偏偏他此时尾椎发胀,胸口发堵,本就憋了半日,忽然被人在后头碰得一下,比老鼠被踩了尾巴还惊慌,这般猛地一翻身,毕竟年老体衰,一时憋不住,后头放出一股秽气来。
那气体伴着长长的一声闷响,响声又将出未出,细细弱弱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然而那味道却很快弥漫开来。
李程韦来不及管顾,已是觉出后头一热,又渐渐地凉了下去。
对面的仵作手中还拿着自李程韦身上脱下来的底裤,布料湿湿的,带着血腥味同半腐臭的味道,叫人闻之欲呕。
然而他却无暇去理会,只皱着眉头,指着床榻的褥子上头,李程韦的屁股下头那一截子露出来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
床上的薄帐已经被拉开。
一团拳头大的物什摆在托盘里,上头沾着血与粘液,脏兮兮的,乍看上去,全然辨不出原本的形状与颜色。
见惯尸体的仵作只皱着眉头,拿筷子把那一团东西挑开,连口鼻都不用捂。可陪在一旁的吏员强忍着看到一半,却是已经把头偏向一旁,弓腰捂嘴地干呕起来。
等到平平地摊得开了,才能勉强看出来这一团东西的底细。
原是一张皱巴巴的帕子,整个都被粘液、血水、碎肉、粪便给侵染得一塌糊涂,而就在其中,软趴趴地黏着几块囫囵的碎肉。
李程韦本就已经面色惨白,此时脸上更是全无人色,他两条大腿露在外头,大冬日的,已是泛起了鸡皮疙瘩,明明一伸手就能碰到被褥,却是僵在那一处,半晌不晓得动弹。
这仵作不愧是大理寺出身,一双手又稳又快,用热水净过手,便从随身的布囊中取了器具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室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挑起一块一块地碎肉,在上头拼拼凑凑。
随着耳垂、耳廓、耳轮被一样一样凑摆好,到得最后一块东西放了上去,那物什的原样终于露了出来。
是一枚缺了上耳廓的右耳。
此时此刻,纵然是见惯世面的仵作,都不由自主地后庭一阵发紧,连带着鼠蹊都抽了起来。
他看向了勾着腿,靠在床上的李程韦,打了个寒颤,转头同顾延章、张敛等人道:“回禀官人,此乃残耳,看着上头伤疤的痕迹,当是已经伤了七八年,共计给碎成了七块,其中三大四小,断处……乃是被利器反复切割所致,与那李程韦断耳处多能吻合,其余碎块,正是为牙齿咬嚼而断。”
那仵作一面说,一面只觉得全身发凉,忍不住看向了原本牢房里的三人。
李程韦、管事李升、李大田。
三人被关押之后,俱是粒米未食,滴水未进,想要知道是谁人咬嚼的,只要掰开他们的口齿,一看便知。
憋了半日的李大田,终于得了机会,叫道:“那不是小人咬的!小人这一口牙可是干干净净啊!!”
他又要急着张口,又要急着说话,忙得恨不得再生一张嘴出来。
这一回验看起来倒是十分方便,不过几息功夫,便已经得了结果。
李大田虽有一口黄烂牙,不过里头只有口臭,并无碎肉、血渍,而管事李升也无什么异常,只有那李程韦,一口牙齿虽然整整齐齐,一颗都没有掉,牙缝之间、口腔之中,却是夹着不少碎肉并凝结的血渍,他那满嘴的腥味,只要凑近了,便能闻得到。
如果说那些个已经发黑的血渍可以认为是他不小心吃进去了断耳处流的血,可那许多生生的碎肉为何会被在其牙缝之中,却是无从解释。
审了半日,谁人也想不到,最后竟然当真得了一个结果,而这结果,无论是谁,知道之后都有些背脊发寒。
到得此时,众人已经都能联想到当时的场面。
——李程韦不知何时得了信,怕被人发现自己便是那海捕文书上的疑犯,便着人取了匕首。
也不知是他自己割的,还是旁人帮着割的,割断之后,他自己将自己的耳朵吃了进去。
不过到底是享福多年,抑或底子里还是个正常人,也不知因为乍食生血生肉,还是由于想到此时正是自己吃自己,他最后只嚼了几口,忍不住就呕了出来,然则不想正撞上刑部官员进牢提人。
甲字房的监牢不过方寸之地,地面俱是石块,无法埋藏,遍寻不到法子,他只好用随身的帕子将那断耳碎块包裹住,也不知怎的想的,竟是藏入了自己体内。
自食其肉,又憋着一块帕子在后庭,足足忍了半日功夫,如此狠劲,怕也只有勾践尝粪差可比拟了。
众人看着李程韦,见他全程并无半点反应,木着一双眼睛,呆着一张脸,只盯着他自己那支拼好的断耳,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一旦有了线索,倒回去再推断案情,便顺畅了许多。
此案其实并不复杂,李程韦仓促之间来不及布置,留下了不少马脚,便是顾延章此番不当先审案,再过得几日,大理寺的官员也能查个水落石出,只是届时那一只断耳恐怕已是被处置掉而已。
王勾等两名甲字房的狱卒乃是忽然之间不知去向的,细问之下,也说不出正经理由,等从他二人府上搜出南珠,再来用刑讯问,很快就逼得他们招了供,指认自己亲眼见得李程韦的断耳,乃是受他收买。
两封送出去的书信没能再找回,复去指认地方,也已是人去楼空,只好另行抓捕找寻。
到得此时,终于两案并做一案,由大理寺牵头审案,提了祥符县中陈四渠案的宗卷并相关证人上京,再由刑部督审。
第811章 手帕
大理寺虽是司法首要之处,其公厅大小却与寻常州县衙门并无多少不同。
大晋建朝之初,乃是先建官衙,再有京城,其时大理寺不过有一二朝官“判部事”,后来因事发展,才有了而今近百员官吏的规模。然而京城早已寸土寸金,便是中书强令扩街拆屋用以防火尚且不能,更毋论仅图办公之利,欲要扩建的大理寺了。
此时此刻,便在这狭小的公厅之上,李程韦挺直了腰杆,不惧不怯地辩驳道:“……小人听得家中管事传话,只认定有人为了李家家产将要陷害于我,情急之下,生出了左性,行了岔路——此乃罪过,自是认罚,可若是要叫小人去认下那针杀陈四渠之罪,虽死也不可!”
短短数日功夫,他便憔悴了许多,虽然眼睛里头满是血丝,却依旧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祥符县陈四渠家中那一名丫头桃香站在一旁,被他这话打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李程韦振振有词道:“此案已过多年,其时小人并不在祥符县,只要查回从前账簿,便能知晓是平阳府收茶——这一路山长水远,餐风宿露的,如何寻得到什么证人?难道只因如此,只靠一人指认,便能定了小人的杀人之罪不成?”
又指着桃香道:“你可瞧得清楚了,老夫当真是你从前见的那人吗?”
多年前的事情,小丫头都变作了婆子,便是那一名少了半截耳朵的清秀少年郎重新站回面前,桃香也未必能认出来,更何况是胖了许多,又少了一只耳朵的李程韦。
她顿时张口结舌起来,无措地道:“那贼人断了半只耳朵……”
李程韦冷笑一声,道:“天下间断耳、断指,乃至断臂之人,比比皆是,难道单凭一个耳朵,就能断定那人正是我?”
说到此处,他拱手对着上头问案的官员行了一礼,道:“诸位官人,那陈四渠遇害之时,恰逢小人父亲过世未久,我并无兄弟,家门伶仃,只好一人独撑门户,虽是状告了陈四渠,因事务繁忙,仅是请了旁人代为出面,连亲自管顾的时间也无,更毋论去行那杀人之事。”
“老夫与那陈四渠并无生死大仇,不过因些阿堵物才闹上衙门,只那几贯铜钱,难道值得我为之杀人吗?”
哪怕在这公堂之上,人证、物证皆是不利于己,却并不妨碍李程韦口若悬河,挥洒自如,“只那几贯铜钱”几个字,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得出来,其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这一段话,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李家世代富户,李程韦自进了李家,从来都是衣锦食珍,当日状告陈四渠贪图的那点银、货,在寻常人家看来可能数目庞大,可于李程韦而言,根本称不上伤筋动骨。
此事无论说与谁人,都不会觉得李程韦有必要为了这个官司铤而走险,亲去杀了陈四渠。
他虽无明证,却无动机,虽有能力,却无必要。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叫他不得不去杀了那陈四渠。
对李程韦的审问告一段落,他便被领了下去,在外堂等着里头大理寺的官员讯问证人。
趁着无人在意,他把双手放在衣摆处,轻轻地在上头擦了擦手心的虚汗,又缓缓呼出了心底里的一口大气。
这一口气,实在憋了太久。
被取了耳朵那日晚间,才回到牢中,他便慢慢清醒过来,再兼方才在堂上听得桃香指认,更是恍如得了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他悔之不及。
前些天的行事,实在是由急生乱,由乱生错!
先头也是他不敢细问,得的信息太少,不然何至于到得眼下这一步!
他见得王勾那样凶恶,又听得管事的说外头正张榜通缉陈四渠一案主犯——是个右边半断耳之人,总以为是从前第一回做事,一来年纪小,二来是头一回,着实有些慌张,留下了什么大破绽,汲汲皇皇之间,便错大了。
原来只是瞧见他的断耳而已!
其实便是被人知道他有一只断了半截的右耳,又当如何呢?
陈四渠死时,已是多年之前,便是被一二人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的断耳,也不过空口白牙,并不能证明自家就是凶手。眼下时过境迁,只要矢口否认,谁人又能凭此判案?
若是当真如此判了,不消着人帮忙,他亲自去敲那登闻鼓,好叫天下人晓得,商户之中也有通晓律令、口齿灵活之辈,须是轻视不得!
只怪他太急,太蠢,急急忙忙自割了耳朵,反倒落了下乘,引得旁人怀疑。
***
这一头大理寺中正在审案,那一头,季清菱早已回了金梁桥街。
都说在家千日好,离家一日难。她去的虽是距离不远的祥符县,然则这一回冬天出行,又遇得接连下雪,带的东西多不说,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本来快马加鞭,只要一日路程,今次足足走出了三天才回到。
一行人简单归置了东西,又歇了两日,好容易恢复了些精力,这日一早,季清菱正安排人去送土仪,还未来得及清点这一阵子收到的请帖并信件,便见秋爽小跑着进了门,急急道:“夫人,听说提刑司里头派往泉州查案的人回来了!”
泉州距离京城山高水远,提刑司的官员一往一返,还要加上查事,是以耽搁了不少功夫。
李程韦杀母、杀妻之案,原本是京都府衙在审,后来转去了提刑司,最后又被大理寺接走,然而其时提刑司的派去查案的人已经到得泉州,案子也查到一半,来不及召回,再兼顾延章有意操作,最后便由他们去了。
眼下这些人不仅带来了不少线索,还押回来几个证人,其中有李程韦同原配之女的丈夫、公公,另有自小照顾李程韦外孙的婆子,除此之外,别有那女儿身边陪嫁的几个管事。
自李丽娘身故,泰半管事便已经自赎自身,眼下并不在那家中干活,却也未有自立门户,依旧帮着照管原来的几间铺子。
秋爽也没听得多少话,此时一一学了出来。
“几位官员去了泉州,到底不像松香,名不正言不顺的,行事十分不方便,他们手中拿着公函,当时便去衙门调了李丽娘那夫家的户籍——原来那一个魏家都并不是泉州人,却是后头迁过去的,虽说住几年,可生意也未能做起来,不过开了两间铺子混口饭吃而已,莫说豪富,便是比之寻常富贵人家也不如。”
泉州临海,又有港口通商,其商贸繁盛,富贵之气未必就弱于京城。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就不是强龙,又到了新地方,自然更难出头。
“也就有那样巧,官人们到得地方,偏逢那魏家在卖宅地,听说在泉州生意做不下去,已是要迁走——寻着中人,好容易把正主给找着了。”
听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倾身向前,插话问道:“那魏家是从哪一处迁过去泉州的?”
秋爽登时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原本说是大名府人,不过眼下正在堂上审着——听说一口颍州腔。”
“也不知道那李程韦自哪里寻来的这一个活宝女婿,一到堂上两条腿就战战兢兢的,他那爹也不像是什么生意人,话都说不囫囵,几个官人满泉州问了一遍,据说那魏家父子常年都不在泉州,原本那李丽娘嫁得过去,同丈夫都没在一处住过几日。”
季清菱听得入神,问道:“可有说当初是怎的认识的那李程韦,又如何攀上这一桩亲的?”
“说是做生意时认识的……”秋爽笑的得意,“这两父子实在是帮了大忙,夫人再想不到他二人做了什么好事!”
她也不卖关子,说的倒比听的还要激动一般,道:“当日那李丽娘因是难产,还在月子里便没了,想是死前也没见到丈夫,便把儿子托付给陪嫁的丫头同婆子照管。”
“后来魏家起火,所有东西俱是付之一炬,那小儿也被烧成重伤,没多久便没了。”
“李丽娘虽说走得早,却有慈母之心,因怕丈夫再娶,后母刻薄,又怕恶仆欺负弱主,将来儿子长大了处境凄凉,便给儿子留了东西,寄放在恒通楼里头,要等儿子过了弱冠才能凭着信物同自家身份去领。”
“那信物乃是那小儿随身的一把铜锁,锁中镂空,放有钥匙,钥匙正能开恒通楼中的箱子。”
“那魏家父子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一桩事,提刑司那几位官人去的时候,他二人正拿了铜锁同钥匙,与恒通楼中管事者商议,要代取那李丽娘存在那一处的财物。”
若只是普通财宝,自然不会叫秋爽如此表现。
“恒通楼的管事不肯,定要按着原来约定,事主同信物同时到得,才肯同意。”秋爽微微昂起下巴,摇头晃脑地道,“依我来看,想来是恒通楼想要吞了李丽娘存在那一处的东西,偏偏又碍于魏家人没有死绝,便两相僵持,谁料得叫官府一网打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等到那把箱子打开,夫人你猜,里头竟是放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