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车辇和精致的首饰,无不强烈吸引着过往人的注意。浩浩荡荡的队伍行出老远后,旁观的紫衣男人一手摸上光滑下巴,启开朱唇:“要不要这么夸张?皇兄出行都没她那么大阵仗。你说是不是,七哥。”
“嗯。”身旁的男人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目光落在远去的人群上,若有所思。
没有在意身旁人的冷淡,紫衣人继续开口:“看方向, 应该是去延庆宫的,这个时候去见母后看来是为了立后的事啊。”
“嗯。”
紫衣人啧啧叹道:“原以为她大大咧咧, 对身份地位并不在意, 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嘛。毕竟是后位呢, 宫里哪个女人不想上去坐一坐,你说是不是,七哥。”
“嗯。”
“我说七哥!你在想什么呢?跟丢了魂儿似的, 我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见吗?”紫衣人终于爆发,双手重重拍在身旁人的肩膀上,面带不爽。
这二人正是成王秦昕和睿王秦吉。他们此行正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入宫, 商讨冬猎行刺一事。虽然刺客当场死亡,但皇上已经查明幕后真凶,务必要将丧心病狂的歹徒捉拿归案,给贵妃和七公主一个交代,也是为了扫除帝王身边的一切危害。二人在去天渠阁的路上偶然遇见了贵妃一行人马,原本不想有所交集,却被这华丽的阵仗吸引了视线,便隐在路旁观望了一阵。
秦昕眉梢微动,看向一旁的秦吉,道:“八弟,你觉不觉得方才队伍中有一个人看起来非常眼熟?”
秦吉搓搓手,点一点头。“确实有些眼熟……”
秦昕黑眸中闪过精明光华,连小八都看出来了,看来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走在前面穿黄衣服的两位宫女姐姐,确实是太眼熟了,身段窈窕,像极了我上回在青阙楼里点的那几个花魁。”秦吉眯着眼瞧着宫女婀娜的细腰,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秦昕:……
“我说的是走在辇车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太监,你不觉得他身上的气质有些奇异吗?”贵气逼人,比起皇室子弟也不遑多让,最重要的是秦昕觉得他的身影像极了西山围场中与贵妃接吻的那个男人。
秦吉立即向他投来有些同情的视线,看来被万小姐拒绝的事情对七哥的打击很大啊,他的审美已经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秦吉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举起的一掌几经犹豫,转而落在了自己的额上,“都怪小弟疏忽,七哥受了伤害也没发现。天下俊男美女多的是,何必将眼光放在阴不阴阳不阳的太监身上呢。”
……
就不该对他抱有幻想。睿王,睿王,小八哪里对得起皇兄亲封的这一个“睿”字。秦昕掀足转身,身后秦吉紧追着他的步子,一如既往的聒噪。
……
延庆宫门前,金辇缓缓落地,秦修泽近前掀开轻纱,林清搭着他的手慢慢地走了下来。抬头望一眼巍峨的宫门,林清淡淡吩咐身后的宫人:“太后不喜欢人多,你们就留在外面候着。”
“是——”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后,林清不着痕迹地捏了捏秦修泽的手臂肌肉,笑嗓轻谑:“小修子,走吧。”
秦修泽笑意不变,迈着稳健的步子,踏入宫门。
熟悉的熏香袭来,是太后十年如一日喜爱的一种稀有沉香,气味浓郁,醇厚圆润,温暖细腻。秦修泽第一时间去看林清,果然见她轻蹙眉心,鼻翼微微翕动。秦修泽右拇指屈曲按了一下位于她拇指和食指掌骨汇合处的穴位,林清顿时感到一阵酥麻,鼻尖萦绕的浓郁香气却淡了一些,神思清醒,不适感缓缓减弱。
“你还会这个。”惊喜地瞥了一眼秦修泽修饰过后平凡无奇的容颜,林清压低了声音开口。
“略懂略懂。”秦修泽谦逊地说了一句,视线缓缓移向室内。
湘妃竹黑漆描金的靠背椅上,昔日名动天下的太后闭着眼睛斜斜倚靠着,身后垫着软枕,两名宫女细心地按揉着她的肩膀,神色有些疲倦。
心内叹息一声,三年不见,阿驰长大了,母后老了,自己一颗心也添上不少沧桑,再也不复当时光景了。
“太后娘娘,贵妃来了。”安嬷嬷上前提醒,太后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杏眼却在瞬间圆睁,迸发出灼热的视线,死死盯住某一个方向。
林清呼吸一窒,右手刹那间攥成拳头,不会吧,不会被瞧出来了吧。
身旁的秦修泽倒是淡定自若,不慌不忙,卑微地佝偻着身子,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娘娘?”安嬷嬷又唤了一声,太后猛然回神,再细细瞧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太监,自己怎么就犯糊涂了呢。方才睡梦中梦到了她的阿泽,睁开眼睛瞧着林清和身旁的人,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三年前,俊男靓女,天作之合,站在一起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眼眶有些湿润,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随便一个人都能看成是他的阿泽。不过没关系,再过一些时日,她就能去见阿泽了。
“你先退下吧。”林清见太后镇定下来,才向秦修泽摆了摆手。又露出一个甜笑,像平时一样,来到她的膝前蹲下。“母后,许久没见了,您身子还好吗?”
太后摸了摸她的发,和蔼地开口:“这簪子你带的真好看,好像还是哀家赏给你的。”
林清抬起头,一脸孺慕:“母后的记性真好,这是四年前您赐的簪子,清儿平时都舍不得戴呢。”
太后笑了笑,眼角皱纹跟着轻颤,“你戴着好看就应该多戴戴,哀家那里还有很多好东西,都留着给你呢。”
林清笑不露齿,难得温婉的落座。
“母后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太后立即瞪着她:“没有什么事就不能找你来吗?你个小没良心的,和阿驰一样,什么事都瞒着哀家,若非贤妃来请出哀家,哀家恐怕至今还待在小佛堂里不闻窗外事呢。”
林清听见傅娆的名字也不惊讶,立后这样的大事,她肯定要费一番心思四处探听消息,皇上敬重太后,她的意见还是比较听得进去的。
“都是皇上的意思,清儿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林清立马把秦驰给卖了,不带一丁点犹豫的。
太后果然骂了秦驰几句,语气里尽是恼意,看来这次真的气得不轻。酣畅骂完之后,才想起来正事,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林清,说:“清儿还记得三年前入宫之时对哀家说过的话吗?”
林清一怔,有些疑惑。她说过的话那么多,不知道太后问的是哪一句。
太后观她惑然神情,出言提醒:“三年前哀家欲让你为后,你拒绝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吗?”
原来是这事,林清当然记得。她还记得自己说出那句话之后,太后当场昏厥在地。有些迟疑的看了一眼太后,再次说出同样的话来,太后还会像三年前一样吗?
太后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摇了摇头。
她深呼吸一口气,回想起三年前那个自己,绝望,悲痛,麻木到坚强。那个时候她说的是:“林清永远只会是一个人的皇后。”话说完,她立即看向太后,见她只是泪盈于睫,并没有昏厥的迹象,才松了一口气。
“哀家只问你一句,现在这句话还作数吗?”太后紧盯着她的双眸,神情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
林清微怔,却还是坚定的回答:“作数的。”她的心意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都从未变过。
太后深深看着她,整整一盏茶功夫再没言语,林清垂眉静待。
良久,太后揉着眉心,泛出浅叹:“若是没有那场变故,你和......你和阿泽,该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这是三年来,太后第一次提起修哥哥的名字。林清的眼神不觉飘向殿外,若是修哥哥听到了,不知是什么感受。
“哀家原以为你能放下过往,和阿驰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是个固执的孩子,没想到三年过去了,心思依然不改。阿驰和阿泽都是哀家的孩子,哀家盼着他们两个都能好好的,可是......可是老天残忍,非要夺走我一个儿子,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从小就那么乖,阿驰最爱哭,可是阿泽,我从来都没见过他掉眼泪。作为兄长,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作为儿子,我和他父皇都对他抱着莫大的希望......”
闪烁的泪光终于潸然落下,化作一个普通的母亲,对儿子最强烈的思念,滴滴落在林清心上,晕湿了黄色的袍子,她看得很是揪心。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差一点也要跟着阿泽去了。只是我还有一个儿子,最疼爱他的哥哥走了,阿驰却不会哭了,将自己团成一团,缩在角落里,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句话。那个样子看得我又是一痛,如果连我也走了,阿驰这孩子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太后原本就没上什么妆,脸色苍白,眼角纹路深深浅浅,丧子之痛比起岁月的痕迹还要更快地侵袭她的眉眼,此刻满面泪痕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养尊处优的优雅和从容。提起两个儿子,她渐渐失声,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流泪。安嬷嬷望着服侍了几十年的主子,也忍不住泪湿衣襟。
林清就静静等着两位老人落泪,也不出声打扰。心疼一层泛起一层,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太后不知道还哭过多少回。
她几乎忍不住要告诉她,修哥哥还活着,你最爱的阿泽其实并没有死。
可是理智阻止了她,修哥哥自有打算,她不该插手。狠心转过脸去,她默默望向窗外,一身太监服饰的秦修泽静静立在树下,沉默不语。风吹动,卷起地上的枯叶,顷刻,染黑他的外袍。
天地无声,不知他此刻在思索什么。
第77章
皇宫, 天渠阁。
商议完正事后已近午时,秦驰收拾完案上的奏章后, 难得的出声留人:“七弟八弟若无事便留下来用膳吧。”
秦吉顿时喜笑颜开:“臣弟又不是皇兄这样的大忙人,用顿午膳能费多少功夫。”又转头看向一旁, “七哥呢?”
“......嗯。”另一个人,以一个若有若无的单音节应之。
秦驰白净面皮上立时浮现关怀之色,睇了一眼秦吉,这是怎么了?自踏入天渠阁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秦吉以手捂胸口,面上作出痛不欲生的神色。
这是什么意思?秦驰起身离座,步阶而下,再次以眼神相询。
秦吉摊了摊手, 比了个口型:“七哥还陷在情伤里不可自拔呢。”
秦驰只能沉吟,算起来还是自己拆散了秦昕的姻缘,面对他这个皇兄, 也不知秦昕心里有没有怨念。
一旁的秦昕则是完全没有看见君臣二人间的眼神交流,他脑海中总浮现出刚刚那个太监的身影, 愈加确信此人就是给皇兄戴绿帽子的那位大胆狂徒。只是更为恶劣的人是贵妃, 竟然堂而皇之的将奸夫带在身边, 她眼里一点儿也没有皇兄的存在。
不行,他不能再隐瞒下去了。秦昕抬起方正脸孔,面色严肃的问:“皇兄, 关于立后一事,您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秦驰秦吉二人等了半晌,没想到秦昕是在想这件事。
“朕已经决定了, 只待禀明母后,便会颁布立后诏书。”
“这么快?”秦吉没想到皇兄这次竟然是来真的,以往那个与朝臣僵持不下最后依然如己之愿的皇兄去哪儿了。“臣弟可否多问一句,是哪位娘娘有此殊荣啊?”问是这么问的,但秦吉心中料定,皇后一位,除露华宫的贵妃娘娘不作他想。
秦昕没有说话,却直勾勾地盯着秦驰,这个问题他同样想知道。
“告诉你们也无妨,左右不过是这几日了。”秦驰淡淡道:“是贤妃。”
“啊?不是贵妃?”秦吉瞪大了一双眼睛,拿食指挠挠鼻头,好不疑惑。
秦昕垂下长睫,同样的意外。
秦驰瞥他一眼,不打算回答。“叫人摆膳吧。”
秦吉大眼睛眨巴眨巴,忙不迭开口:“小弟去叫,小弟去叫。”
一时殿内只剩秦驰和秦昕二人。
这无疑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秦昕浅咳一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皇兄,有一件事关于贵妃,臣弟以为皇兄应该听一听。”
“哦?你说。”
“冬猎那日,臣弟无意间走到西山围场的树林深处,看到了贵妃娘娘正同......正同……”秦昕有些说不下去了。
秦驰皱眉,“正同什么?”
“正同一个男子搂搂抱抱,举止亲密,异于常人。”秦昕闭了闭眼睛,干脆和盘托出。
天渠阁的书房,因这突如其来的一语而陷入死寂,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只闻秦昕紧张急促的呼吸吐纳之声。
“你亲眼所见?”意料之外的,秦驰的声音显得很镇定,似乎没有生怒。
秦昕低着头,异常严肃。“确是臣弟亲眼所见,不敢欺瞒。”
“为何拖到今日才说?”
秦昕道:“一来是臣弟并不确定那男子的身份,二来,贵妃与皇兄相识十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让臣弟犹豫了。还有……”
“还有什么?”秦驰的声音冷静的不像是个发现自己女人偷情的男人。
“臣弟今日在贵妃娘娘身边瞧见了那个男人,他此刻,极有可能就藏在露华宫里。”
“朕知道了。”
就这样?没有发怒,不摔桌子?秦昕都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可秦驰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皇兄是不相信臣弟说的话......”只有这个可能了。
秦驰打断他:“朕信你。但今日之事朕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秦昕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这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秽乱后宫可是大罪。他还想再问,秦吉却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他只得咽下一肚子的疑问。
饭桌上,只有秦昕一人满腹心事食不下咽,剩下两人吃吃喝喝,谈笑风生,气氛很是融洽。秦昕观察到,秦驰脸上的笑容完全不似假装,没有一丝刻意之处。若非他异于一般的男人,对此事真的毫无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