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不等皇上安排人马进行抢修,紧接着西南就爆发了水患,淹没了沿河的旌州、柳州等地共计一千六百余户人家,上万名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往靠近京城的遂州、楚州一带。
灾情严重却隔了数日才传到京城,皇上震怒,怒斥西南河道总督陈伯赟监管不力, 没有及时上报灾情,导致大批百姓死于非命。即便他第一时间开仓赈灾,减免租税, 安置灾民,也换不回在水患中丧生的无辜百姓。
人心惶惶之际, 一则“不敬鬼神, 政令逆时”的流言甚嚣尘上, 逼得皇上不得不连夜命令太史局观测天象以测祸福。
秦驰其实不信这些,他坚信人定胜天,天象不过是无能的君王依凭鬼神之说愚弄百姓, 发布政令的手段。然而非常时期,他又不得不借助天象来稳定民心 。
天象虽显示一切正常,这个结果却不被众人接受。联想起皇上最近下达的一道圣旨, 正是立贤妃为后。一时间以兵部尚书傅淮的政敌为首的大臣们纷纷上书,表示贤妃不堪为后,上天都下达了警示,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秦驰一边处理灾情,一边安抚民心,焦头烂额之际,还要抽出空来批阅大臣于立后之事的奏章。当初逼他立后的是这些人,现在逼他收回旨意的还是这些人。看着案上成堆的奏折,秦驰脸色黝黑,伸手就打翻了太监总管刘德全刚刚奉上来的茶水。
哐当一声巨响,听得殿外的小太监冷汗涔涔,停住脚步,气都不敢喘一口。然而想起自家娘娘的恐怖,若见不到皇上,自己只会更悲惨。小太监擦去汗水,抖着小细腿儿就要踏上台阶。
恰逢刘未收拾打翻的茶碗走出来,见了这太监立即将他拉至一旁,低声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上天渠阁来干什么?”
小太监知道面前平平无奇的人正是太监总管刘德全的徒弟,不敢怠慢,忙道:“奴才是玉坤宫的,奉了贤妃主子的命令前来......”
“糊涂!”刘未打断小太监的话,吓得人家又是一个哆嗦。“皇上连太后那里都没有功夫探望,什么贤妃娘娘的,难道比国事还重要吗?识相点,你就回去吧。不要进去自讨苦吃了。”
小太监苦哈哈地赔着笑脸,却是比哭还难看的一个笑容,“刘公公,不能通融一下吗?奴才只是过来递一句话,一句话的功夫就走,绝不耽误皇上的正事。”
刘未见他冥顽不灵,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若此时放你进去,不仅你要遭殃,我也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你回去吧,我是不会放你进去的。”
小太监心知无望,想到回去要面临的责罚,顿时面无人色。
又是哐当一声巨响,间或听见皇上愤怒的咒骂声,新换的茶水再次遭殃了,刘未叹了口气,皇上跟前的差事越来越难当了。
有此想法的不止刘未一人,天渠阁书房正中央站着的兵部侍郎温思远头顶着上方炽烈眸线,有如锥骨刺髓,惶惶不可终日。
秦驰一双精厉双眸睨视着温思远,声若凿冰:“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温思远抹了把汗,拱手报道:“启禀皇上,西凉大王子趁着水患之乱领兵占领了西南边境重镇绥合,与卫将军林深隔着沂水对峙。”
秦驰仪态威冷,容颜端肃,开口令人如坠冰窖:“这是什么意思?要和我大魏撕破脸皮吗?”
两国刚刚定下婚事,西凉的三王子此刻甚至还在京城,他们就不担心萧焕成的安危吗?
温思远垂首,斟酌着开口:“背信弃义,乘人之危,西凉无耻行径,确实令人作呕。”
秦驰要听的自然不是这样冠冕堂皇的空话,他眯着眸:“绥合情况如何?卫将军是否已经击退敌人?”
温思远道:“绥合同样经水患摧残,西凉占领的不过是座空镇,他们暂时还没有要开战的意思,只是时间拖久了终是对我们不利,卫将军被困沂水,背后是肆虐的河水,前方是西凉的军队,粮草也撑不过一月,若是交战,必败无疑。西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必大动干戈,便能拖死卫将军。”
“依你之见该如何破解眼下的僵局?”
温思远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地势不利,行军不便,西凉若只守不攻,即便卫将军用兵如神,恐怕也无法在一月之内攻下绥合。乐观的想,即使卫将军突破了西凉的包围,也奈何不了身后的大水,恐怕……”顿了一顿,剩下的话他没敢再说下去。
秦驰何尝不明白眼下形势严峻,水患不止,大魏的粮草便送达不到前线。只是要想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治理水患谈何容易。但是不管能不能成功,都要试一试,眼睁睁看着林深身死,大魏边境陷落,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做的事。
“传工部尚书钱文征、户部尚书杨戴南入宫觐见。”
奉命的太监刚要踏出宫门,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还有西凉三王子萧焕成,派人入四夷馆将他拿下,速速绑回宫中!”
温思远眉宇间浮现一抹不安,看来皇上是要动真格了。
四夷馆。
萧焕成的消息来的比秦驰想象中更快。西凉皇室间有特殊的传信方式,比起大魏传信用的的飞马还要快上数日,是以他是整个京城第一个得知西凉领兵占领绥合之人。萧焕成看到信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这一敌对的举动根本不在计划之中,此行他打着同大魏亲善友好的旗号而来,萧逸成竟在背后捅他的刀子,这是生生要将他陷于不义之地啊。
他同大哥萧逸成,二哥萧释成不和已久,三个兄弟分别有着不同的母族,背后是西凉最具权势的三大家族,这其中尤以他的母族最为鼎盛,他从小备受父王宠爱,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西凉的兵马大元帅,身后还有西凉相国的支持,是下一任西凉王最有力的竞争者,早已成了两位兄长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次真是天助萧逸成成事,就算他没有拿下卫将军林深,也能借大魏皇帝之手除掉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手段不可谓不狠毒。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前是我念及兄弟之情没有对他痛下杀手,等我回了西凉,一定要亲手除掉萧逸成,以解我心头之恨!”萧焕成狠狠地攥紧手中之信,不到一息的功夫,手中之信就化为灰烬碾落尘埃了。
“莫先生,大魏皇帝一定对我诸多怀疑,眼下该如何渡过难关?”萧焕成冷静下来,看着对面端坐的秦修泽,急声问道。
“三王子不必担心。”秦修泽淡淡开口,比起萧焕成的焦急显得淡定极了,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才缓缓道:“照我说的去做,大魏皇帝必不敢为难你,相反,还会奉你为上宾。”
萧焕成立现喜色,“什么办法?还请先生告知。”他就知道,莫离一定会有办法的。
秦修泽抬眸,眼中平静无波:“一旦用了此法,就意味着王子真正的同二位兄长决裂,进一步讲,还会有损人伦,王子确定还要听吗?”
萧焕成略怔忪,漆黑双眸中一瞬间闪过多种复杂情绪。有挣扎,有犹豫,总之还是不能轻易下决定。
秦修泽深谙他的性子,聪慧有余,果断不足。若他再多三分决断,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被动的地步。无视他的挣扎,秦修泽轻描淡写地添了把火,“若用此法,西凉王位手到擒来。”
萧焕成骇然一震,眼中精光闪现,平日里隐藏着的王者霸气尽显,在这样一个瞬间完全爆发出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深吸了口气,走到秦修泽面前,“还请先生赐教。”
……
禁卫军很快包围住四夷馆前后,确认放不走一只苍蝇后,统领命人在外叫人。
萧焕成很快就走了出来,没让众人费心,很是自觉地来到统领前站定,还颇有余裕地打了个招呼。“魏统领,有礼了。”
萧焕成来京已久,自然不是这样整日待在四夷馆里,他经常出门,结识了不少京中权贵子弟。眼前的禁卫军统领魏苕便算一个,二人性子相合,甚至还在一起喝过几回酒。
魏苕抱拳:“陛下召见,还请三王子随我们走一趟。”
萧焕成看一眼禁卫军手中的绳索,嬉皮笑脸地开玩笑:“可以不绑着我吗?我怕疼。相信我,魏统领,我是不会逃跑的。”
魏苕比了个手势,执着绳索的士兵便退至一旁。
“职责在身,失礼了,萧兄。”魏苕神情严肃地说完这句话,吩咐两个士兵上前押着他的肩膀上了马车。
居然还有马车可以做,萧焕成有些意外,踏在车辕上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四夷馆,缓缓走了进去。
窗牖落下,视线被遮挡住,萧焕成脸上笑意退去,但愿,此行能够顺利。
第80章
天渠阁外千步回廊上, 工部尚书钱文征正好遇见了同被传唤的户部尚书杨戴南。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了一个苦笑。这还是皇上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同时传召他二人。钱文征不过四十, 却面色枯槁,形容憔悴。皇上早朝时怒斥的西南河道总督陈伯赟正是他的连襟, 陈伯赟甚至都是他一手提携上来的。他任河道总督期间屡次被弹劾侵占挪用百姓粮食和银两,每每都是钱文征从中斡旋,出面力保。没想到此次他竟然贪到了朝廷拨来治理运河的银子上来,这可不是一个督管不力的罪名就能了结的。
钱文征看一眼身旁的杨戴南,笑容苦涩:“一会儿还要请杨大人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杨戴南表面上含笑点头,心中却是门儿清,皇上最忌讳的就是朝廷重臣私下交往过密, 中饱私囊,利欲熏心。而这些,陈伯赟都占了十成十, 钱文征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他的这个连襟的。
“二位大人,请吧。”
两位老臣对视一眼, 在刘未的提醒下步入天渠阁的大门。
殿中主案之后, 秦驰正皱眉对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沉思, 萧逸成果然如料想的一样,按兵不动,屯兵绥合静观其变。西凉不主动攻击, 就意味着没有破绽,没有破绽林深根本找不到机会来击溃对方,再加上身后没有退路, 十万大军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登基三年,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到焦虑,内外交困,令他身心俱疲。
秦驰放下手中折子,向后靠了靠,略一抬眸便瞥见二臣进来了,不等放松便又坐直身子,开始商议正事。
“钱大人。”
果然先要拿他开刀,钱文征忙上前行礼,面带恭敬地听着秦驰说话。
“工部此次督察堤防修建不力,钱大人身为工部尚书想必要负全责。”
钱文征以首叩地,姿态放的不能再低:“微臣知错,但凭皇上责罚。”
秦驰双手紧扣放在桌上:“非常时期,朕还需仰仗钱大人治理水患,等此间事了,你便罚俸三月,闭门自省。”
钱文征有些惊讶,没想到对他的惩罚会这么轻,忙叩首谢恩,一边又忍不住想替陈伯赟求情,“皇上,那河道总督陈伯赟……”
杨戴南微不可见地摇了摇首,皇上都从轻发落了,这个钱文征怎么还这么糊涂呢。
果然,钱文征话未说完,就被秦驰愤怒拍桌子的声音打断了。“钱文征!陈伯赟贪污受贿,私吞朝廷银两已是重罪,朕看在钱大人的面子上,才削其官职,流放漠北。莫不是钱大人认为这惩罚轻了,想要大义灭亲?”
钱文征身子一震,瞥一眼杨戴南递来的眼神,意识到龙颜震怒,于此事上再无回旋,神色黯淡,又是一叩头:“微臣不敢,但凭皇上做主。”
“起来吧,工部还需在钱大人的带领下治理水患,早日救出正陷于水深火热中的灾民。”秦驰又转向杨戴南,道:“不止如此,安置灾民刻不容缓,朕命你户部立即拿出六十万两白银调往西南赈灾。还有,三年之内,不再征收西南四州的赋税。”
杨戴南面色为难,没有第一时间应诺。秦驰有些疑惑,看了他一眼,杨戴南有些迟疑地道出隐情:“西南开春时闹蝗灾,赋税已经减免了一半,现在干脆不征税,恐怕有些不妥......”
秦驰何尝不明白杨戴南所思,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大魏的户籍财政,没有人比他更关注朝廷银两的进项,即便较之往年收入减少,该免除的赋税还是要免除。他缓缓开口:“如你所说,西南等地此前已经闹过蝗灾,朝廷以救荒为主将赋税减半,即便如此,还是有民不聊生,饿殍满地。百姓还没有修养恢复过来,又出了水患,田地颗粒无收,生存已是难事,遑论赋税。”
杨戴南点头应是,却又想到另外一层,“朝廷财政收入减少,那拨往边疆的军费......”是不是也该相应减少。
“军费一两都不能少。”秦驰斩钉截铁道,“如果不够,就从京城官员开始,募捐筹款。宫中用度也一应减半,朕自然会以身作则,节衣缩食,开源节流。无论如何,都不能少了以血肉之躯守卫边疆的大魏战士们的银两。”
至此,杨戴南、钱文征都不由得对秦驰另眼相看。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没想到经验不足,年轻任性的小皇帝也有这样霸气果决的一面,不愧是皇室血脉,令人折服。
殿外,萧焕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因为里面还在谈话,他只得守在外面等候皇上传唤。等待的过程不可谓不煎熬。刚刚从莫离那里听来的消息太过骇人,他依旧处于震惊之中。没想到一向温和儒雅的西凉相国之子也会有那样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从小和莫离一起长大,亦师亦友,自以为对他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刻,没想到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走出四夷馆的那一刻,他心中涌现的不是慌张,不是忐忑,居然是庆幸。庆幸莫离一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如此心智,如此计谋,乃他生平仅见。他的大哥萧逸成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瞧不起莫离这样身子骨虚弱,不能上朝的文弱书生,而他的二哥萧释成则是一早就向莫离释出了善意,随时想要拉拢他为己所用。只是莫离一直没有回应,他在三位王子的竞争中始终保持看似中立的态度。
莫离的意思便是莫相国的意思,而人精似的莫相国最会揣摩西凉王的意思,自然知道他父王心中最中意的继承人人选是他,而不是两位哥哥。
在莫相国的有意嘱咐下,莫离这几年才渐渐崭露头角,成为西凉最年轻的太傅,站在他的身后,教导了他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虽然莫离不比他大几岁,但他内心一直十分尊敬他,没有像对待同龄人那样随意对待他。此次大魏之行,正是有了莫离的陪同他才深有底气,任何时候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态,不卑不亢地直面来自大魏贵族的所有轻视,他终会叫这些心高气傲的大魏贵族们知道,他萧焕成可不是什么蛮夷之地出来的小国王子,他是王者,注定会登上那个最高的位子,带领西凉走上强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