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卿挑了挑眉,见他默认的模样,忍不住露出了含着三分邪气的笑容,不紧不慢斟了两杯酒,喟叹道:“本座没想到扶苏君也是同道中人,今夜遇到实在是有缘,请。”
“……多谢了。”扶苏无声叹了口气,也没有拒绝,朝墨卿浅淡一笑后端起了酒杯。
两人同执酒杯,眼看着就要饮下——
回廊外脚步声渐近。
酒杯被双双放下,荡漾的酒液映出墨卿眼底的一点遗憾。
扶苏的那杯酒是放了药的,她原打算把扶苏放倒然后赶紧溜了,没想到竟有人来坏事,真是可惜。
脚步声极快逼近,刹那间便到了门口!
扶苏反应极快,转瞬间就到了窗前。不等他翻窗跃出,一只手已揽上他的腰身,他一怔,正对上墨卿面具下那双含着三分戏谑笑意的眼眸。
门轰然打开,两个穿着清凉的妙龄女子入门便道:“楼中潜入了贼人,贵人可还好?”
说话间,她们已飞快在屋内看了一圈,然后就看见的窗前那旖旎一幕。
冷清月色下,玄衣贵人一手揽白衣公子,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搭在了窗棂上,面容隐匿在一片阴影中。白衣公子半个身子悬在窗外,却一丝不晃,如一张拉开的弓,张驰有度。
“滚。”
微微沙哑,含着三分寒意与七分不耐的声音。
这分明就是嫖客做到兴起之时被打扰的反应,实在是非常惟妙惟肖了。
两个妙龄女子忙不迭退了出去,还不忘掩上了门。
见两人已走,墨卿想干脆放手让扶苏掉下去算了,他看起来身形修长,却半点也不轻,单手抱着实在是吃力得很。
如霜月色融入了扶苏眼中,他眼中映着星辰与月色,还映着面前那张带着半面具的墨卿。他忽然抬手,按在了那张面具的边缘。
掌心下,一半是冰凉的面具,一半是墨卿温热的脸。
墨卿眼中的笑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极力忍耐,才忍着放手让他摔下去的念头。她垂眼看着扶苏,声音极冷,满含警告:“扶苏君。”
半响,扶苏才移开了手。他刚一放开,墨卿就撤回了手,转身坐回了桌前。
“方才,是在下冒犯了。”他清浅一笑,温和至极。
墨卿不紧不慢喝了一口酒,过了一会,才牛头不对马嘴答他。
“腰力不错。”
确实不错,别的不说,这腰她还是很喜欢的。
扶苏的眼角忍不住一跳,对这种近乎□□裸的调戏,他实在是没什么应对之策。他早有君子之名,还没有人会如此明目张胆来调戏他,这种无赖又无耻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好在墨卿也没让他为难,只是盯着他慢慢笑了,笑容莫测,随后扔下了一句话便飘然掠出了窗外——
“先走一步,扶苏君请便。”
不过是瞬息,就寻不到她的身影。比上次交手,她内力又更精进了几分。
扶苏目送她离去,倒也没有想追的意思。他缓步走到桌前,端起墨卿斟给他的那杯酒,慢慢闻了一下,神情莫测。
里面有药,这点他自然知道。不过……是桃源渡的引梦,一种单纯的迷药。
落月崖的教主,怎么会随身带桃源渡门中迷药?
良久,扶苏垂眸一笑,转瞬间离去了。
……
墨卿没有直接回霁府,她顺道经过了云华楼,飘然落在最高层的回廊一看,十七立在月色下,如一柄入鞘名剑,锋芒内敛。
“还没走?”墨卿瞧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她原本以为十七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还在这等,如果她不来,他又要等多久?
“往后我走了就不必再等。”顿了顿,她又想起那个温柔的清倌,沉吟片刻后继续道,“你替本座去办件事……”
还未说完,十七就接话了。
“教主看上了万花楼的哪位公子?”他逆着月色站在不远处,月色打下一片阴影,模糊了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低沉,一贯是没有波澜与淡漠的。
墨卿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这真是太了解她了。既然他已经猜出来了,她也就顺水推舟说了:“一个和东瀛没关系的清倌,名九两。他算账应该不错,本座记得教中差个管账的。”
落月崖内务向来是曲清衡一人包揽,包括算账与对账在内,得找个人接一下这份差事。
“属下明白了。”
“本座走了。”墨卿随意扬了扬手,转瞬便掠了出去,不过几个起落就见不到那抹玄色衣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十七好像心情好了几分。他那没表情的脸与没波澜的声音,实在是让人很难察觉出来,也许也是她感觉错了。
待她回去后不久,扶苏也回来了。
一如既往的,扶苏动作极轻换下外衫,上床歇息。
平静的一夜,和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一晃便是好几日。
墨卿又过上了那种只管混吃等死的日子。
城郊军营。
“卷宗放一边,我待会看。”扶苏提笔批着军务,听陆一走进,便说了一句。
陆一将一卷旧卷宗放到桌案上,想起前两天听来的旧事,忍不住也告诉了扶苏:“嗯……属下派线人去问了摘星楼灭门一事,落月崖旧部对此事也知之甚少。不过倒是听来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落月崖旧部说,墨卿从前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被摘星楼设计抓去再被就出来后,就成了这样。十有八九是摘星楼做了什么,没想到曾经自诩第一的名门正派,还会在暗地里玩这一手,墨卿能活着被救出去也是难得。”
扶苏手中狼毫一顿,在文书上留下了一点浓墨。
良久,他重新蘸墨,继续写了下去。
虽是继续写着,耳边却无端响起了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
略微的沙哑,声音偏低,带着浑然天成的散漫与勾人,尾音微扬有种含糊不清的暧昧。
“扶苏君。”她唤,还带着隐隐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腰力不错,真想试一下
扶苏君:???
——
卡文了,好难过……哭唧唧
第33章
当年的武林,可谓是摘星楼一枝独秀,被誉为第一正派,风光无限。
自临安谢家灭门后,摘星楼集结武林群雄,攻上落月崖。
那一战,天地变色。
众多武林正派的门主、长老,落月崖的众多精英身陨,正邪两道元气大伤。
直接与墨无涯交手的人都死了,包括墨无涯在内。
至今仍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了什么,但自那日后,墨卿师兄墨桓继位,再无人见过墨无涯踪迹。
于是,众人终于确认,那位亦正亦邪,俊美异常的教主已经逝去。
当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时,那位看起来行事浪荡、时而温雅时而和善的温桓继位了。他将所有参与过围剿墨无涯的门派一一列出,然后大开杀戒,不计任何后果,不想退路,像个疯子一样杀红了眼。
那是墨卿最阴郁的一段记忆。
师傅死了,师兄只想报仇。
每日伴随她入睡的只有刀光血影,夜半惊醒,只有一盏已经凉透的茶,还有窗外冷淡的月。
再然后,本就元气大伤的武林实在是退无可退了,最终狗急跳墙——
他们倾力布局,再又折损一众人手后,终于成功将墨卿设计抓住。并以此为要挟,逼迫墨桓给武林众人一个交代。
她被关在了摘星楼的地牢里,里面黑暗阴冷,只有墙上一个巴掌大的洞,透出那缕微弱的光线。每日与她作伴的,只有光线中沉沉浮浮的细小尘埃。
那年墨卿十二,师傅逝去不久,师兄性情大变,在惶惶不安中,就这样被关进了地牢里。
以上,是扶苏动用了政权,用秦淮的线人,极尽所用之能查出来的,他只看到了这里,并不是只查到这么多,而是他忽然不太想看下去。
七日过去,陆一已经将能查到的和本不能查到的都整理成卷宗送到了扶苏桌上。
当日夜里,扶苏回府了。
和墨卿用过晚饭后,两人在府中的湖边散步消食。已入深秋,天色暗得很快,月上屋檐,湖中映着一轮新月,泛着幽幽月光。
草丛中不时传来几声虫鸣,周遭很宁静,只有悠闲的脚步声。
“哥哥最近在做什么,好几日没回来了。”墨卿将一颗石子踢入了湖面,搅碎了那轮月影,然后朝扶苏眨了眨眼,眼中还有一点俏皮。
扶苏看着她这些可爱的小动作,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他的笑就顿了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望向荡着层层波纹的湖面,思索再三,他仍是说了——
“近日在查摘星楼灭门旧案,此事发生已久,查得不太顺利。”
似乎是知道扶苏心中所想,墨卿又一脚踢飞石子,朝他灿然一笑,说:“哥哥可以问我呀,我刚好知道一点。”
扶苏看着她没有丝毫阴霾的灿烂笑容,停了一停,缓缓问道:“正好,有一事我有些好奇。墨卿的嗓子,是怎么伤的?”
墨卿微不可查地一顿,她脚步渐慢,停在了月影幽幽的湖边,望着深幽湖面,过了好一会,她慢慢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几分轻快与漫不经心,就这么平平淡淡说了起来——
“哦,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被摘星楼的人灌了点药,没毒死,不过把嗓子给弄坏了。”
她一面笑,一面说,然后又想起了那恍如前世的事。
阴冷、黑暗的地牢,腐朽的稻草味,恶毒的诅咒,那碗险些要命的毒药。还有……那个有着一双干净眼睛的男童。
那时,墨卿每日都在期盼着师兄到来,就像小时候那无数次一样,她在外面闯祸被别人逮住了,她的师兄总是能恰如其分到来,然后不紧不慢把她救下来,顺便再不痛不痒教训她两句。
在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男童走了进来,不过是十岁模样,一双眼睛干净明亮如星辰。
后来她得知,男童是摘星楼新任掌门的小儿子,听说抓到了魔头的小师妹,耐不住好奇偷偷溜来看。
“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这是男童对墨卿说的第一句话。
墨卿以为,男童是在骂她的师兄。她每日都能听见那些守地牢的弟子在咒骂她的师兄师傅,有时候也会顺带咒骂她。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小女孩!”
男童看起来很生气,但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干瞪眼。看了墨卿好一会,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花糕,小声对她说:“我知道你师兄很坏,但是你没做过坏事,爹爹怎么能抓你。这两块花糕给你,我明天再来。”
一直有些麻木的墨卿,拿到那两块最普通的花糕,再看着男童因为她的境遇而生出的气愤,一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委屈瞬间涌来,她红着眼眶,像一只呜咽的小兽。
他倒真的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然又来了。
因为是溜来的,他也带不了什么,只能带些糕点和水,再陪墨卿说说话。
从他口中得知,她师兄已经来了,但武林众人列出许多条件,摆明了把她师兄往死路上逼。
“我爹爹和爷爷教我,为人要光明坦荡,问心无愧。他们用你一个小女孩去要挟你师兄,要他只身一人前来。这一点都不坦荡,明明爹爹这边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堂堂正正打一场?”
男童一连来了七日,他对武林众人用墨卿要挟的行径颇为不耻,看起来很是气愤。墨卿只觉得,他还是太过天真了,即使是正道,私底下的龃龉不必邪道少,耍的心眼和手段也是一招比一招高明。
但即使再无耻的行为,只要加上一条除魔卫道,就变得高尚起来。
后来,男童没有再来。
墨卿等着等着,没等来失约的男童,也没等来师兄,却等来了几个摘星楼的弟子,端着一碗毒药,按住她就灌。
也许是畏惧死亡,她生平第一次沾了人血,用摔碎的瓷碗瓷片,割破了那几个人的脖子。
在麻木与黑暗扑来前,她最终还是听见了师兄的声音。和师傅还在那时一样,是温暖轻柔的,但又带着止不住的颤抖的哽咽。
“七七……七七别怕,师兄来了,这就带你回家,别怕啊,我们这就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排练学校的话剧,有点忙,不好意思呀
感谢还在追文的小可爱,我会好好把这篇文写完的,接下来五一假期会日更,比心!
教主的声音不是天生的,虽然过程有点悲惨,但是相信我,这是一篇甜文>_<
第34章
关于十二年前那战,墨卿已记不清了。
毒发作得极快,墨桓为她封住了大穴,然后单枪匹马,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硬生生在武林正派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用血铺出来的路。
关于那日的记忆,也许是因为毒发,眼中的一切都是灰白的,唯有摘星楼城上,那鲜红刺目的旗帜,出奇的鲜明。
墨桓的怀抱同以前一样,温暖、可靠,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那张骗过很多怀春少女的脸。
铺天盖地的羽箭飞来箭上淬毒,箭箭致命。
然后,天地间旋转起来。她被墨桓抛了出去——
墨桓此人,时而温雅谦和时而荡浪不羁,但无论何时,他都有一份好气度,万事从容以待。
那是墨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墨桓声嘶力竭的模样,一字一字,都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毅然而然的决然。
“十七——接住!给老子保护好她!”
再然后,她被十七紧紧抱在了怀中,耳边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刀剑声惨叫声还有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恍惚间觉得这是在地狱里。
墨卿浑浑噩噩,在不知咬了十七几口后,他浑身一震,将墨卿按在怀中的手僵住了。她猛地探出头,却望见了此生再也忘不了的一幕——
长剑从墨桓心口穿过,无数的人举着刀剑,一拥而上!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