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逐渐冷了下来,秦淮的冬带着江南味道,是款款的、含着点阴冷。恰逢小雨,雨幕将初冬的秦淮笼罩,亭台楼阁在淡淡雾气中若隐若现。
霁府里生起了暖炉,却也抵不住那湿气里阴冷的寒意。
墨卿窝在书房的软榻上,抱着小暖炉,正翻阅詹子砚留下的几本书。扶苏坐在桌案后,提笔批阅军务。
香炉中静静染着清心香,还有两盏琉璃灯兀自燃着,照亮了因为下雨而有些阴暗的书房。
这几本书倒也奇怪,有话本也有君子论还有武学典籍,像是随手拿来的书。为什么詹子砚独独留下了这几本?
她趴在软榻的小几上懒洋洋地翻阅,琉璃灯映着书页,烛火一晃,卷上了书角。
扶苏抬腕蘸墨,不经意间看了卷上书角的火舌,指尖一弹,一道气流扑过,灭了书角的小火舌。
墨卿才发现书角被被烧得焦黄,不由伸手去摸了摸书角,谁知摸下了一层灰,里面竟还有张防水火的纸!
“哥哥,你看——”她拿起书就往扶苏那边跑,光着脚丫子连鞋都未穿直接爬上了扶苏的桌案,一屁股坐在那堆奏折上,把烧掉一层灰的那页指给扶苏看。
扶苏提笔欲写,却被突然爬上桌案的墨卿惊了一下,不由有些怔然。
看了一眼那写着密密小字的纸张,扶苏瞥到墨卿光溜溜风脚丫子,不由眉头一蹙,语气带上了几分无奈:“怎么不穿鞋?当心着凉。”
说着,他伸手将墨卿抱了下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才开始仔细端详那页隐蔽的纸。
扶苏将附在纸张上的假页逐渐揭开,露出了写满小字的书信。他拿过琉璃灯,如法炮制将后面和前面几页烤了一会,然后发现从这本书的倒数第五页往后,都是有两层的书页。他命陆九将其余两本书取来,也用琉璃灯烤了一会。
果不其然,其余两本书的后面五页也是有双层的书页。
“七七,”扶苏长舒了一口气,摸着她的发顶,眼中的盈盈笑意似如烟春草,温柔舒和,“还好有你。”
詹子砚的死,始终是扶苏心中一根暗刺,他觉得詹子砚是有留下线索的,但是任他派蛛探怎么找,也找不出来,因此他以为这线索已经被东瀛人先销毁了。
如今失而复得,个中庆幸,只有他知道。
最后一环,终于查完。当年隐藏的内情,也如画卷全幅徐徐展开。
隐藏的十五页里,是詹子砚自摘星楼灭门后的一些猜想以及他对当年某些可疑细节的回忆。
摘星楼灭门几年后,詹子砚隐约觉得这么多年武林间的内斗,似乎有种被安排好的感觉。身处在局中尚且不知,如今是个局外人,种种巧合以及之前被别人忽略的疑点便浮现出来了。
他先是怀疑了引发武林多年动荡的根源——谢家案,存在疑点。他觉得很有可能是别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谢家不一定灭在墨无涯手中。
然后,他回忆起了一些当年被忽略的细节。
詹子砚答应了墨卿每日去看她,后来食言是因为看守地牢的人换了。不是他父亲的亲传弟子,而是他没见过的人。去问了管事,管事说是分堂弟子,刚调来的。
这几个分堂弟子软硬不吃,任他怎么发脾气,都好言相劝,让他回去,说出了事他们担责不起。
詹子砚只能干瞪眼,都不敢闹太过,生怕父亲知道他擅自入地牢。
再后来,墨桓单枪匹马闯入摘星楼,杀出一条血路救走了墨卿。
那时他爬在摘星楼城楼上偷偷看着这场刀光血影的大战,看着墨卿被落月崖的一个暗卫接住时,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他眼尖地发现他父亲身边有几个人挺眼熟,细细一看,好像是前几日看守地牢的人。
只是战况激烈,一转眼他又看不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便也没在意。
那一战,血流遍野。
墨卿师兄死在了他父亲的剑下,而他父亲也身受重伤,足足养了一年才好。
在偶然间,他听到父亲和他的亲信在交谈——
“倒也奇怪……我那时明明想避其锋芒,手中的剑只是虚虚刺过去,应该是没刺中要害的……谁知他就这样死了。难不成是闯阵时受伤过重么?”
再后来,摘星楼被墨卿灭门。在那个夜晚,他发疯一般要杀她,却忽略了墨卿特别的声音。
后来回想,她应该是嗓子被伤过。再一问,都说是摘星楼当年做的。可摘星楼门下弟子严格待己,绝不做出虐待孩童之事。
那到底是谁做的?
当时并未在意的细枝末节,在许多年后再审视,便发现了许多的疑点。
那些人,真的是分堂弟子吗?
为何他去看墨卿时好好的,后来没能去看她,四年后再见,她的声音就变了样?
墨桓当真是他父亲亲手杀死的吗?
从谢家案开始,到摘星楼灭门,所有的一切,他都怀疑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在暗中露出狡诈一笑,静看他们入瓮。
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扶苏和墨卿沉默看完了詹子砚留给后人的线索。
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推断至此,实在是才华过人。只可惜,造化弄人,如此优秀的男子,余生是在一清贫村庄教书度过。
纵使经历了灭门之难,武功被废后,他依旧没有自甘沉沦终日厌世,他没有不自量力想着要报仇,只是很平静地在罗云村落脚,然后教孩子习书。
最后安静死去,留下了这些线索。
因为他知道墨卿会来的,他也知道墨卿可能会选择把这些书烧给他。
他以这样一种曲折而隐晦的方式,希望墨卿能放下恩怨,先除尽倭寇,护天下苍生。
在扶苏看着书卷沉思的时候,墨卿看着矫若惊龙的字迹,想起了从前那个天真坚定的少年,不由有些恍惚。
“七七,若是墨卿知道这些,可会后悔曾经所为?”扶苏合上了三本书卷,忽然这么问道。
墨卿伸手捉住了扶苏落下的一缕乌发,只是笑了笑。
“知道又如何呢。即便她不杀,其他门派就不会攻进落月崖么?”
“生在乱世,活着且不易,那还想的了这么多,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点还有一更~补上昨天的更新
第37章
良久,扶苏才微微一叹。
“她也没得选。”
墨卿十三继位,尚且年幼,武林中危机四伏,隐忍四年后悍然出手,让落月崖彻底站稳了脚跟,没人再敢明面打落月崖的主意。
这是最好的选择。
闻言,墨卿莞尔一笑。的确,那时的她没得选。
扶苏没再说下去,说起了正事:“看詹公子说记载,当年东瀛是想让墨桓与摘星楼门主同归于尽的,然后武林大乱,能让东瀛势力趁机入主中原。”
“很遗憾,那门主没死。”墨卿接话,语气中带着些玩笑般的可惜,至于是不是可惜,暂且不作深究,“然后落月崖发展起来,摘星楼被灭了,武林逐渐出现了七大派掌管武林,他们的计划没成功。现在落月崖内乱,他们倒是乐享其成。”
东瀛的耐性也是极好,计划失败后不动声色蛰伏许多年,为的就是等这个局面。
若是不出意外,江南一带……就要开战了。
“战事将起,我先修书一封。”扶苏说着,然后蘸墨提笔,下笔飞快。他字如游龙,内含风骨,墨卿看了几眼,虽然知道于理不合,但仍是收不回视线。
看扶苏写字,实乃一大享受。更何况,还是坐在他怀里看,更是惬意无比。
信也不长,扶苏只简明扼要提及从前的旧案的疑点,然后说了最近东瀛的异动,并直言战事将起,莫再与落月崖针锋相对。
随后他又写了一封信,是送给陆翎的。先是告诉他这边的紧张局势,因为是一同长大,也没什么可瞒的,扶苏将始末都写了进去,最后让陆翎代他去一趟月末的武林盟集会,他要安排江南驻军及清点粮草,怕是赶不及了。信末,扶苏还问到了他与纪晚意最近如何。
写了许多,扶苏终于搁笔。
墨卿坐在他怀中,光着的脚丫子乱晃,手上停不下来,一时摸摸扶苏绣着暗纹的衣袖,一时把玩他几缕落下的乌发。然后看着他将信密封,让陆九送了出去。
陆九把信交给了蛛探送去上阳关藏月山庄和苍山,回来的时候,他手中还捧着一封信与一个包裹。
扶苏略有不解,还以为是武林中人的信,打开却发现是好友送来的。包裹里装着几个小瓷瓶,看起来是药丸。
透过信,墨卿都能感受出鹤归的深深无奈。
他在信中道,这半年再次踏遍大江南北,拜访了世间医者,最终也没能寻到扶苏所缺的两味药——赤焰丹果和寒霜子。他师傅似锦公子为当世鬼医,亦无这两味药的消息。不过他师傅猜想,落月崖可能会有一味寒霜子,但也只是猜想。即使有,落月崖也肯定不会给。这恰恰是鹤归无奈之处,就算真的有,他也没法给扶苏取来。
扶苏看信时没有避开墨卿,看到鹤归在信中所说,他神情依旧从容平静,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两味药罢了。
墨卿沉默了片刻,问:“非这两味不可?”
闻言,扶苏却是浅淡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只说:“没有也可,不过是旧疾,你莫多想。”
说罢,他让陆九把墨卿的棉鞋拿了过来,弯腰帮她套上,一面穿还一面数落她:“天寒下雨,容易受寒气,你是姑娘,更要注意些。”
扶苏的手总是比旁人更凉上两分,摸到她光着的脚丫子时,墨卿忍不住缩了一下,连心底也是痒痒的。
除了师傅和师兄,这可是第三个会给她穿鞋的人。墨卿如此想着,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接下来几日,墨卿没再见过扶苏。趁着扶苏不在,楚亦晟在书房温习,她偷偷溜了出去。
军营内。
一黑衣男子快步走入营帐,低声朝陆一耳语了几句。陆一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主子,小小姐出去了。”陆一说着,一边留意扶苏的表情。
扶苏下笔不停,听到此言眉目不动,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过了片刻,他才说:“回来了同我说一声。”
陆一应了一声,看到扶苏眼底浅浅的青黑,面上不露,心中却是对墨卿有些微词。扶苏忙得日夜不休,她倒偷偷溜出去,扶苏还要分神来关心她什么时候回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那蛛探又走入了营帐,朝陆一耳语了几句。
“主子,小小姐回去了。”
扶苏有些诧异地停了笔,看着陆一问道:“这么快,她去哪了?”
陆一照蛛探说的如实禀告:“去霁府外面街上买了点零嘴,转了两圈就回去了。”
也许是嘴馋。扶苏忍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后没有再问,提笔继续编制军队。
与此同时,落月崖无影堂朝每一个分堂下达了一个命令——
不惜人力,务必寻到赤焰丹果。
第38章
初冬凛冽寒风卷走了流云,云尽月如练,月色凄寒远处山川莽莽,蜿蜒山脉蛰伏在夜色中。
修长干净的手指拢上了朝中送来了密信,纸张化为齑粉,无声飘散在月色下。
他立在军帐前,不远处火把连天,照亮了空旷的校场。夜已深,军营里只有守夜士兵一脸肃然坚守在寒凉的冬夜里。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他微微看了一眼悬在夜空的孤月,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思索:“又到十五了。”
此时,霁府里。
墨卿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漫不经心从霁府屋檐飘然掠了出去。她隐隐有感觉,内力彻底恢复的时间不远了。现在霁府的守卫,已经捕捉不到她的丁点踪迹——倒也不是扶苏的暗卫差,他暗卫是一等一厉害,但照目前看,只要她不露声息,这个江湖里,已经无人能拦住她了。
无声落到了云华楼,十七立在月色下,越发显得身形修长,气质冷峻。一旁的林笙见她来了,连忙倒了一杯酒,自然是墨卿喜爱的落月崖特产佳酿独醉。
墨卿撩袍坐下,姿势看不出半点女子气息。心满意足喝过一杯酒,她才懒洋洋问道:“近来教中有什么事?”
林笙十分贴心给她又满上一杯,然后将最近落月崖中发生的一些大小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墨卿。
第一件就是曲清衡派人入京,林笙派了无影堂精英去跟,一路旁敲侧击,才得知曲清衡是在找人。
“反正他派出去那队人回来的时候就带了封信,看的太紧没能把信拿出来。反正曲清衡看完那封信之后脸都白了,那表情恐怖到像是要吃人!啧啧啧,平时看他一副小白脸模样,发起脾气来,也是有几分样子……”
“行了行了。”墨卿不得不头疼地打断林笙,让她来说简直就是个错误,总是能听到一耳朵她关于曲清衡的主观恶意揣测,真是让人头大。
曲清衡在找谁她多半能确定,应该就是慕尘。看他样子,是想把慕尘接走的,而看反应,慕尘给他留的那封信里应该是果断的拒绝了。
不过,就算是慕尘拒绝了他的好意,那曲清衡也不知气到脸色发白,难不成慕尘朝他说了其他事情?
“那封信曲清衡还留着吗?”
林笙当即摇摇头,说:“曲清衡这种做事从不留证据的人,早烧了。”
这倒是他的风格。墨卿也只是顺口一问,本就没想着曲清衡会留。
林笙继续说落月崖最近发生的事。
满打满算,墨卿离开落月崖已经五个月了,教里上上下下都以为她还在闭关。连那些已经被软禁的长老,也还以为墨卿在闭关。
曲清衡如今在教内一手遮天,但他却始终以左使自居,从未提过要取墨卿而代之一事。
“哎,反正我就是想不明白,曲清衡这厮不就是觊觎您的位子,那他到底是想要什么。和想吃桃的猴子似的,桃就在面前了,也不吃。我觉得他必定还有什么顾虑和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