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也不愿再去想这些复杂的事情,成不成仙,她不稀罕,唯愿此生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就够了。
也许是今日赶车太累的缘故,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时,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南枝从床上爬下来,推开房门,只见露台两侧的灯台都点亮了,她又穿过香堂,从正厅出去,只见大门右侧点了一只大红灯笼,灯笼上面写着一个“琴”字。
在这条小巷中,一只红灯笼亮得特别诡异,好像是在为鬼怪引路一般,风招招而来,灯笼也摇摇晃晃。
本该清净的小巷突然传来脚步声,一只暖黄色灯笼悠悠照过来,只见一袭蓝袍云纹的少年郎走近。
他身上背着一把琴,手里提着一盏灯,长得眉清目秀。
南枝咬了咬牙,这人还真挑晚上来呀?
“师姐,你在等我吗?”盛卿欢笑嘻嘻地走来。
南枝扶着门框,目光一直在盛卿欢的身后搜寻:“你身边的那个姑娘没跟来么?”
“来了。师姐想见她?”
“没有,就随口问一问。”
南枝转身进了屋,不知清聊从什么地方来,肩膀上有一片竹叶,她连忙凑过去给师父摘下来。
盛卿欢特别有礼貌地招呼了一声:“弟子见过师父。”
“坐下来吧。”清聊淡淡地说了句,双眼却盯着南枝摘下来的竹叶。
盛卿欢高兴地取下琴,褪去琴禳,将琴放在左侧的琴桌上,自己也端正地跪坐在软垫上。
“南枝,你也把琴带出来,为师一并授课。”清聊温柔地说道。
第十一章 与妻书
南枝向来乖巧听话,她把自己断了一根弦的琴取出来,坐在了右侧。
盛卿欢和清聊皆望着那断裂的弦。
南枝的手指拉着那根弦,处境有点尴尬地笑起来“我这人比较怀旧,呵呵,明天让师父给我换根弦就能用了。”
“南枝,你过来。”清聊师父温柔地唤道。
南枝愣了一下,笑着松了弦,拘束地走到清聊身旁。
“用我的琴。”清聊故意给她腾了半席地。
南枝怔在原地,她在想,要不要跪下去,如果跪下去,就跟和师父一拜天地差不多。
盛卿欢的眼神有些微妙,他可能在想,这师徒俩的关系可真好!
南枝想了想,她可是清聊最疼爱的徒弟,跪就跪,无妨。
南枝跪坐在清聊的右侧,二人手臂挨着手臂,甚是亲密。
清聊心中坦荡,并未觉得身旁挨着个长大了的小姑娘有什么不妥当,眼神和笑容都像看一个孩子,看一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满满的包容和宠爱。
“南枝,把你学的‘断’曲奏一遍给卿欢听。”清聊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
‘断’乃极乐调中的第四章,节奏婉转,时而疾缓,汹涌,时而平仄,明快。最是变化多端,南枝学了六年的极乐调,可想而知有多难。
“是。”南枝领命,指尖落在清聊专用的这把槐琴,琴身镶嵌着两颗绿珠,只要琴弦震动,绿珠就能生出翠雾,空气也会因为这缕缕翠雾变得格外清香,此香并非寻常的香料那种香,更像是大自然的草木露汁的纯澈清香。
南枝小的时候,总想着把这两颗珠子抠下来收为己有,可惜,她动了刀子也没能把它剜下来。
后来,师父们又都宠她,就再也没打这两颗珠子的念头。
此刻,指尖微动,玉弦轻颤,每一指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段一离殇,这便是断曲的精髓,前尘了断,唯余叹息。
本来弹的不错,可是弹着弹着就错了两个音。
这时,清聊伸手过来纠正南枝的错处,又使得琴声不断,继续靡靡诡异之音。
盛卿欢听得入神,看到清聊和南枝在琴上如此琢磨出一段让人心情澎湃的调子不由羡慕。
他拜清聊为师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一个偶然。
一个月前
盛家又有一块祖地出了铜矿,因为每次开采都会死人,为图吉利,特请了巫师前来作法,万万没想到,来的两名巫师竟然在做法过程中疯了。
巫师手持大刀,逢人就杀,现场一片混乱,盛家的人也被吓坏了。
武功高强的上前都被巫师砍伤,一时竟无人敢去阻止悲剧继续发生。
就在大家撤退之时,有一白衣如仙的男子出现,他长得仙姿玉貌,惊为天人,背上挂着一把琴,琴禳是绛紫色的,上面还有细细的星辰花花纹。
混乱之中,唯独他泰然自若,取了琴,于纷乱之中拨响了琴弦。
当时太过混乱,根本没有谁注意到清聊,只有盛家的公子盛卿欢在小尤的保护下看得清清楚楚。
清聊抚琴的指尖凝着翠雾,一弦一调化作光晕弹开,琴声化作明器,一丝一丝地缠绕着疯狂的巫师身上,好像是被缚住了四脚,失去了自由,两名巫师抱着头,痛苦地跪在血地上,猩红的眼睛睁得极大,在痛苦的挣扎过程中,双目蹿出两缕红烟,消失在空气里。
原本血腥恐怖的双眼渐渐恢复本色,本是疯狂暴躁的人也突然安静下来,长吁一口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家只看见巫师倒地,却未曾发现此处来了一位琴师,而且品貌不凡。只有盛卿欢,紧紧地盯着那把琴,还有那人的长像。
清聊默默的背着琴转身离去,从出现到消失未惊动矿场上的任何人。
之后,盛卿欢便像着了魔一样,脑子里全是花清聊弹琴的样子,也因此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他派出府上所有人去找一个长得像神仙般俊俏的琴师,可惜都无果而归。
清聊本身低调,加上又藏身在小巷深处,白日很少出门,做事又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所以根本让人无处可寻。
盛卿欢为此生了一场大病,看了全城最有名的几位大夫也无用,盛母悲痛不己,只听小尤说,盛卿欢从矿场上回来就在找一位琴师。
盛母又找来梨州最有名的画师,将盛卿欢口中所说的白衣琴师画了下来,画像张贴得满城都是。
因为白衣琴师的画像,梨州城彻底乱了。
不知多少男女老少将画像撕了回去珍藏,有的更是迷信地贴在了门上,还有的贴在床头,睡前或是醒来看上一眼。
梨州最大的新闻就是:白衣琴师,人人逑之。
花清聊自己也觉得好笑,他的画像被各大名家争相绘制,有的更是卖出了二十两银子一张的天价。
眼看盛卿欢就不行了,盛家的人又贴出悬赏,求画中的白衣琴师与盛家公子一见,重金酬谢。
为了盛家的重金,不少琴师穿上白衣前去领赏,那几日盛家的门槛都被踏烂,可惜,天下琴师,皆比不上花清聊。
花清聊看了看自己家的招牌,脑子里竟然浮现出数月之前,南枝端着那块招牌说:“师父,我们换个新的吧。”
他想着,南枝既然喜欢新的,那就换一个铜的。
花清聊背着琴,一袭白衣出现在盛家门外,府上的守卫差不多都被他美得腿软,一个个都是连跑带爬的姿势进去通传的。
果然,有些人是天生带着光茫的,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那些企图冒充神仙琴师的人见到花清聊之后,一个个惊叹,甚至要在原处弹一段绝唱献给花清聊。
可想而知,花清聊的魅力究竟有多么地可怕。
除了盛卿欢一见清聊误终身,盛府所有人都有这种错觉,他们不分男女,都一至认为,此后眼里再容不得丑东西!
这也正是花清聊和花问斋为什么要选择深居简出的缘故了,要么是长得太招摇,要么是魅力太狂浪,这些东西都是天生的,掩都掩不住。
清聊见到盛卿欢的时候,他困于梦魇之中无法醒来,清聊摊开了琴,弹了一曲极乐调便唤醒了他。
盛府上上下下都当他是个神仙,一个个跪地拜谢,盛家的傻大小姐直接扑上来抱大腿。
清聊当时特别尴尬,可他却没有生气,哪怕是被盛家的傻小姐弄得鼻涕眼泪一裙摆,他也只是优雅地微笑着。
后来还是盛卿欢劝了几句,大小姐才把清聊放开。
盛家老爷准备了一箱子的黄金和一箱子的白银作为答谢,清聊当然想全收下的,可又觉得有损自己矜贵的颜面,他想了想,道:“不如给我做一块铜制的招牌。”
盛家的人答应的很爽愉,不仅同意做招牌,还差人把这些钱给清聊送回了靡音馆。
盛卿欢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非要拜清聊为师,连续去了靡音馆七天,比那三顾茅庐还要真诚,然而,清聊都没有答应收他为徒。
也许是清聊只容得下南枝一人,也许是钱不太够......
等过了两日,盛卿又欢带了些礼物去看望清聊,对拜师一事并未抱任何希望,甚至提都没有提,临走时,清聊突然说:“你带上琴,天黑之后再来。”
盛卿欢愣了下,就是没能反应过来。
半响,他才激动地说:“先生愿意收我为徒了?”
清聊只笑不言,举止优雅。
“师父,那弟子先行回去,等天黑了就来。”盛卿欢太高兴了,走的时候一直是倒退着走的,万万没想到踩空了台阶差点跌下去。
清聊浅笑,看着开心得跟孩子似的盛卿欢,不由地想起小时候的南枝,可落在盛卿欢眼里,这笑容竟温的能让人痴狂。
嗡!
南枝这一曲极乐之‘断’在清聊的辅助下弹完。盛卿欢也从回忆里抽回意识,竟想不到,这诡异之曲风竟让人分神,陷入回忆。
“卿欢,可从中体会到了什么?”清聊目光温柔地看向盛卿欢,白色的衣袖轻轻地掠过琴弦,落在了他膝盖上,优雅地叠好。
“此曲风好生诡异,仿佛能使人内心从紧张到放松,最后又惊醒似地清明,令人不由感叹,似一场惊梦,一场魂游。”
盛卿欢答的仔细,分析的也够透彻,极乐之断本就能使人魂游过往,像做梦一样,可清醒之后,才知道是自己陷入了沉思罢。
“弹奏此曲,最重要的是心境,心有桃园,便能织出桃园,若心有地狱便会织出地狱。”清聊淡淡道,指尖轻轻一勾玉弦,发出一声凄厉之声。
盛卿欢长这么大都没听过这么恐怖的声音,浑身一哆嗦,背心都惊出了一身汗。
清聊嘴角噙笑,玉指在弦上来回拨挑,音色妙妙,幻象重重。
盛卿欢只觉得眼前一片月影朦胧,身处在一片高山流水之地,膝上置着琴,耳中不停地传来神仙的演奏,他四处张望,却不看见是谁是在弹琴。
因曲子实在好听,他便跟着弹了起来,跟着跟着,便跟上了他的节奏。
靡音馆的琴堂内,清聊的手指停下来,目光悠悠地望着对面闭目弹琴的盛卿欢。
南枝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从容优雅的清聊师父,道“这是极乐之引?”
极乐调的第一章‘引’曲,此曲为极乐调的入门之学,此曲的妙处是引鬼怪前来,娓娓道述生往委屈和不甘。
第十二章 与妻书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挂在旁边的红灯笼被吹的啪啪直响,屋内的白色纱帐上坠着几只紫色小铃铛,风吹进来,小铃铛也叮叮作响。
这是引鬼入室?
只见红影慢慢飘了进来,看身形像个女子,她披着一件红色的斗篷,脚步轻盈,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种月季花的淡雅之气。
她站在门前,抬起头,双手摘了斗篷的帽子。
南枝愣愣地望着,那女子生得极美,二十岁出头,红唇若娇花,两眼盈盈,腰间挂着蝉纱飘带,无风自动,像添了一缕仙气般。
她盯着左侧闭目弹琴的盛卿欢,眼泪不由落下,凄凄楚楚,欲语还休。
“人鬼殊途,姑娘何不放下执念?”清聊语气温和轻缓地说。
女子的泪珠滚落在脸上,眉眼一静一动皆是可怜,她哽咽道“我知道。”
苍白的手捂住胸口,双目俱是沉痛,她说:“从他说,我是害人精,我该万死的时候,我就该放下的。”
只听血肉分裂的声音滋滋地响起,女子捂着胸口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把匕首,匕首还插在胸口,她一点一点,不知疼痛似的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鲜血淋漓满地,落在地板的瞬间就化作一片杏花花瓣。
女子踉跄地走着,一步一步走近闭目弹琴,浑不知情的盛卿欢。
南枝为盛卿欢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这个女子将手里的匕首捅出去。
清聊师父依旧从容,他摊开手掌,一枝杏花落在掌心。
“你只知道他怨你憎你,甚至将匕首插进你的身体要你死......却不知道,他又经历了什么!”清聊拿着杏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优雅地走到女子的身后。
“凡事都有因果,你想看一看吗?”清聊未等女子说什么,便将手里的杏花递了出去。
女子侧目看来,望着盛放繁荣的花,苦笑,半响没有言语。
她想看一看,却又害怕再经历一次死亡。
“或许你看了之后,就能解脱了。”
一片杏花落下来,穿透女子苍白手背,她毫无知觉,连疼痛都没有。就算重来一次又如何,她竟连触碰他的机会都没有,留在世间太久,久到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好。”她苦涩地答一个字。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久远的让她忘了到底是有多久。
若不是重来回忆一次,她都不记得,自己竟然叫做“卫燕”还是位公主。
一百年前,帝朝还统御着九个诸侯国,其中有一个小国叫做紫卫,国侯将最爱的公主嫁给紫卫的镇国大将家白霁岚,那年她才十六岁。
卫燕从小就倍受宠爱,却并不是什么恃宠而骄的公主,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除了有那么一点自信。
可笑她嫁给白霁岚三年,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原本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变成了蛮横暴躁,不可理喻的女人。
南枝一袭紫卫国的白色衣衫,腰间系了一条红色蝉纱飘带,走路的时候它便随着衣袖飞舞而起。南枝觉得有趣,便用手指不停地挑动。
没走几步,她就到了将军府。
一片杏花落下,带着淡淡的清香,南楠伸手握在掌心。这是与一花一世界联系的信引,上回她还去了傅月的世界,亲眼看着傅月出嫁,与现实世界联系的杏花还飘进了傅月的花轿中。
南枝拿到信引才能快速掌握主人翁在这个世的心境,只有足够了解,才能在弹奏极乐调时解开对方的心结。
以前都是师父带着南枝进入对方的回忆中,现在,师父都不陪同了,南枝觉得这一花一世界的幻境都不好玩了,美味的东西也诱惑不了她,心里只想着快点掌握卫燕的心境。
将军府里哭哭啼啼不断,三三两两的少女背着包袱出来,围在将军府外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讨论:“这燕公主还真是个母夜叉!唉,真是委屈了大将军。”
“可不是嘛,这都撵了百十个丫鬟出府了。”
“嗨,她自己肚不争气,还不允许将军纳个妾。”
“所以呀,宁取个无权无势的乡下姑娘,也别娶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