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剑指着地上的人,血珠滴答在傅月的脸上。
“这样也好,不求同归,但求同去。”傅月也不再追究是谁杀了自己,目光所至,皆是沈凭云。
满手鲜血攀上他的脸,描着他的眉眼。
“夫君......”
最后一片杏花落在地上。
红尘里,往事层层破裂。
漆黑的楚城之夜,空气里夹带了满满的悲伤,只闻见一人低哑的啜泣声。
南枝摇了摇手里的枝杏,最后一片花真的掉下来了,她赶紧递给旁边的师父:“师父,我完成任务了,快夸我!”
师父冷冷地一挥手,南枝指尖的杏花枝化作一缕白烟消失!
听着墙角下的男人哭泣,南枝抿了抿唇走过去,她弯着腰,侧着头,仔仔细细打打量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黑衣男人,道:“你不是沈凭云。”
虽然黑衣男子长得跟沈凭云一模一样,但他确实不是。
虽然南枝是个学渣,但是跟从两位师父学了六年,这小小心魔所生的幻术还是可以看破的。
男子落下一滴眼泪,晶莹的泪光炸开,他的容颜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乌黑的发丝覆盖的容颜是一张娇丽女子的脸,这张脸可不是普通的美人脸,而是当年楚城的第一美人沈碧竹。
南枝和问斋并不惊奇,一副早知真相的模样。
往事已矣。
沈碧竹说“凭云那么好,却死得那么惨。”
“我好恨!”
“恨傅月!”
听着沈碧竹的倾诉,问斋把手里的槐木琴递给南枝。
南枝心神领会,师父今日是要她来弹一曲极乐调渡沈碧竹。
南枝学了六年的琴,而且只有一曲极乐调,说起来,应该是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抱着琴,在一旁席地而坐,琴放置在膝盖上,指尖落于弦上。
人间有一句话形容天岚极乐调,叫做“槐琴在侧,玉指绕弦,靡靡之音,一片净土,谓之极乐。”
其音泠泠,斜风飒飒。
南枝朱唇浅笑,纤指凝雾,一弦一调。
问斋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南枝,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怕她弹错,毕竟学了六年都未出师的人。实在让人没法放心。
南枝却玩的很开心,这槐琴诡异,弹一调就能引鬼怪,若是按照极乐调的曲谱来弹的话就能镇鬼超度。
最最重要的是,极乐调可以给爱者一个结局,只要心中有爱,必有结局。
沈碧竹在极乐之音中尤为冷静,她不闹不吵,细细诉着她的委屈。
她说:“那日凭云穿着婚袍,一大早就在门口盼着傅月进门。”
“他好高兴,还一直对我说;阿姐,若月过门后,你不许为难她。”
“他也紧张,紧张的双手握拳却无处安放,他的傻样子,惹得众人大笑。”
“可我,却默默承受着煎熬。我在想,假如傅月死了,凭云会怎样?”
“我担心的.....”沈碧竹突然止声,目光幽怨地看着南枝。
南枝抬起头,指尖未停,道:“你看我干嘛?”
沈碧竹的样子很恐怖,目光猩红,像是要扑过来吃人,吓得南枝手臂都在颤抖。
突然,师父就蹲了下来,一袭淡雅的清香也跟着扑鼻而来,冰冷的右手捉住了南枝的手指在弦上绕了两绕,再重起了音。
南枝一头大汗流下来,尴尬呀!她竟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而且还当着师父的面,把极乐调弹成了“春宵一度”
第八章 云间月
噗!一口老血简直没法控制。
南枝现在根本不敢侧过脸来瞧师父的表情,多半就是那种,回去我要杀了你的眼神!
其实这个极乐调就跟青楼楚馆里的春宵一度差不多,都是萎靡不振的慢调,而且都有一种让人特别舒服的味道,这稍不注意就会弹错。
至于南枝小小年纪怎么会弹出春宵一度,呃,这个事情呢肯定不是师父教的,她的两位师父都是非常正经,非常神仙的飞仙,绝对不会教这种调子。
那么南枝到底是怎么学会的,这得从几年前说起了。
几年前,南枝因为学不会极乐调而被问斋师父从香堂内提起领子往外扔,扔出了魅阁的七七四十九层之下。
她穿过六座大山围成的山谷,谷中杏花深雾,一路直奔,穿过花雾,来到镇上。
十一岁就逛了所谓的青楼,当然,青楼的老鸨没有让她进。
没让她进的理由当然不是她未成年,而是,她是个女娃。
南枝当时就跟老鸨讨论起来:“为何不让女子进?”
她个子不高,只能在老鸨的面前跳起来,越过她的肩线看清里面,那里面美女如云,一个个身着华服,腰缠纨素,耳带明珠,指凝雾露的,美得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南枝指着里面,道:“你这里面不都是漂亮的小姐姐么?”
“小妹妹呀,这里面真的不能进。”老鸨是个守法的好百姓,既不会让未成年进,也不会让良家小姐进。
“为什么?是钱的问题吗?我有的是钱。”南枝天真地把钱翻出来给老鸨看。
老鸨不耐烦道:“这是男人消遣的地方,你呀,要去就去找女人消遣的地方。”
因为老鸨的一句话,南枝十一岁便逛了第一楚馆凤羽楼。
那什么奉宵一度的调子就是在里面学来的。当时是她一本正经地点了位漂亮的小哥哥在厢房,听了一晚上的这个调调,聪慧的她自然就学会了。
回想起那位小哥哥的样子,也甚是可怜,他被南枝吓出一身的冷汗,坐在屏风前弹琴,手指都弹肿了。
小哥哥看着房中的小不点,撩骚技能一样都不敢使,总觉得对着一位小不点说混话会被天雷劈死!可是拿了客人的银子,不做点什么又不道德,于是,就弹了一晚上,手都弹废了。
后来,南枝回去向师父献丑,结果是真的献丑。
小小年纪,当着师父的面弹春宵一度。
师父虽然不去那种肮脏的地方,但脑袋聪明,而且见识颇广,南枝弹了半段就被花问斋一杯子砸过去,连茶带水溅了她一脸,面前的琴也崩了三根弦。
她吓得后退,结果被小凳子一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怜又狼狈地抹掉脸上的茶水,跪在花问斋的面前。
“以后再弹这些不正经的,我废了你的手指。”花问斋撂下狠话。
南枝长了记性,一把含住了两只手,默默地跪在那里思考问题。
她不明白,春宵一度究竟哪里不正经了?明明跟极乐调差不多嘛,都是那种靡靡之音!
为了弄清楚春宵一度它是否正经,她再次前往凤羽楼点了位小哥哥,还向他们要来了歌词。
那歌词直白好记,朗朗上口,南枝大赞,好词!
比那极乐调的词好记多了,而且易上口,念上两遍就能背。
后来,南枝就在一条风流发骚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现在,她都还保持着去凤羽楼消遣的习惯,每次都点些漂亮的小哥哥切磋琴技,慢慢的,这极乐调也弹得有些进步。
至于今日为何又会弹错,还弹了一段春宵一度,南枝有话想说。
师父好香,站在旁边让她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凤羽楼的幻象。
花问斋纠正了她的曲子后,沈碧竹的双眼又柔和了,她没有再盯着南枝,而是望着地上的杏花,继续说起她未说完的话。
南枝心头喜滋滋地,师父这个爱干净的人,今天居然握她的手了,是不是要抓紧时间嘲笑他,让他认识到什么叫做打脸?
“师父,你不嫌我脏了?”南枝埋着头,快要笑破声。
奈何下一秒就是南枝飞出去的大场面。
砰,屁股落地,就是传言中的平沙落雁之势。
啧,这个师父怕是个精分吧。
花问斋平静优雅地坐在那处弹着琴,他弹琴的样子极其好看,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上去跟他排排坐提升个人气质的冲动。
然而,师父是肯定不会让她上去排排坐。
南枝不想再被虐,聪明地起来,蹲在地上,继续吃带出来还没有吃完的花生。
此时有花有月有零食,还有美男弹琴,美女相伴,要是再来一壶酒就更好了。
一曲极乐调弹尽之时,沈碧竹含着笑意,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黑夜。
她因弟弟之死生了魔,又因恨着傅月执念至今,如今,她在极乐调中看见了弟弟转世新生,又预见了弟弟来世的姻缘里有傅月,心里的魔也就化了。
花问斋腰间系着一只拇指大小的水晶葫芦瓶子的配饰,里面装着一枝极细小的杏花,随着沈碧竹的消失,发出一阵红光。
此瓶叫做“离恨海”是收纳天地所有的爱恨离别之物,也叫做净世。
“把琴带上。”花问斋起身,挥了挥衣袖,姿颜绝色,高贵风华。
南枝手里的两颗花生也不敢再吃,塞回荷包就将槐琴捡起来,背到背上,迈着小跑的步伐追赶在师父的身后。
月华之下,长街古道。
“师父,等等我!”
南枝想哭,总是追不上师父。
魅阁
花问斋突然丢了一卷空白的竹简给她:“这次的故事就叫‘云间月’写完了给我检查。”
南枝一口紫米糕还没吃完,吱吱唔唔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抱着竹简吃完今日打包回来却没吃完的紫米糕点,吃完了再秉烛熬夜写小说。
南枝十二岁的时候写过一段故事,名字叫《我被神仙坑惨了》
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位来自未来的女青年,意外穿成了古代小姑娘,而且只有九岁。无亲无故无父无母,是个铁钉钉的孤儿。后来,那孤儿被一个老不死的神仙坑了。
神仙说:“你的寿命只有十岁。”
意思就是,你明年就会死了。
小姑娘吃着发霉的馒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老娘已经二十岁了。
神仙又说:“如果你肯修炼的话,可以长生不老。”
小姑娘一听修仙来劲了,扔了馒头,就跟老神仙握了手:“走,带我修仙。”
这个故事只写了这一段。
但是被问斋师父意外发现了,发现之后呢就把她叫到香堂,语重心长地点评着文章。
“故事写得不错,就是字迹太丑。”
南枝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后来,她就开始了弹琴练字的日常,哪怕是去清聊师父那儿,也被盯着练字弹琴,生命似乎失去了意义。
一年之后,她写得一手漂亮的字,颇得两位师父的真传,然后,她就开始了写故事的填坑生涯,而她的素材全部取自师父打怪的业绩。
其实《我被神仙坑惨了》还有后半段。故事里的小姑娘被神仙送给了两位双生飞仙做徒弟,修不修仙她不知道,反正活到了十四岁。
没错,南枝就是故事里的女主。
咳咳,其实她也觉得很奇怪,师父看到她写的穿越题材,居然毫不怀疑。
后来,南枝想了想,可能是师父们都是神仙,什么奇怪的神仙事情都经历过,穿越根本不足为奇。
作为穿越者,开局只有一只发霉的馒头......
虽然被神仙坑了,但也不能全盘否定了穿越的贫,毕竟送了两位绝美的双生师父,眼福不浅。
这样想来,南枝这心情好多了,就算师父要她熬夜写小说,她也认了。
南枝挑亮了灯芯,端坐在案前,铺开竹简,提起笔沾了墨,开始写了标题《云间月》
关于沈碧竹杀了傅月之后的故事,南枝只是简单地代了一笔,她因沈凭云之死疯了三年,死于沈家剑池,缚灵于罡剑之中。
多年后,她化作剑灵行凶,不得超脱。
幸遇飞仙相渡,从中悟透爱恶欲,不过红尘一宿,似红日蒸露珠,弹指光阴而已。
最后,南枝在书的结尾处填上这样一句:一枝杏花一场因果,一曲极乐一个结局。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书简未干的墨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傅月二字总让她心里闷闷的,她瞥了一眼旁边断了一根弦的槐琴。
这是她弹烂的第六把琴,问斋师父也没有给她定做,平时练习全都靠它。
南枝抱起案上的琴,放置在膝盖上,心中想着傅月的样子,弹了一段极乐调的第九章“逢”
逢章之曲妙在可以与往生之人取得联系,以往生之人的视角看待转生之后的事情。
指尖轻压一根弦,其音闷闷地有些挣扎之意,再压落一根弦,南枝的指尖飘出一缕白烟。
挣扎之音终于缓缓而奏,如繁花盛放,又如繁花凋谢。
南枝的神识与往生的傅月终于连在了一起,她透过傅月转世的双眼看见一座长桥,桥下舟蓬三两,对岸杨柳翠翠,春风徐徐。
第九章 云间月
只见一袭白衣的俊俏公子撑一把素纸伞朝着傅月这边走来,微风将他白袍掀得翩翩荡漾,像天上的神仙落入凡间。
待他走近时,南枝才认出那一张脸,是前世的沈凭云。
“听说你在这里等了在下三日。”沈凭云把手里的伞遮向傅月,嘴角微微上翘,温柔极致。
傅月抬手握住伞柄,对视着他的双眼:“我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伞而已。”
沈凭云轻笑道:“可如今整个未阳城的人都以为你在等我。”
“跟我有什么关系。”傅月并未脸红心跳,拿起三日前借走的伞转身就走。
“因为这件事,我喜欢的姑娘不要我了。你得负责!”沈凭云大声道。
傅月悠然地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难道要我娶你?”
本以为能把沈凭云气走,没想到他跑过来,将傅月紧紧地抱进怀中。
傅月震惊的不敢动,手里的伞也因为沈凭云这一抱而松落,跌在了脚下。
沈凭云附在她耳边,柔声道:“我原本是想娶你的,既然你答应娶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你骗婚!”
......
傅月和沈凭云终于在这一世结为了夫妻,还生了一双儿女。
此结局算是极圆满的,南枝心头的郁闷似乎也疏通了。
她睁开眼睛,灯架上的蜡烛已然烧了一大截,白色的蜡泪结成了厚厚的团,像一块雕刻成形的矿石。
靡靡琴音也在睁开双眼的瞬间戛然而止,她心中的困顿总算在傅月转世的幸福里解开。
天快亮的时候,南枝才把竹简卷好,放在书架上,看时辰不晚不早,她就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问斋师父过来喊她:“清聊来接你了。”
南枝揉了揉眼睛,艰难地抬起头来:“清聊师父?”
一听清聊两个字,南枝困意全消,心头美滋滋地,两只手擦了擦嘴角,身怕有口水之类的影响仪容。
南枝赶紧跑到房中收拾自己的东西,除了几件衣物,她也没什么好收拾。
她走到香室,看了看桌上的琴,虽然断了根弦但还能用,而且清聊师父的靡音馆是专门修天下名琴的,带过去一定可以修好这把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