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扭头应了一声,说话间他的嘴唇上还粘连着几丝说不清是谁的唾液,睫毛扫在伊莎贝拉的脸上,像在给她蝴蝶吻般。下一秒那细细的拉丝便随着他站起的动作扯断,阿尔伯特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在即将拉开门的那一秒又回过头来——
伊莎贝拉也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说点什么,譬如“我爱你”,譬如“你是我此生的挚爱”,这样至少日后再回忆起来,也能少几分遗憾。但那几乎就像是某种暗示,暗示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能够见到彼此一般,让人只感到喉咙塞了一团海绵,吸去了所有水分,于是半个字都难以吐露出口。
“I knew.”
阿尔伯特定定地与她对视着,轻声说道。
接着,他便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
严格来说,战争早在那天清晨以前就爆发了。
就在阿尔伯特亲王号驶离了卢德立次以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军队就在纳塔尔省与驻扎在那儿的英**队发生了数次摩擦,兰斯顿勋爵顶着来自于索尔兹伯里勋爵的压力,下令让英军撤出纳塔尔省,避免让此事升级,但这条命令刚刚下达不久,还未能被送到最前线。便有一个小队的英国士兵的尸体被发现了,似乎是在巡逻的过程中遭遇了布尔人的伏击,尽管随军的军医立刻上交了一份报告给驻守在纳塔尔省的佩恩·西蒙斯将军,指出那些士兵们的伤口不对,不像是由布尔人造成的——布尔人擅长骑马,枪法精准,然而这些士兵似乎是从背后被人捅死的。他认为此事很有可能是由德国人设下的陷阱,甚至也有可能是塞西尔·罗德斯,传言中詹森袭击后的真正幕后黑手的所为,目的是挑起布尔人与英国人之间的矛盾,使得战争提前爆发。
但是佩恩·西蒙斯将军否定了这个结论,将此视为是布尔人对英国人的最终挑衅。他的手下有一个步兵旅,一个骑兵团和两个炮兵中队,总共加起来将近一万人;而在近几天的观察中,派出去巡逻探查的骑兵都说对面的布尔人军队顶多只有2000多人,这个消息早就让营地上的英军们蠢蠢欲动,认为将这群公然驻扎在英国土地上的布尔人打回自己的老家去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就连将军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得到兰斯顿勋爵的指示以前,佩恩·西蒙斯将军便向布尔人的军队发出了警告,限定他们在4时以内交出伏击英军的士兵,并且完全撤出纳塔尔省,剩余一切都等待外交团到达以后再做仲裁。
就当时的形式而言,这实际上是个不错的处理方式,无论是偷听会议的伊莎贝拉和康斯薇露,还是本身就在会议中的那些军官们,都是这样想的。如果布尔人果真照做了,那么他们扣押的士兵则可以作为交换詹森袭击中,被德兰士瓦共和国扣押的英国警察的筹码,同时也可以安抚住动乱的军心。当然,要是兰斯顿勋爵的指示来得更早一切,佩恩·西蒙斯将军也许会忍气吞声地遵从命令,撤出纳塔尔省,然而这都是事后的猜测了。
兰斯顿勋爵的指示来得比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回应要早上几个小时,这下便使佩恩·西蒙斯将军陷入了两难之中,一方面,他才向德兰士瓦共和国发出了警告,若是对方还没什么反应,英国这边倒是先把军队撤走了,岂不是白白让一个区区小国看了笑话去?等外交团来了,又还有什么底气与对方谈判,有什么后盾去仲裁对方的行为?然而,另一方面,这又确确实实是来自于战争部的指示,在更进一步的指示到来以前,佩恩·西蒙斯将军不能公然地违抗。于是,他一方面命令自己的士兵慢吞吞地收拾着物品,一边焦灼地等待着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回应,而在当日稍晚一些,德兰士瓦方面给出了回答——
他们不承认伏击了英国的士兵,因此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交给英方,他们愿意在外交团到来以前撤军,前提是英国先从纳塔尔省撤离,并且停止一切向南非继续增援兵力的行为。但是,外交团必须在不携带军队的前提下进入德兰士瓦共和国,阿尔伯特亲王号,以及其余的英国海军舰队必须留在开普敦,不得继续北上前往伊丽莎白港,限英国方面在4时内回复。
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回应,与佩恩·西蒙斯将军的报告一起被上交到了内阁,一同被提交上去的还有塞西尔·罗德斯提供的军事信息,近日以来,所有关于德兰士瓦共和国,以及德国方面的军队动向都由这位开普殖民地总理提供,他名下的矿产公司遍布整个南非陆,武装警察几乎无处不在,那块大陆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经过一整天的讨论以后,主和派以一票之差败给了主战派,索尔兹伯里勋爵当即下令让佩恩·西蒙斯将军拒绝了德兰士瓦共和国的这一提议,随即,德兰士瓦共和国与奥兰治自由邦共同认为此事已经不能再经由外交途径解决,进而决定向大不列颠帝国宣战,等阿尔伯特亲王号驶入开普敦的海域范围内的时候,上一次布尔战争的英雄皮埃特·朱伯特将军,率领着早就埋伏在纳塔尔省首府彼得马里茨堡附近的两万骑兵军队,避开了与佩恩·西蒙斯将军所带领的主力军正面交锋,并且成功地夺取了那座城市,现在正在向德班港进发,
而那几艘快艇上的军官也带来了战争部直接向阿尔伯特下达的指令。
将所有不具备军衔的外交团成员留在开普敦,包括家属与船上其他平民,不日政府便会安排一艘船只将他们带回英国。阿尔伯特将要带领着海军陆战队突击队与海军舰队前往德班港,并在那迎击布尔人的军队,该指令必须立刻执行,不得有任何延误。
于是,一艘艘运输船从开普敦的港口驶来,其中只有四艘是前来运送军舰上的家属与平民,剩下的全都是要被用来装载贵族夫人们华丽的服饰,珠宝,帽子,鞋子,与配饰。伊莎贝拉得要亲自为自己打包行李箱,因为安娜要趁着这段时间化妆为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由于时间根本不允许安娜再次以自己本来的身份出现,伊莎贝拉原本有些忧虑会有人发觉自己的贴身女仆不见了,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多虑了,早在战争已经爆发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军舰上就陷入了冰火两重天般的气氛之中,那些压抑了多天的士兵们听到自己终于可以奔赴战场,眼中都燃起了熠熠的闪光,恨不得在休息室里开一场舞会来好好庆祝一番,在走廊上向彼此大喝“大不列颠万岁”,来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另一方面,那些得知自己的丈夫要跟着阿尔伯特一同前往战场的贵族夫人们则都抽抽涕涕地哭开了一片,那些来来往往的仆从们也都愁云满面,低声相互告知着在之前爆发的战争中死去了多少士兵的人数,没一个人能露出半丝笑意。等那些运输船来到军舰旁,等着要把他们送去开普敦时,简直就如同将一块冰雕从火山里抢救出来一般,一边是忧虑悲哀的人群,另一边是欣喜若狂的士兵们,让走下舷梯的伊莎贝拉产生了极其不真实的魔幻感,就仿佛她与其余人将要前往的实际是痛苦血腥的地狱,而那些士兵才要奔赴美好和平的天堂花园一般。
而她的预想应验了,今早上的确是她与阿尔伯特在很长时间内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这期间,阿尔伯特一直都待在会议室中,那些来自开普敦的军官为他带来了许多最新的战况报告,一刻不停地向他解说着目前的局势。直到伊莎贝拉都坐上了运输船,他都没能从参谋与将军中脱身,得以前来与自己的妻子道别。
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还能回去,隔着墙替你与公爵说上几句话。在运输船即将从军舰旁驶离之前,康斯薇露如此对伊莎贝拉说道。我会很小心,没人会发现什么端倪的。
没有这个必要,康斯薇露。
伊莎贝拉回过头去看身后那个丑陋的,庞然的,凶狠的,在这个时代的海洋上所向披靡的怪物,在宣告战争爆发后第一时间便被悬挂上桅杆的战旗在海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蓝白的底色在玫瑰般的日色中挥扬,反而透着那么一丝无辜的纯真。“大不列颠万岁”的呼喝声响彻天际,在短短的间隙里填充进那么几声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啜泣。
He knew, and that’s enough for me.
作者有话要说: . Butterfly kiss,即用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轻轻地上下扫拂着对方的脸颊。
阿尔伯特亲王号的原型是1895年英国制造的9艘庄严级前无畏舰中的乔治王子号,之前忘记说了。
第190章 ·Isabella·
非常奇怪的是, 那些运输船并没有将伊莎贝拉等人送到开普敦的港口, 而是绕到了山后一个较小的私人码头, 为这趟短途的运送平白无故地增添了30分钟的路程。
原本是不需要那么久的,然而这艘运载着贵族们的运输船不得不开得很慢,远远地被其他船只甩在身后。因为那些哭哭啼啼的贵族夫人刚一上船,就立刻叽叽喳喳地抱怨开了,不明白为什么开普敦会用这么一艘既不豪华,也不舒适的运输船将她们送到港口, 又埋怨船长开得太快, 让她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的女士们都犯恶心了。
心情本就十分焦虑的伊莎贝拉见到此情此景, 便赶紧找了一个最远的座位, 与扮成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安娜一块坐在那儿——乔治与温斯顿都算是贵族, 因此也被安排来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们两个以外, 船舱里还有两名没有军衔的子爵,就算是剩余的外交团成员了。只是温斯顿一听说他们不在开普敦港停靠,就立刻前去船长室询问原因了,这会正阴沉着脸从楼梯上走下船舱,那神情不可能意味着什么好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一走到近前, 伊莎贝拉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开普敦肯定已经知道了阿尔伯特亲王号入港的消息, 也知道还有一部分外交团成员会来到城里,为什么我们还要被送去另外一个港口?难道是打算让我们都好好更衣,好来一出盛大的——”
“不是这个原因, ”温斯顿的语气比他的脸色还要郁闷,他重重地在陈旧的碎花布沙发上坐下,屁股下登时传来了布料不堪重负的响声,“开普敦城内发生了□□,许多人民都认为战争会爆发是因为外交团没有及时来到南非与德兰士瓦共和国谈判的原因,他们这会正在开普敦港那儿等着我们呢,相比较之下,拿着火把走进村庄狩猎女巫的猎人说不定都比他们要友好一些。因此开普敦市长才派出了这些不起眼的运输船将我们送去一个私人码头,他会将我们安顿在他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到英国政府派遣船只来迎接我们以后再将我们送去。”
“开普敦的居民怎么会这么认为?”伊莎贝拉皱起了眉头,“他们应该明白阿尔伯特亲王号在直布罗陀港口停留了一个半月并不是我们的决定——”
温斯顿从怀里甩出了一份皱巴巴的报纸,“这是我从船长室拿来的,”他说着,揉了揉鼻子,“把你这话跟塞西尔·罗德斯说去吧。”
“你究竟听命于谁,大英帝国政府,抑或范德比尔特家族,马尔堡公爵?”
下面则是一张阿尔伯特与威廉在教堂里握手打招呼的照片,显然拍摄于几个月前的婚礼上。
伊莎贝拉看着在报纸头版上的标题,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这份报纸是一星期前的了,连续整整半个月,直到如今,报纸上都是这样的论调。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样的言论最早是从塞西尔·罗德斯控制下的一家报社传出来的。”温斯顿恨恨地说道,“他们声称,范德比尔特家最近开辟的南美洲生意,不过是为了遮掩向西班牙与古巴两方提供武器走私的这个秘密。同时还说范德比尔特家族已经从搅和殖民地战争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赚到了大笔大笔的钱财,于是这一次,他们就决定与阿斯特家族联手,挑起德兰士瓦共和国与英国之间的殖民战争,好以此继续自己的武器走私生意。而这就是为什么马尔堡公爵要在直布罗陀海峡耽搁了整整一个半月的原因,你要说这件事跟塞西尔·罗德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可不信。”
康斯薇露在心中发出一声惊呼,伊莎贝拉抑制着想要向她看去的冲动,只是在心中安抚着她。尽管明白得可能没有她那么深刻,伊莎贝拉也能大致清楚这种谣言对范德比尔特家的生意影响有多大,与英国公爵勾结这件事就算了,损害的大多是阿尔伯特的利益,但是走私武器可不一样——
这不是后世,发明生产贩卖武器的公司还能光明正大地在股市上市,公然政治献金给许诺会在战争中使用他们的武器的总统候选人。为了走私武器而挑起一场在道义上为人不齿的战争,只会给范德比尔特家族头上扣上一顶战争贩子的帽子,会不会损害与阿斯特家族之间的合作另说,除了铁路以外的生意都会因此受到不少的影响,也会让支持康斯薇露在古巴生意的威廉遭到家族其他成员的质疑。
然而,他们在军舰上的一个半月里,却从未收到过任何一封来自威廉的电报抱怨此事,只有两三封电报告知了康斯薇露古巴生意的收益,就某些古巴庄园和土地的事情询问了她的建议,提了一句菲尔德家族已经破产了,除此以外便没什么。
就这一点而言,他倒还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塞西尔·罗德斯为什么要散播这样的谣言?”伊莎贝拉追问道,“这根本不合常理,塞西尔·罗德斯与张伯伦先生的私交极好,他应该是站在阿尔伯特的这一边的,而不是——”
她想说玛丽·库尔松,却又觉得这么说不大准确,塞西尔·罗德斯看起来更像是利用了玛丽·库尔松宣扬的这个谣言来达到自己的某个目的……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一直向英国政府与阿尔伯特亲王号供给着南非的情报,可他从来没有提到过开普敦城内正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伊莎贝拉越想越觉得不对,但从她的欲言又止中了解到了她想说些什么的温斯顿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塞西尔·罗德斯与库尔松夫人合作能得来什么好处?塞西尔·罗德斯只会巴结殖民地办公室的头头,好让对方支持自己在殖民地的行动。库尔松夫人得罪了威尔士王子殿下,张伯伦先生如今又倒向了亲皇派,便绝不可能将库尔松勋爵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你可别小看塞西尔·罗德斯,他这人精明狡诈得很——”
“如果他们都想要这场战争爆发呢?”
伊莎贝拉听见自己低声念叨了这么一句,至于这个结论是怎么蹦入她的脑海里的,他却不知道。从手包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又掏出了那张画满了记号的地图,伊莎贝拉放在沙发前的小几上,她有预感,这些记录能帮她找到适才那句话的源头,以及它接下去的内容。
温斯顿起先没明白那本不起眼的黑封皮本质意味着什么,直到他随手翻开了两页,又展开了那张地图的一半,便霎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如同淘金矿的工人发现了金砂一般地迅速将两者从桌上抢了过去,凑在自己面前细细读着,“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是怎么得到这些资料的,”他压低了声音吼道,一脸欣喜,仿佛找到了宝藏的汤姆·索亚一般兴奋不已,“这可都是只有外交团核心成员才能接触到的消息,还有这地图,上帝啊——我发誓,一到开普敦,我就要立刻速写一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