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薇露也站在艾娃号的甲板上注视着这一切,伊莎贝拉听不到她的心声,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比起一个月前,范德比尔特夫妇的分离似乎已经无法伤害到她了,又或者是,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将情绪隐藏在伊莎贝拉感知不到的角落,连同她的一切想法。
康斯薇露的沉默对伊莎贝拉的打击已经超越了郁闷的地步,达到了令人痛苦的程度。她已经不再试图接连不断地在内心骚扰她,那不过是费力又不讨好的尝试。多年的病痛让伊莎贝拉学会了如何默默忍受这份痛苦,在表面上仍然装作若无其事。
“接下来我们会非常忙碌,”走进门以后,一边在女仆的帮助下脱下外套帽子的艾娃一边对前来迎接的管家卡尔用法语说道,如今即便没有康斯薇露的翻译,伊莎贝拉也能听懂这些简单的对话了,“聘请尽可能多的帮手——要有经验,家世清白,面容端正的。公爵阁下三天以后就到,任何细节都不能怠慢。”
“是的,太太。”
“婚纱到了吗,卡尔?”
“到了,夫人。福特太太说,只等小姐试穿以后,便会立刻拿去给裁缝修改任何不合身的地方。”
福特太太是这间宅邸的女管家。
“朗伯特太太将我要求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吗?我希望她已经仔细看过公爵阁下发电报来的菜单,如果有任何她不会做的菜肴——”
“朗伯特太太说她能应付公爵阁下的要求,太太。”
“兰斯把单子上的酒都送来了吗?”
“都送来了,太太,不必担心。”
“很好,之前我委托亚瑟拍下的那一批法国皇室珠宝呢?”
闻言,正准备向楼上走去的伊莎贝拉呆住了,回过头看向艾娃,“法国皇室珠宝?”她惊讶地问道,几乎是下意识地同时向康斯薇露抛去了一个问题,随后又心酸地意识到她已经不会回答了。
“别大惊小怪的,康斯薇露。那些珠宝是你的嫁妆的一部分。”艾娃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继续跟管家卡尔交谈去了。
“是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政府手里流出来的属于之前王朝的珠宝,小姐。”站在伊莎贝拉身旁的安娜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对她说道,“大部分都被范德比尔特家族买下了。”
伊莎贝拉惊奇地向她看去,这是安娜第一次对她说除了“是的,小姐。”“不,小姐。”“早上好,小姐”这些作为女仆的基本问答以外的话。“我——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有些慌张地说道,“我只是,呃,还有点晕车。”
“当然,小姐,您想去床上歇息一会吗?”安娜立刻回答道,她那被训练过的标准微笑让伊莎贝拉看不出任何与平常不同的迹象。等伊莎贝拉回到房间里开始更换衣服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安娜突如其来的不同寻常的表现。
三天后,也就是婚礼举行的一个星期以前,阿尔伯特抵达了纽约。他受到了美国媒体的大肆追捧,前来码头迎接公爵阁下人潮盛况仿佛维多利亚女王亲临美国了一般。那天早上,阿尔伯特还没到达范德比尔特家的宅邸,安娜送来的早报上就已经用加黑加粗的,占据了整个版面的字体写着“英国最英俊的马尔堡公爵阁下,迎娶我们最美貌的美国百万美金公主——真实的童话故事”,下面是一张模糊的,阿尔伯特登上轮船甲板的照片,也不知道是如何赶在阿尔伯特来到美国以前先送到了报社的手里。
“这些记者真是太厉害了。”伊莎贝拉惊叹地发现这篇报道竟然洋洋洒洒地用了三大段来形容公爵阁下是如何“风采卓然,俊雅无双”,他的头发又是如何“漆黑得就像仲夏夜晚从厄瑞玻斯手中流淌出的河流”,他的双眼又是如何“美丽得像是在爱琴海漂染过的欧珀石”,种种如此,不胜枚举。不仅如此,这篇报道还事无巨细地将阿尔伯特的服饰,鞋子,手套,帽子究竟是出自于哪个伦敦的裁缝写了个遍,甚至就连阿尔伯特所喜爱用的古龙水也一并列举了出来。
咋舌之下,伊莎贝拉看向了正在为她挑选搭配将要穿着迎接阿尔伯特的长裙的珠宝的安娜,“安娜,你还记得我们刚回到美国时你拿来给我看的那本杂志吗?它在我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婚纱以前就刊登出了详细的照片,甚至还知道制作的材质,用了多少绸缎与蕾丝,珍珠与钻石,那本杂志甚至知道我的袜带是什么颜色的,天知道那些记者究竟是怎么得知这一切的。上帝保佑千万不是半夜偷偷潜入我的衣柜——”
康斯薇露不跟伊莎贝拉说话以后,她的主要倾诉对象就变成了安娜,尽管安娜给予伊莎贝拉的回答要无趣平淡得多。
“这些报社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小姐。”安娜轻声说,“您认为这条钻石项链搭配这条裙子如何?我认为它庄重但又不失活泼,不会显得过于沉闷,非常适合今日的场合。”
“只要你认为可以,安娜。”伊莎贝拉说,将报纸又翻过去了一页。以往康斯薇露总会对安娜的挑选提出一些建议,但现在她不在这儿,伊莎贝拉就只能完全依赖安娜的品味了。不过,也许是她的错觉,似乎自从离开英国以来,安娜挑选的搭配越来越好看了。
“小姐,还有一个小时公爵阁下就该到了。”安娜委婉地提醒着伊莎贝拉,后者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放到一边,从床上爬了起来。
“看起来,您似乎并不非常开心能再一次见到公爵阁下。”安娜一边帮伊莎贝拉穿上紧身束胸,一边问道。
“不,能见到阿尔伯特令我很开心……”伊莎贝拉喃喃地说道,视线扫向空荡荡的房间。在她短暂地生活在这座宅邸的期间,康斯薇露时常坐在窗边的一张淡蓝色的法式扶手椅上,一边听着她因为安娜把紧身束胸拉得过紧而发出的尖叫,一边在心里安抚着她。伊莎贝拉曾经觉得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Netflix,没有YouTube,价值观念腐朽落后,女人对自己的人生与婚嫁有着几乎等于零的控制的时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直到听到康斯薇露的话以后,她才意识到是对方的陪伴与教导才使得一切变得轻松而惬意。
“……我只是有些难过,见不到我的朋友。”伊莎贝拉说完了那句话。
“梅小姐,伊迪丝小姐,伊芙琳小姐,玛利亚小姐,凯瑟琳小姐,艾尔莎小姐,茱莉亚小姐,以及黛西小姐②都会在婚礼前一天准时前来,范德比尔特太太已经确保了这一点,不必担心。”安娜说着。所有她提到的小姐们都是被艾娃挑选出的,即将在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的婚礼上担任伴娘的美国女继承人们。
“是的,我说的正是她们。”
伊莎贝拉苦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 这里的经纪人专指为当时的美国有钱人打理财富的人。
②. May·Goelet,Edith·Morton,Evelyn·Burden,Marie·Winthrop,Katherine·Duer,Elsa·Bronson,Julia·Jay,还有Daisy Post都是历史上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于1895年11月6日举办的婚礼上的伴娘,可以说几乎整个纽约富庶家庭的女儿都囊括在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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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有很多安娜的伏笔,不过没看出来也不要紧。
第24章 ·Isabella·
一眨眼间,时间就推进到了婚礼的当天。
这些天来,从清晨安娜叫醒伊莎贝拉开始,到安娜替腰酸背痛的伊莎贝拉换上睡衣为止,就是无穷无尽的活动与更衣。吃早餐——往往伴随着前一天晚上因为喝得烂醉而在范德比尔特家住下的客人——更衣,出门拜访客人——伊莎贝拉原本害怕艾娃会带她去拜访范德比尔特家的亲戚,失去了康斯薇露的帮助,不露破绽地会面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在,对艾娃来说,切断了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联系,就等于切断了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或者站在他那方的人的联系。康斯薇露还有两个一直在贵族男子寄宿学校上学的弟弟,由于他们的抚养权被判给了威廉,艾娃如今也不让他们来见自己的姐姐了。这着实让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
早晨的外出通常都是一些重要的社交活动,比如拜访带来了放在银盘上的女王来信的英国大使,作为恭贺婚礼中最有分量的一张电报,将会被展示在婚礼礼物的最上方;比如参加卡洛琳·阿斯特太太赞助的艺术画展——作为纽约上流社会的灵魂,意识到艾娃绝不会与阿尔伯特前往她举办的晚宴的阿斯特夫人屈尊率先参加了范德比尔特家回到纽约后举办的第一场晚宴,只为被介绍给公爵阁下。作为回报,艾娃带着阿尔伯特来到了这场充斥着渴望得到权贵赏识的画家的画展,伊莎贝拉感到阿尔伯特仿佛成了艾娃的一个筹码,不断地用以在上流社会里换取更高的地位;很显然,艾娃想要取代阿斯特太太,成为下一个上流社会的皇后。
阿斯特太太的确非常有艺术品味,所有精心挑选展出的作品都令伊莎贝拉惊叹不已,尽管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她也能看出来,一百多年以后,这些如今不过拍卖几百美金的画都将会价值百万,甚至千万美金。如果她能对自己嫁妆里威廉留给她的财产有稍微那么一丝控制,她会将它们全买下来。可惜,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新潮的艺术品是我的女儿康斯薇露的最爱。”画展上,艾娃说着,随手便拍下了出价最高的一幅艺术品,吩咐随行的管家将它加入伊莎贝拉的嫁妆清单。尽管从伊莎贝拉所观察到了阿尔伯特看向那副画的嫌恶眼神来看,这幅画最终的命运就只有流落到布伦海姆宫的阁楼上,永不见天日。
真正的,还活着的康斯薇露的确会很享受这一切,但是一心想要离开,失望又愤怒的康斯薇露已经不再欣赏这一切了。看着如今只是机械性地跟在自己身后,对一切视而不见的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心尖略过一丝剧痛。
上午的拜访结束以后,便是回到宅邸中更衣,与一两个客人吃一顿简单的午餐,更衣,再度加入某个太太的下午茶,随后又是更衣,参加晚宴。这样的一天下来,伊莎贝拉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倒在床上便能睡着。高密度的安排让她既无法好好与康斯薇露交谈,也没法与阿尔伯特有任何私密的相处时间。她感到自己就是一个穿着紧身束胸,被艾娃四处展示的换装娃娃,唯一的任务就是微笑,点头,与握手。
艾娃恨不得让全纽约的富豪权贵们知道如今有个货真价实的英国公爵阁下正住在她的家里,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她是马尔堡公爵的岳母,恨不得让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的比目鱼都听说她的女儿即将成为未来的公爵夫人,其张扬程度足以让伊莎贝拉这个出生在2002年的女孩都感到丢人,但艾娃乐此不彼。没人敢在她的面前提起离婚这个词,也没人敢说起威廉·范德比尔特,唯一敢在她面前说煞风景的话的就只有伊莎贝拉,她每天都在提醒艾娃归还詹姆斯的挂坠,然而,沉溺在奉承与讨好中的艾娃只当没听见。
直到婚礼的这一天。
前一天晚上,福特夫人,苏茜,安娜就已经将婚礼当天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伊莎贝拉——她将于清晨6点起床,7点吃早餐,8点开始装扮,9点时,一辆装点得就像迎接辛德瑞拉前往城堡的马车将会停在范德比尔特家宅邸的门口,带着伊莎贝拉前往圣托马斯教堂,婚礼将于9:30分举行——当苏茜绘声绘色地向她沿道的人群将会给予她多少欢呼与鲜花时,这场景滑稽地令伊莎贝拉想起了凯特王妃与威廉王子大婚时的情景。看来无论过多少年,人们对于皇室——或者像她与阿尔伯特这样无限接近于皇室的婚礼的热情永远不会改变。
“一切就像是童话一般,小姐。”苏茜仿佛是在对一个易碎的肥皂泡泡说话一般,小声地耳语着,“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该称呼您为公爵夫人了。”
“是的,这的确像一个童话故事。”
伊莎贝拉应和着,不知怎么地,她心里突然无端掠过一丝不安。
于是,第二天早上,伊莎贝拉正在吃早餐,突然走进来的男仆告知她艾娃希望在书房见她时,那是康斯薇露第一次对外界有了反应,她满怀希望地从餐厅的门外飘了进来,就像一个刑满即将释放的犯人一般。伊莎贝拉久违地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这一定是与詹姆斯的项链有关。
伊莎贝拉还没来及说任何话,康斯薇露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书房飘去了,她也只好快步跟在后面。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便推开了。
那张过去属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宽大书桌如今已被艾娃占用了,上面堆满了凌乱的文件,不知从以前就是这样杂乱无章,还是因为艾娃尚未习惯这张书桌的系统。听见敲门声,正在埋首研究手上的几张纸的艾娃几乎连头也没抬,“进来,康斯薇露。”她喊道。
伊莎贝拉在艾娃的对面坐下了,康斯薇露则激动地在她身后飘来飘去。
“这几天太忙了,”艾娃说,终于舍得将自己手上的文件放到了一边,伊莎贝拉讥讽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有些该在婚礼前就与你谈谈的事情一直没能进行,现在——嗯——最重要的是,”艾娃将她的身子前倾,小声地说,“你知道——新婚当夜——嗯——你的丈夫——”
“我知道。”伊莎贝拉没好气地说道,所有她需要知道的一切在初中的性|教|育课上已经学过了,她还是那个全班最快能给香蕉套上安|全|套的女孩,不过这个时代大概还没有类似的产物能让她展现这个能力,她不无遗憾地想着。
“我就不问你是从何种渠道得知的了。”艾娃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挺直了身子,“想当年,我也不需要我的母亲的教导,就知道在新婚之夜该发生些什么。”
快问她詹姆斯的项链的事情。康斯薇露催促道。
“还有别的事情吗?”伊莎贝拉于是问道。
“当然有,”艾娃在纸堆里寻找了一番,拿起了一张似乎足足有4英尺①长的纸,“你想知道你的嫁妆有多少吗?”
“这个……”伊莎贝拉犹豫了一秒,旋即又坚定起来,“不,我可以稍后再了解细节。”
“稍后或许就来不及了。”艾娃意味深长地说,但她没有强迫伊莎贝拉,只是将那张纸单独放在了一边,“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