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们直接潜入进去,就没这么多事情了。伊莎贝拉的腹诽突然从心中传来。尽管她从来没学过要如何潜入一栋建筑,但是在康斯薇露的帮助下,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如果我们采取鼠辈的行径,就很难让对方认为我们的目的是光明磊落的。康斯薇露反驳道。好了,那个管家又出来了,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保罗·克鲁格是否想要与我们会面了。
那名管家给出是肯定的答复。于是,在卫兵的带领下,伊莎贝拉被带入了总统府邸中。但那卫兵并未带着她来到正门,而是绕到了仆从出入使用的侧门。在木门后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仆,他沉默寡言地通过仆从专用的走道与楼梯,将伊莎贝拉领到了布置得十分私人化的书房中——之所以说私人化,是因为这里没有总统办公室中会有的巨大书桌,昂贵的象牙雕饰,以及猩红的地毯。相反,这儿有陈列着旧书的巨大书柜,架子上摆设着精美的黄金相框,里面镶嵌着各色人物油画,还有一张似乎已经使用了许多年的书桌,木头透着磨损的旧色,沉甸甸地承载着多年的记忆,以及无数摊开在桌面上的笔记,书本,地图。
几乎是男仆关上仆从打扫房间专用小门的瞬间,书房的正门就打开了,还穿着晨衣的保罗·克鲁格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就伊莎贝拉读到的记录而言,他今年该有70岁了。在这个年纪,他的鬓发胡须不可避免地转成了灰白色,稀疏地覆盖在他的脑袋上,但那双眼睛却丝毫不显老态。就像称霸了草原多年的雄狮,在平静中,仍然蕴含着不可小觑的战力。
“你不是库尔松勋爵,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先生。”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不太熟练的英文。
“是的,我的确不是。”康斯薇露开口说道,她就站在伊莎贝拉后面,从她的肩膀注视着保罗·克鲁格,“请原谅我使用了库尔松勋爵的名讳,我昨晚与塞西尔·罗德斯有着一场不甚愉快的会面,此时他正在城中大肆搜寻着我的踪迹——诚实地说,我的确没有进入您的国家的许可,也会因此而被抓捕。”
“然而,你还是站在了我的面前。”保罗·克鲁格道,他换成了南非荷兰语,气势十足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伊莎贝拉的双眼。
“是的,克鲁格先生,在这点上,我的确得到了您的允许。”康斯薇露不卑不亢地说道,如果换成伊莎贝拉,此刻她的回应或许会更加激进些,但康斯薇露有自己的风格,这是她的谈判。
“请原谅我在这儿接待你,而非是在一个更正式的场合。”保罗·克鲁格示意伊莎贝拉在书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下,自己也在书桌后落座了。一边说话,他一边整理着书桌上杂乱无章堆着的纸张。康斯薇露瞥了几眼,发觉那都是与这一次战争有关的分析,“持久战”“补给”“失败”这几个字在被扫落地下前映入了她的眼帘。看来就连总统自己也不怎么看好这场战争,她思忖着。
“当我收到你派人送进来的信件时,我就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库尔松勋爵的意思,也知道这不会是一场能被人民委员会得知的会面,因此便嘱咐我的管家将你带来了这儿。总统办公室里人多耳杂,但在这儿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我们。我的确听说罗德斯在城中追捕一个入侵了他家的小偷,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会是大不列颠派来的外交团的负责人。”
“你们给予了原本该是敌人的人太多在这个国家的特权。”康斯薇露说道,这既是她的想法,也是伊莎贝拉的肺腑之言。
“如果由我来决定的话,塞西尔·罗德斯绝不会被容许踏上任何一寸属于布尔人的土地。很可惜的是,半个第一议院(人民委员会中真正掌握有实权的议院,相当于英国的上议院)中的议员都通过他的生意赚钱——就我所知,塞西尔·罗德斯甚至利用他的影响力操纵了几个选区的选举结果,就为了能让那些与他关系亲密的‘朋友’当选。”
“然而,我们接下来要谈论的事情,克鲁格先生,”康斯薇露意味深长地说着,伊莎贝拉配合着舒展了身子,十指相扣着放在膝盖上,“却需要您真正地做出决定。”
她的意思很明显——您有这个能力为共和国独自做出决定吗?
保罗·克鲁格坦然地注视着她们,与塞西尔·罗德斯不同,他没有提出为她们提供任何饮料茶水,甚至是吃食,似乎是明白这场谈话并不需要那些假惺惺的客套。“那取决于你将要与我谈论的是什么事情,丘吉尔先生。”他说道,“你代表的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而非库尔松勋爵所代表的索尔兹伯里勋爵,是吗?”
“是的。”康斯薇露承认道,“而我将要与您谈论的,克鲁格先生,将会事关德兰士瓦共和国的未来存亡。”
“那么,我就能做出决定。”保罗·克鲁格坐直了身子,保养得当的双手交握着放在书桌上,目光如炬,“塞西尔·罗德斯也许拉拢了半个第一议院,但剩下的那一半与我一同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起伏,他们不会质疑任何我做出的决定。”
康斯薇露明白了,塞西尔·罗德斯的去留只是政治博弈,而国家存亡对眼前这个老人来说,却是值得用性命去捍卫的攸关之事。
“英国愿意与德兰士瓦共和国和解,”于是,她开口了,“前提是,德兰士瓦共和国愿意放弃独立权,彻底成为英国的殖民地。”
*Albert*
这场仗开始了多久,5分钟?10分钟?一年?整个世纪?阿尔伯特已经说不清了。
为了应对布尔人,他命自己的士兵在克隆斯塔德附近挖出了一圈圈锯齿状的堑壕。时间很有限,要挖得多,挖得长,要得将整个克隆斯塔德的前方平地都囊括进去,要能容纳得下六千多名士兵,就没法挖得深,那些堑壕只能让一个成年男性蹲着躲藏在里面,目的除了为步兵提供掩护,也是为了要让骑兵无法对克隆斯塔德发起冲击。
然而,布尔人也是有备而来的。
在第一颗榴霰弹在布尔人的军队前方炸开的同时,阿尔伯特也带领着他的骑兵队冲了出去。如同他料想的那般,布尔人的军队从原本整齐的列队,立刻便散开成了无数的小队——但他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应对袭击,而是为了给夹在骑兵队中间的炮兵让路。那些侦查兵以为是补给的车队,实际上是藏在深绿帆布下的野战炮——阿尔伯特从未见过这个样式的野战炮,它的炮筒更短,有利于马匹在前方拉着运输,也能有更强的火力输出,尽管牺牲了打击距离,却非常适合在这样的会战中使用。那很显然是德国在之前供给德兰士瓦共和国的武器,由于是从德属西南非洲运输过来,因此一直在西线战场上使用,阿尔伯特直到此刻才亲眼见识到了它的存在。
跟在他身边的杂务兵莱斯身兼着信号兵的职务,阿尔伯特迅速向他下达了命令——在这种会战中,不可能使用信号炮那样笨重的工具来与军队的后方通讯,那只可能用于引导军舰袭击城市。在战场上,英**队使用的还是美国在内战时期发明出的那一套旗语,它们简单易懂,又不容易被破译。“停止进攻!”“停止进攻!”这就是阿尔伯特下达的命令。
可还是太迟了。
第一批从堑壕中冲出的士兵,简直就像是主动撞上□□的野鸭一般,直接暴露在了野战炮的面前。没有言语能够形容阿尔伯特那一刻看到的,令人目眦尽裂的景象——巨大的火光在堑壕边缘爆炸,撕裂了上百名士兵的血肉,破裂着燃烧的布块,焦黑的碎肢断骨,如同冰雹般随着爆破力向后甩去。即便没有阿尔伯特的命令,跟在后头的士兵也不敢再冒头了。
视线一瞥间,阿尔伯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断手软绵绵地垂挂在干裂的堑壕边上,指尖仍然扣着一把□□,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最后想要完成的使命。
他是少将,他本可以安然地待在克隆斯塔德中指挥。但他仍然选择了与士兵一同冲在前线——英国贵族从不在战争中退却,这是他的祖父教导给他的理念,又是由祖父的祖父教导给祖父。而这就是站在前线的代价,阿尔伯特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你必须直接承受士兵的死亡,如同现在,数秒之间,他就失去了上百个奋战的同伴。
但这也不过占据了思维的一霎。在炮兵的压制下,步兵无法迎击,而城中的榴霰弹也无法对炮兵造成太大的伤害,他们可以躲在大炮背后躲避射击,而这就使阿尔伯特带领着的骑兵队伍陷入了孤立当中,他当机立断,扭转了马头,领着队伍向反方向奔去。他们人数太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先跑出野战炮的射击范围,再绕回克隆斯塔德的后方。布尔骑兵不敢太过接近城市,半途便会不得不撤回。
然而,在那之后该怎么办,阿尔伯特毫无头绪。侦察队从未发现这支布尔人军队中还藏着两千人的炮兵队,因此他也没有提前做好计划——像这样炮兵团,以骑兵从侧方冲击是最好的选择,野战炮十分笨重,无法及时转变方向。可这正是如今克隆斯塔德中最缺乏的,兵力。要是让布尔人发觉了这个真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强攻下这个据点,那么一切就完了。
可即便是逃脱,也没有那么容易。
尽管阿尔伯特手下的士兵训练有素,即便在这种情形下仍然保持着交错的整齐队列,轮流射击着后方追来的布尔人军队,阻止了他们追上的步伐,却难敌布尔军队人数众多,而且枪法准确。阿尔伯特只听得马匹的嘶鸣声与士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逝去,而他不敢去分辨那究竟是己方的牺牲,还是敌方的击落。
他们绕过了一片低矮的树林,克隆斯塔德就近在眼前。阿尔伯特想要莱斯向城中打信号,他留了两千士兵在城中,还有一些马匹。如今他别无选择,必须将他们倾巢带出。克隆斯塔德城中也有几座野战炮,但是它们不好携带,角度也不够低,能起的作用还不如榴霰弹。
但是莱斯已经不在了,那个从南安普顿就跟着他的小伙子消失了,跟在阿尔伯特身边的只有他的马匹,茫然无措地随着群体奔跑着。阿尔伯特向身后看去,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莱斯什么时候中了弹,什么时候跌了马,他一无所知。
他甚至分不出一秒为他为默哀,阿尔伯特只能继续向前冲去。继续,继续,继续,哪怕身后已无一人。
*suelo*
面对她说出的这句话,保罗·克鲁格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
他只是缓缓地从椅子后站了起来,似乎他的身躯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撑起他沉重的思绪。这间书房被八扇尖肋拱顶的玻璃窗环绕着,保罗·克鲁格拉开了离他最近的窗户的窗帘,比勒陀利亚宁静的清晨一下子便随着日光撒入了这间书房之中。
“你可知道,丘吉尔先生,金伯利与斯托姆伯格大败的事?”
他背过手,询问道。
在前来的路上,她与伊莎贝拉听到沿途的难民提起过这件事,但是每个人提供的版本都不尽相同,有些说英国人在这场战役中死去了好几千人,有人说德阿尔与金伯利已经失守了,有人说布尔军队已经退兵了,有人说英国只是故意输给德兰士瓦共和国的。由于在克隆斯塔德时,马尔堡公爵从未向伊莎贝拉提过这两场战役,因此他们四个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并不是什么大事。直到来到了比勒陀利亚,他们才从当地的报纸上得知,那的确是两场输得彻彻底底的战役。
“知道。”康斯薇露平淡地回答着。
“那么,告诉我,丘吉尔先生,在英国节节败退的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为何要向英国投降呢——噢,不好意思,我的错,你们想要的不仅仅是投降,你们想要的是我们匍匐在地,心甘为奴。”
由一个可以合法拥有奴隶的布尔人口中说出“奴隶”这个词,在康斯薇露看来有些可笑,但她选择忽略这一点。不过,要是这会谈判的是伊莎贝拉,她肯定会揪着讥讽一番。
“英国输掉的是战役,你们会输掉的是战争(Britain lost the battles, you will lose the war.)。”她道。
“我们赢得了上一场!”保罗·克鲁格旋风般转过身来,脸上青筋暴突。看来,尽管他理智上并不看好这场战争,但在情感上却并不承认这一点,更不愿在与英国谈判时袒露自己的想法,“我们也能赢得这一场。”
“没有德国的支援和同盟,你们拿什么来与这个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对抗?”
“上一次的战争中,我们也没有任何盟友,却仍然取得了胜利!”
“上一次的战争中,你们还没有发现兰德金矿,英国还没有在德兰士瓦共和国中发现那么大的榨取价值;上一次的战争中,你们的国土上还没有集中30多万的难民需要你们去养活,去供给土地和工作;上一次的战争中,塞西尔·罗德斯还没有开始插手南非事务;上一次的战争中,你们是依靠着游击战让英国吃了苦头,但没人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您凭什么以为这一次战争也会与上一次同样?”
“我的军队如今正在前往克隆斯塔德——不,也许这会他们已经到了那儿了。你的表兄,马尔堡公爵就驻扎在那儿,不是吗?”保罗·克鲁格露出了一个冷酷的笑容,他的确被康斯薇露的提议激怒了,那恐怕完全不是他想要得到的和解,只是一直克制着怒气,“等我的士兵将他的尸体送还给英国人时,也许你们就会想要重新思考一下给出的这份提议了。一旦你们战无不胜的公爵阁下也失败了,英国就再也没有任何将领能抵挡住我们的攻势了,就连你们的布勒上将,也因为那两场战役的接连失败,不得不自行辞职下台。”
伊莎贝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尽管康斯薇露能感受到她心如绞割,但她的确有话想要康斯薇露替她说出口。
“等你们将马尔堡公爵的尸体送还英国的时候,那么女王陛下将不会再向您提出任何提议,”伊莎贝拉也冰冷地微笑了起来,“因为等到那时,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有任何布尔人活着接受她慷慨的条件——这就是您让战争持续下去将会得到的结果,布尔人这个民族将会彻底被从地球上抹去。如果您不相信的话,我有证据。”
她从怀中拿出了那用软布包着的唱片圆筒,放在了保罗·克鲁格的书桌上。
“这是我昨晚与塞西尔·罗德斯的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的录音,克鲁格先生,相信您是能辨认出他的声音的。”康斯薇露说道,“您真该听听他为您的国家准备了怎样的命运。想必,他能在这个时间点安然无虞地出现在德兰士瓦共和国,除了他与大半的议员勾结以外,也有他承诺会给予德国一定的好处让德国加入战场,不是吗?很可惜,他的确想要德国加入没错,但那只是为了让这场实则是种族屠杀的战争升级,而不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