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从后门走进屋里,因为那势必会经过仆人大厅。她这身打扮骗骗那些新调来的警卫还行,但宅邸内的女仆一下子便会识破她的身份。夏绿蒂将大筐往后院里一丢,就拐进了花园。她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走着,指望能看见一扇打开的窗户,好让她能翻进去。
她很快就发现了一扇,但她刚走到底下,就听见塞西尔罗德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吓得她立刻紧贴墙壁,大气也不敢喘。
“告诉德国人那场袭击是极端分子的所为是您的建议,库尔松夫人,而我没有必要按照您的意见行事。在这件事上,恐怕我与您有不同的看法,夫人。”
“你所谓的看法,就是挑起英国与德国之间的战争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了,尽管清澈甜美,语气却十分尖利,夏绿蒂猜测这就该是库尔松夫人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夫人,我只是感到就这么向德国方面撒谎,有些对不住我自己的良心,难道他们不该知道自己的同胞是如何被谋杀的吗?自然,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您大可以自己向德国领事办公室提出,没人会拦着您。”
“德国人怎么可能会相信我与库尔松勋爵的说辞,我们今天早上才刚刚抵达比勒陀利亚,转瞬间就知道了究竟是谁袭击了领事办公室?但是您就不同了,”她的语气突然柔和了下来,声音变得娇媚又纤细,“您可是南非大陆上的无冕之王,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逃得过您的法眼。您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力,地球上弗能有一人与您相比。您一句话,就能轻易扭转如今的局势——至少能暂时缓解与德国方面的紧张关系。”
夏绿蒂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香气,她的视线被凸出的窗台所阻拦,看不到头顶上发生的事情,却大概能猜出库尔松夫人应是来到了窗前,站在了塞西尔罗德斯的身旁——说不定正偎依着他,指望利用自己的美色让他屈服,她不知道库尔松夫人的模样,但从声音判断,应该不会太差。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我把这说辞告诉了德国领事办公室,他们也未必会相信我的话。更何况,夫人,你打算如何解释温斯顿丘吉尔为何会出现在大使办公室——一个他绝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们可以说温斯顿丘吉尔是英国派出的间谍,”库尔松夫人的声音模糊而且黏腻,就像在嘴里含了些什么一样,夏绿蒂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那样总比承认他是个凶手来得要好。”
“恐怕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夫人。我为您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安排成打的证人说自己亲眼看见了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偷偷摸摸地闯入了德国领事馆,可不是一件容易,亦或者是便宜的事情。”
那果然是塞西尔罗德斯干的好事!夏绿蒂咬着牙心想。
“那可是我引领你找到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拿回他从你这儿带走的‘纪念品’的回报,罗德斯先生。”库尔松夫人的话语突然间清晰了起来,语气又跟最开始时一般尖利了。
“那这么说,我就与您互不相欠了。”塞西尔罗德斯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讥讽,“我就更没必要帮您做些什么了。”
房间里的两人在这之后似乎便彻底谈崩了。塞西尔罗德斯拉铃叫了仆从来送库尔松夫人出去,那之后房间便陷入了寂静之中。夏绿蒂耐心地多等了一会,确认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以后,才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下探出头来,向房间内看去。
那似乎是塞西尔罗德斯的书房,当中装饰着一个十分巨大的地球仪,所有属于英国的土地都装饰着名贵的红宝石,其他国家也都镶嵌着不同颜色的石头,夏绿蒂从上面扣下了一些小块的宝石。马克西米利安教过她,这些在黑市上是比纸钞和支票更受欢迎的硬通货,能换来武器,旅行文件,药品,船票等等平时买不到的事物,因此她尽其所能地拿走了不少。接下来,她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但是却没有找到任何与公爵夫人的被捕相关的文件。她还想留久一些,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与库尔松夫人有关的消息——从刚才的谈话来看,那个库尔松夫人也没有站在公爵夫人的这一边,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她导致了公爵夫人的逮捕——却听到了女仆要来打扫书房的脚步声,只好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夏绿蒂一大早就来到街上,将每一份能买到的报纸都买了下来,指望上面会有一些对她有帮助的消息。比勒陀利亚城中有好几家外国的报社,包括法国的,德国的,及英国的。她花了一点钱,请了个曾经是某个城镇学校的老师为自己翻译德国报纸及本地报纸上的消息,她虽然能说一些德语了,但还远远没到能看报纸的程度。
今天的每一份报纸都比平日来得厚一些,法国的,德国的报纸都是关于昨日发生的刺杀,然而英国的与比勒陀利亚本地的报纸,却是报道了克隆斯塔德战役的结果。比勒陀利亚的报纸明明白白地写着英**队已输,马尔堡公爵负伤,生死不明(很有可能死了),通篇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而英国的报纸则坚持这是一场僵局,马尔堡公爵只是“不幸”受了轻伤,如今正在克隆斯塔德休养,不日就能带领澳大利亚派遣而来的3万援军(一万开拨西线),再度为英国取得胜利。
不过,除此以外,英国的报纸上也的确有关于刺杀的内容,但报道的重点更多集中在了英国本土对于这件事的反应上。有许多人都相信这是一场由德国人谋划的阴谋,好让德国能有借口插手到南非战争之中,因此呼吁政府尽快与德国交涉,好让温斯顿与公爵夫人从不公的拘留中释放出来。报道还提到了维多利亚女王欲拟与威廉二世直接就此事通话,英国外交部针对此事紧急召集了几名外交官组成交涉团,派往德国,而南非方面的外交手续,则交给了库尔松勋爵。
法国的报纸则重复了一番夏绿蒂已经知道了的事实——温斯顿丘吉尔与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如何被逮捕,又是如何申请外交赦免权,以及一大堆繁琐的外交手续该怎么走的事情。德国的报纸分析了这件事会在德国与英国间引发多大的风波,指出如果英国谨慎处理此事,战争也许不会爆发——至少昨天库尔松勋爵第一时间联络德国领事办公室这个行为暂时缓和了些英德关系。
比勒陀利亚报纸除了战争报道以外毫无新意,唯一值得关注的是提到了保罗克鲁格总统身体抱恙,将事务都交给了副总统处理。
这也许不是什么突破点,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夏绿蒂还是决定前往总统府走一趟。马克西米利安提到过,公爵夫人等人来到比勒陀利亚除了要与德国及塞西尔罗德斯谈判,也要与德兰士瓦共和国会谈,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去过了总统府,更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见到保罗克鲁格,但这至少是个线索。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马克西米利安的症状叫做Psychogenic fever(应激性高热),是一种应激过后的生理反应,会引起高烧(而且退烧药无效),肢体抽搐,以及高烧会带来的一系列生理反应,只有通过心理治疗才能好转,目前这种发热的原理是什么,心理学界暂时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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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No one·Charlotte·
一切就像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 没有起点,没有终止的梦境。
而他就漫步在其中。
有时,他会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她会为这梦境带来一些新奇的事物。她谈论着一套过大的女仆装,一间书房,一段朦胧的谈话, 一个巨大的地球仪, 于是他身边便出现了这些光怪陆离的事物, 但当她的声音归于平静,这些景象便又统统消失。
但她说她会回来, 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
偶尔, 她会短暂地出现, 谈论着食物, 谈论着清水, 有时会有眼泪像流星般划过,他想为她擦去, 但是天空太高, 而他又是那么的无力, 只能仰头看着一点一点的闪光从天际飘落, 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还谈论着别的话题, 一个名字频繁地出现, 却是一个他不愿见到的人,一张模糊的面庞在薄雾后游荡,数次企图想要走进, 这个名字曾经住在这儿,被他当做最珍贵的宝物悄悄珍藏。为什么我不能进来,那个名字悄悄地问着,难道你已经不再爱我了吗?
他爱过她吗?他想是的,尽管他说不清是如何爱上的,也许是因为两个孤单的人总会相互吸引;也许是因为她如此特别,就像另一个女人曾经说过的一样,像柔和的月光,如此轻渺,如此脆弱,让潜伏在黑暗中的生物能毫无防备地接近,像低伏在少女脚边的恶兽,他心甘情愿地递上利爪与尖齿,从此他的力量都是她的,他的爱意都是她的。
如果他不曾见过她,他本可以忍受黯淡永夜的人生。
如同不曾见过阳光的荒野。
让我带你走吧,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他曾经想过这么说。
不是对那个想要阻止战争的公爵夫人,不是对那个女扮男装的公爵夫人,是对那个站在铁管旁,花藤阴影下,黑暗的房间另一头的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
让我带你走吧。
他的父亲说得对,他该在还有机会时就离开,而不是为了真相一遍又一遍地留下。如今他的确得知了真相,他却失去了所有——不对,一个人不能失去他原本就不曾拥有的一切。所以,是的,他得到了真相,然而真相却是一无所有,他一无所有,他谁也不是。
因此,他无法再让她进入,这儿一无所有,这儿什么也不是。
*
夏绿蒂被安娜紧紧抓着,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等待着距离她不到两英尺的警卫走过,阻拦在她与对方中间的,只有一道薄薄的树藤。
她能听到自己剧烈心跳的轰鸣声在耳朵内部响起,也能听到安娜的心跳。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地放大了,她甚至能看见一朵花瓣是如何毅然地从骨朵上剥离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入大地的怀抱,随即便被一只脏污的靴子踩在脚下。
可安娜的心跳是那么的稳健,平静,缓慢——甚至比正常更缓慢,她丝毫不紧张,这是夏绿蒂能感觉到的,她甚至怀疑,如果安娜要杀人——她丝毫不怀疑对方肯定干过这样的事,尽管马克西米利安从未提起过——她的心跳只怕也会这么平稳。
她们现在在总统府邸上,从温斯顿及公爵夫人被逮捕后,已经过去两天了。这儿的女仆,厨子,还有警卫似乎全都换了人,从夏绿蒂偷听到的谈话来看,他们都是一些人民委员会议员安排来的人,目的是要软禁总统,不能让他与外界有任何联络,也不能让任何人前来探望他。似乎是因为总统从公爵夫人那儿得知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会损坏许多人的利益的缘故。
因为这个缘故,总统府邸的警卫加强了许多。夏绿蒂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偷偷潜入进去,虽说马克西米利安教了她不少事情,但有许多仅凭她自己的力量根本做不到,她在总统府邸的周围绕了一天,也没想出溜进去的办法。不过,后来她看到了院子里放置的一整排油画,似乎是因为某个房间要更换墙纸才拆下的,其中有一副是总统的全家福肖像,那倒是给了她灵感。这位总统有17名子女,这些子女为他带来的孙子孙女更是有几十名。她当即便去了洗衣厂——那儿已经因为连日的衣物失踪加多了人手,但还是没能阻拦她偷取了一套精美的孩童礼服。把自己打扮活脱脱像是要去参加舞会一般精致,夏绿蒂凭借着蛮横式的哭泣,任性的拳打脚踢,以及扯破了嗓子的大吼:“我要见爷爷!我要见爷爷!”成功地被那些女仆领到了保罗克鲁格的房间中。就如同她预料的那样,这些新来的仆从根本弄不清她是不是保罗克鲁格的孙女,因为她打扮得华美娇贵,又只是个孩子而放松了戒心,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没几个成年人能忍受一个小女孩持续不断的尖叫,他们原本是打算请示自己真正的主子——那些委员会的议员们——再做决定的,却被她吵得心烦意乱,又不敢随意呵斥她,便在妥协之下把她带去了见保罗克鲁格。
那个老人十分精明,他没有当着仆从的面揭穿她的身份,而是像个爷爷般乐呵呵地将她搂进了怀中,等女仆一走,他就立刻拆穿了她的来意,“看来顶替别人的名字好得到见我的机会,是丘吉尔家族的传统,”他说道,“你是为了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才来见我的吧?远在三楼,我都能听见你从地下室传来的尖叫声了。”
夏绿蒂立刻就明白了,公爵夫人与温斯顿果然是分兵合作,一个去了德国领事办公室,一个来了德兰士瓦共和国的总统府。于是她顺势承认了她的来意,告诉他自己是公爵夫人的养女,如今被托付给了温斯顿及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照顾,得知他们出事后,她知道这儿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最后前来的地方,因此想来打听打听消息,看保罗克鲁格是否知道他们现在被扣押在什么地方。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保罗克鲁格对于公爵夫人被从他的书房带走以后送去了什么地方,根本一无所知,他从那之后便立刻被软禁了起来,身边的仆从也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庞,他不敢跟任何人交谈,因为消息马上就会落在塞西尔罗德斯的手里。
不过,总统仍然告诉了她一件非常有价值的消息,那便是在塞西尔罗德斯闯入书房以前,公爵夫人已经与他签署了《开普敦公约》,双方都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只要这份公约被送到了英国政府的手中,双方就能暂时休战,等待政府就这份和平协议达成一致。公爵夫人在那些武装警察冲进来以前,已经将公约收到了衣服里,准备离开了。因此,那份文件应该还在她的身上,随着她本人一同被关押在某处。保罗克鲁格还安慰了夏绿蒂,告诉她温斯顿及乔治都是英国贵族,布尔人是不敢对他们做些什么的,即便在等待外交手续完成的这个期间他们会被关在某处,但条件也不会很差。
这些话无法安慰到夏绿蒂,即便温斯顿与公爵夫人此刻住在世界上最豪华舒适的地方,也无法改变他们犯人的身份。但她还是谢了保罗克鲁格的好意,准备找机会偷偷离开总统府邸。
然而,那些仆人想必是通知了某个知道总统家庭情况的人,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保罗克鲁格的孙女。因为她刚刚来到走廊上,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狂怒地响起,“抓住她!抓住她!抓住那个该死的女孩!”她登时便没命地狂奔起来,但她对这栋屋子并不熟悉,才下了一层楼,就被赶来的仆从逼到了死路上。不得已之下,夏绿蒂从一扇打开的窗户跳了出去,然而花园里也全是闻讯而来的警卫,她慌不择路地逃了几分钟,随即便被安娜抓住了,拖着她躲藏到了这树藤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