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多少人在看到这个标题后,还会带着不偏不倚的态度翻开背后的报道呢?
尽管其中有几段,是他认为写得极为精彩的。
“……也许《真理报》的编辑觉得,在某个时刻,英国人或许会幡然醒悟,意识到南非这片土地并不值得花费如此之多纳税人的钱财,从而便有礼貌地向德兰士瓦共和国的人民打声招呼‘真是对不起,将您的国家糟蹋了这么久,还杀了这么多您的家人。现在我们要离开了,您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了,日安!’就像任何一个英国人不小心踩到别人菜园里的花时会说的话一样,接着便收拾行囊回家。
不,这场战争不会结束,直到德兰士瓦共和国及其保护国成为英国的殖民地,否则那些政客永远也没法给自己的选民一个交代,想象这场对话——
‘张伯伦先生,请问我今年缴纳的税去哪儿了?’
‘史密斯先生,我想你会很高兴的得知,英国政府把它花在了南非的战场上。’
‘是吗?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完全没有,先生!因为我们打到一半,突然发觉这场战争对南非人民来说是一场极其不幸的悲剧,于是我们就决定让士兵们回来。但是大英帝国感谢你的付出,先生,请在下次大选中再投我一票。’
相信我,这些政客永远不敢将事实告诉他们的选民,于是他们就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如果按照《真理报》编辑的逻辑,看来从嘴皮子上取得的和平就叫做对无辜人民的压迫,然而挥舞着带血的枪支大摇大摆地入驻他国首都,就叫做振奋人心的胜利。”
还有一段,是这么说的:
“……乔治丘吉尔先生与温斯顿丘吉尔先生所做的,是在满足英国打响这场战争的终极结果的同时,尽可能地维护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利益,确保无辜的南非人民不至于因为这场战争而受到太多折磨。
我相信,保罗克鲁格,德兰士瓦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这位曾经亲自前来伦敦与英国交涉,从而争取共和国的独立权的斗士,也曾如同《凤凰报》的记者般想过为自己的国家赢得一个体面的退场。只是,在国家的面子与人民宝贵的性命之前,这个值得尊敬的老人选择了后者。”
如果不加上这么一个争议的标题,而作者改为一名男性,那将会是一记非常漂亮的反击,温斯顿心想。但他跟康斯薇露一同在南非大陆上度过了几个月,足以让他了解她的为人。在这方面她绝不会妥协。哪怕焦点会完全偏离她的文字,集中在她的性别上,也改变不了,她想要全世界知道这是一篇由女人写成的报道,这一点。
他甚至不知道她哪来的精力,在会议与宴会的间隙里还能抽时间去思考出这么一篇文章——它的字数之多,占据了正正三个版面,几乎将所有点名批评自己与她的报纸都挨个反击了一遍。
也许,自己的猜想果真是正确的……毕竟,只有那么一个答案可以解释自己在矿坑里听见的声音。
不,温斯顿,你实在想得太多了,这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事情。温斯顿摇着头,想将那个不切实际的主意从脑海中甩出。你实在是太敏感了,他告诫着自己,昨天看见一只猎犬对着空气狂吠,你也能由此而想象出——
推门走入餐厅的阿尔伯特与康斯薇露中断了他的思绪。
他们尽管保持着距离,却仍然在视线碰上时有些羞赧地避开彼此,脸色微红。简直就像是一对刚渡完新婚之夜的小夫妻一般。温斯顿撇了撇嘴,将手中的《每日电讯报》递给了康斯薇露。
“看到了你的大作了。”他说着,话语里带着自己惯常的讽刺。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写的?”康斯薇露接了过去,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她的确没谈起过这件事。
“这上面的文字尽管与你平时的风格不似,然而里面隐含的思想我只见过你一个人谈起过。”温斯顿随口说了一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险些将方才脑海里的想法说出——这不等于在暗示康斯薇露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吗?
不过,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翻开了对折的报纸,表情在看到标题的瞬间没有太多变化,比温斯顿预料得要冷静多了。
“我猜到了他们会用这样吸引眼球的手段。”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报纸递给了阿尔伯特,后者倒是在看到标题的刹那便皱起了眉头。
“你预料到了这一点?”温斯顿惊讶地反问道,甚至想问问她是否预见了在这之后袭来的狂风骤雨。
“是的,”她坐下来,拿起了刀叉,举止无懈可击,就像一个贵族男人应有的模样。那双深褐色的眼珠转过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永远都该为他三步以后的计划做准备。我想你还没有忘记我的补选计划吧,代理人?如果我们想要为妇女争取来选举权的话,有什么比妇女开始谈论政治,是一个更好的开始呢?”
作者有话要说: . 提议指的是在这种交涉中,一方国家针对某个条款给出了自己的提议。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虽然我们愿意接受这个条款,但是如果这里能够改动一下就更好了。然后看对方国家的代表接不接受这个变动,接受就皆大欢喜,不接受也能通过。但是改动不同于提议,改动的意思是如果这个条款不改成这样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②. Young是因为发音才被借用为中文的“杨”姓氏,作为姓氏,它发源于古英语中的“yunge”,常见于英伦三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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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Isabella·
墙内外的战争仍然持续着。
女王陛下最终决定派遣去南非调查的官员尽管来自外交部, 却是站在威尔士王子殿下那边的人。索尔兹伯里勋爵之前极力争取的两个人选落了空,因此继续拖延公约的谈判过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速度比起伊莎贝拉原先的预计, 要快了不少。
可这不意味着会议上的火|药|味就会有任何减少。
第二次会议上商定的是第三条款,关于英国统治下德兰士瓦殖民地的治理。在签署公约的时候,保罗克鲁格修改了不少这儿的条款,其中一条,便是德兰士瓦这个名字,在成为殖民地后必须改为南非。
伊莎贝拉也同意这一点。
“德兰士瓦是一个具有殖民意味的名字, 会一直提醒着布尔人及其他当地土著这段痛苦的历史——上一次的布尔战争中,德兰士瓦共和国就已经在争取名字的更替。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我们要做的, 应该是尽快促进英国人,布尔人,还有土著人的融合。”她在会议中争辩着,这一次,索尔兹伯里勋爵在会议开始干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予了她与温斯顿随意发言的许可,上一次的会议中,几乎每隔一会他就不得不重新给予他们许可, 不管他再怎么企图保持平和,也在最后流露出了几丝不耐烦。
“我认为保留这个名字最好,”查尔斯里奇先生冷冷地说道,他是索尔兹伯里勋爵一手提拔的下议会议员,是对方在下议院内深扎的根茎之一。知道他的忠心难以改变, 阿尔伯特甚至都没有费事前去拉拢他。“德兰士瓦共和国的确马上就要成为英国的殖民地,这个名字会让他们谨记自己的位置。”
“那么让他们成为大英帝国的臣民,承诺会给予他们与我们的人民同样的权利的意义又何在呢,里奇先生?”北安普顿勋爵开口了,“名字不过是个形势,那些打定主意要记仇的不会因此而感恩戴德,而那些决心要放下的却可能因此而得到鼓励。我们如今的形势,可不是打赢了胜仗,得意洋洋地将对方踩在脚底下,有的是底气谈判。别忘了,克隆斯塔德城外还有几万布尔军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的军队,随时准备着要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诸位先生。”
北安普顿勋爵的这段话没有得到什么反对——尽管兰斯顿勋爵与戈斯金先生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布尔人的军队竟然能有比英**队更高的战斗力。索尔兹伯里勋爵提议了一次投票,得到了大多数的“tent”,因此这条就算这么过去了。
阿尔伯特侧身与北安普顿勋爵说了几句。他在感谢对方对我们的支持。康斯薇露悄声在心中说道。她在房间中轻飘飘地来去,如同一阵清爽的凉风,偷听着勋爵议员们彼此私底下的窃窃私语。
伊莎贝拉也跟着侧头看去,正好看见北安普顿勋爵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五官与艾略特勋爵相似,但是她仍然难以将这个和蔼沉稳的老人与他的儿子联系在一起。
但她又随即记起,艾略特勋爵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风流倜傥。
“艾略特曾经爱过你。”
昨晚,阿尔伯特在半梦半醒间,不经意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
“曾经?”她那时愕然地反问道,一下子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
“是的,”阿尔伯特昏昏沉沉地回答着,就像一只搂抱着她的毛茸茸的大型野兽,正从鼻子里发出即将沉睡的哼哼声,“他比我先一步看到了你的与众不同,并因此而爱上了你。”
伊莎贝拉撑着上半身,扭头盯着阿尔伯特,愣在了当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原来玛德说的话是真的,这是她当时脑子里唯一在进行的想法,原来艾略特勋爵真的在床上向她承认过这件事。
“我以前根本不在意这一点,”阿尔伯特睡意朦胧地说了下去,他兴许以为自己已经坠入了梦境之中,不知道自己正在泄露最好朋友的秘密,“然而,当我开始在意的时候,他却告诉我这已经是桥下流水,一去无痕。我想,他也许逐渐意识到你的与众不同到底有多么的不同,而他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英国贵族,你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界限,因此他无法继续爱着你。”
“那你为什么可以呢?”伊莎贝拉轻抚着他的脸庞,问道。
但阿尔伯特的回答只有轻微的鼾声,他陷入了沉睡当中。伊莎贝拉忆起了他那时可爱的睡颜,睫毛如同乌鸦翅膀般栖息在眼睑下,鼻子的线条如同最完美的希腊雕塑——但这景象转瞬即逝,在这样紧张的会议中,哪怕只走神一秒,都已算多。
讨论仍然在继续着,直到来到了第三条款第三分条:保留人民委员会制度,三分之一的席位必须给予布尔人,三分之一的席位必须给予有色人种。
这一点立刻又引起了许多争议,这条条款是伊莎贝拉与温斯顿经过仔细斟酌后才加上去的,由于英国人与布尔人都只各占三分之一的席位,想要让自己的提案通过,就必然要拉拢剩余的有色人种,而拉拢就意味着让步,意味着必须将有色人种的利益纳入自己的考虑当中,这就能确保有色人种的权利不会遭到侵害。
至于布尔人与英国人联合起来对抗有色人种这个可能性,温斯顿认为十年内都不太可能出现,布尔人的诉求与英国人的诉求完全不同,想要达成一致很难。
“英国人的权力被削弱得太多,我们至少要占一半的席位以上。那些上蹿下跳的黑人猴子怎么可能占据与我们同等的地位,甚至能够否决英国方面提出的想法,这是不可接受的!”
塞尔伯恩勋爵不满地抗议着,他是殖民地事务副大臣,仅次于张伯伦先生,也是索尔兹伯里勋爵原本提议派去南非的人选之一。阿尔伯特一直怀疑就是他说服——甚至是威胁了张伯伦先生最终加入索尔兹伯里勋爵的阵营。假如张伯伦先生被从他如今的职位罢免,那么塞尔伯恩勋爵就是接任人。
“请允许我借用你粗俗不堪的话语,塞尔伯恩勋爵,”阿尔伯特不客气地反驳道,“让那些‘上蹿下跳的黑人猴子’能够分享与英国人同等的席位,才能确保南非殖民地统治的安定——想想看,我们给予了有色人种与白人同等的权利,然而却没有任何人能代表他们发声,将他们诉求反映到殖民地政府,那么这又何曾谈得上‘同等的权利’呢?”
“也许我们可以提交一份改动。”奥斯汀张伯伦开口了,他是张伯伦先生的儿子,同样带着一副单框眼镜,他长得更像他逝去的母亲,成熟中透着还不曾逝去的一丝从年轻时代继承的俊美,五官深邃,深蓝色的眼睛如同油画的点缀。
他坐在这儿,既代表了自由联盟党,也隶属于海军部,戈斯金先生的副手。就像他的父亲一般,奥斯汀张伯伦的立场也有些摇摆不定。
“让英国人占据一半的席位,布尔人与有色人种平分剩余的席位。”他继续说道,“这样,既确保了有色人种能在议会中拥有一席之地,也确保了英国人的地位。”
他的话得到了好几个人的赞同,这其中却没有他自己的父亲。伊莎贝拉在心中摇了摇头,苦难是最好的老师,没有人能比她更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如果是几个月以前的她,或许也会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但如今她却能轻易地看出这其中的弊端,而张伯伦先生多年来精心培养的儿子——远比她大了十几岁——却没能做到。
“这么做,只会让布尔人与有色人种联合起来共同抵制英国人的统治,最终仍然会引起不可调和的矛盾。”她开口说道,“平衡,是这项条款想要达到的目的。表面上看来,英国也许在席位上稍微牺牲了一些,然而却能以此而制衡布尔人与有色人种,免得他们任意一方的势力壮大。当布尔人势头正盛的时候,英国人可以转而争取有色人种的支持,反之亦可。然而,强制性地让英国人拥有半数以上的席位,只会让布尔人与有色人种放下他们的成见,共同抵御‘殖民地压迫者’。”
张伯伦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一旦这一条得到了通过,剩余的条款便没有遇到太多的阻拦,包括确保在学校进行双语教学,允许在法院中使用荷兰语,以及组建立法委员会修改当地的法律法条,等等。当这场会议终于结束的时候,伊莎贝拉甚至认为可以乐观地说,丘吉尔家族赢得了今天墙内的战役。
与此同时,墙外的战争也在继续着。
正午时分,会议终于结束,约定下个星期一再次召开,好探讨完剩下的条款。会议室中大半的勋爵与议员还在相互寒暄,低声探讨着适才的会议内容,康斯薇露则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好让伊莎贝拉知道有谁的想法改变了,从而警惕对方可能突然更换立场,或者知道能够在宴会上“巧遇”对方并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