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有可能。伊莎贝拉眼里闪过一丝寒光。玛丽库尔松已经不可能出庭作证了,但这个人似乎并不满足于此。我倒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专门与丘吉尔家族对着干。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跟玛德商量一下这件事——
她突然停下了向盘子里的面包伸出的手,改而从盘子下抽出了一份报纸。
这是法国的报纸,康斯薇露。
不必她说,康斯薇露自己也能从报纸的名称上看出这一点。可安娜怎么会在托盘里放上这样一份报纸呢?伊莎贝拉从来没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她突然怔住了。
如果她此刻还活着,恐怕就会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手脚颤抖,并且随着伊莎贝拉每翻开的下一页变得更加糟糕——但现实是她只是浮在床上的一道近乎透明的影子,她不认为自己这一次还能跟上一次那样,逐渐地恢复浓郁的颜色了。康斯薇露现在已经明白了她当时的好转,是因为她爱上了埃维斯,可如今……
伊莎贝拉的手停住了,她翻开的那一页是家庭版面,刊登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记者挖出的爆料,从有人宣称从家中找到曾经属于法国皇室的珠宝,到醉汉不慎掉进了塞纳河里淹死。在左下角的一块巴掌大的版面上,打印着一件就连照片也没有的新闻。
“死而复生的教授之女成功取得遗产
巴黎大学的历史教授,拉斐尔莫莱尔先生于今年早些时候,在前往南非的度假旅游途中,与妻女一同失踪。由于当时南非形势复杂,战火四起,法国驻开普敦领事馆未能就此事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
康斯薇露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一段描述领事馆人员是如何在停战后开始搜寻莫莱尔先生下落的内容。
随即,她的目光霎时顿住了。
“在家族律师,埃维斯先生的帮助下,夏绿蒂莫莱尔最终证明了……”
她伸出手,透明的指尖停留在那个名字前。
“那就好。”
康斯薇露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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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Isabella·
布鲁姆斯伯里是一个可爱, 宁静, 充满艺术感的小镇。
严格来说, 这算不上是一个小镇, 只是一个城区, 但看上去却跟伦敦郊区的那些住满乡绅的小城一般幽静美丽。布鲁姆斯伯里是特别的, 马车一驶进这儿,伊莎贝拉就立刻意识到了, 怪不得这儿会聚集着大量的女性权益促进者呢, 她心想。
马车每走几步, 都会路过一家书店,画廊,或者是艺术咖啡店——有许多画像随意地挂在墙上展示,座椅上,甚至还有地上坐着好些速写画家, 抱着手中的画板,全神贯注地作画。林荫下有许多行人享受着夏日的时光, 正悠闲地散着步。这儿的英国人穿着与伦敦城相比, 则显得更加随意,浪漫。
在马车的匆匆行进中, 伊莎贝拉偶尔能在花园长椅瞥见一个年轻人,他们大都歪戴着一顶格呢扁帽, 或斜坐,或歪躺,侧脸写满了忧郁的气质, 嘴中咬着笔盖,手指沾满墨迹,举着手中的稿纸,似乎正在为下一首诗歌而苦思冥想。还能在街角看见闭着双眼,一脸陶醉地拉着手风琴或小提琴的演奏家。
这儿本该是康斯薇露的天堂,但此刻她只是安静地待在马车中,垂着面庞,沉默不语,没有如同以往般迫不及待地飘入那些画廊中,欣赏那些艺术作品。伊莎贝拉知道,这都是为着那份报纸的缘故。
安娜恐怕也一直在留意着夏绿蒂与埃维斯的动向,才会第一时间将那份报纸送上,好让伊莎贝拉知晓他们已经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法国。
无论当初分开时有多么决绝,多么坚定,只要仍然相爱,就免不了会有痛苦与思念。
也许在海峡的另一头,埃维斯也珍重地收藏起了每一篇康斯薇露撰写的文章,细细着每个字眼,手指摩挲擦过作者的署名。就如同康斯薇露深情地注视着他的名字那般。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直到在一个宽阔而绿意盎然的花园广场前停下。草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放眼看去,伊莎贝拉还能找到更多从街道上向广场中心方向涌动的人群。路边已经停了一溜的马车,占去了街道的一半。
“我们到了,公爵夫人。”
马车夫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他拉开了车门,恭敬地向伊莎贝拉伸出了手。一旁,安娜也才从前座走下来,正在拍打裙子上溅到的尘土。
“我该什么时候回来接您,公爵夫人?”马车夫殷勤地问道,“如果您想要及时赶回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府上用晚餐的话,恐怕我们6点就必须离开。”
“那就6点吧。”伊莎贝拉嘱咐着,心想自己或许能在这儿遇见潘克赫斯特先生,还有他的太太,她想尽可能留得更久一些。
然而,她并未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面庞,在空中漂浮着的康斯薇露也没能找到。越来越多涌向广场中央的听众也不允许伊莎贝拉四处走动,她只能被动地跟着一起向前走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今天打扮得就跟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妇女没有什么区别——蓝灰色与白色的配色,蓬松的袖子,宽大的裙摆,几乎看不见任何蕾丝。安娜甚至特意为她拿来了一双自己穿旧的皮鞋,与裙子同色的女帽服帖地压着她的头发,除了一根缎带以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她身旁的安娜更是穿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女佣。
她原以为自己就该像滚进了沙漠的一粒石子般不起眼,却发现自己混入的实际上是丛林。除了那些稍微成熟一些的女性会这么穿,与伊莎贝拉同龄的女性打扮都十分前卫大胆,不仅裙子更为宽松,剪裁更接近现代服装,配饰也远比如今伦敦所流行的要大胆得多,也更富有艺术感些。更让伊莎贝拉吃惊的是有许多女性手里都夹着烟蒂,甚至是雪茄;这其中,又有另外一些描着粗粗的眉毛,嘴唇略带一丝嫣红。与之相比,有不少男性也前来聆听演讲的这一事实,反而显得平淡无奇了。
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主人正新奇地打量着那些女人,安娜凑了上来,轻声在她耳边开口了。
“她们穿的裙子来自于这个月《时尚》里的款式,夫人。”
尽管知道这时Vogue就已经创立,听见这个词仍然让伊莎贝拉刹那间恍惚了片刻。
“你怎么知道?”她也悄声问道。
“身为女仆,知道这些是必须的,否则怎能保证不为主人挑出可能过时的服装?”安娜一板一眼地回答,她的表情十分淡漠。这如同机械人一般的神色时常会给伊莎贝拉某种感觉,那便是她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所有的尽职都不过是因为这是她的工作罢了。然而,她也会偷偷将登有夏绿蒂与埃维斯消息的报纸放在餐盘下,体贴之余,也会悄然流露出一丝关怀。
那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过去的康斯薇露曾经与她之间的关系呢?伊莎贝拉想着,没让康斯薇露听见自己的心声。她很早就隐隐约约有过感觉,安娜应该已经察觉了自己并非康斯薇露——甚至威廉与艾娃也是如此,但他们始终不曾表露出端倪,就如同这是一个他们共同守护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一般。
突然一阵猛烈的掌声传来,将伊莎贝拉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草地中央,不知道谁在那儿摆了一个水果店用于进货的木箱,似乎那就是演讲者的舞台了。虽然条件简陋,然而听众们却热情得仿佛站在了威斯敏斯特宫前,正等着将要发话的首相一般。一个个都激动得脸色发红,有些个子矮的,索性便站在了长椅上。
一个约莫40岁上下的女性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伊莎贝拉马上便意识到,那一定是布拉奇太太。她的打扮很简单朴素,卷发松松地堆砌在耳旁,但谁也不会将她错认为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布拉奇太太身上的那种凌厉的气势,还有从那双略微下垂的双眼中透出的坚毅,都让她的外在形象根本无关紧要。无论她身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还是穿得像个挤奶工,当她一踩上那个木箱,整个广场便安静了下来。
我真希望当我以后发布演讲的时候,也能有她这样的表现。伊莎贝拉在心中对康斯薇露说道。
有些气质与威严是必须要靠年龄增长才能拥有的。康斯薇露安慰着她。快看三点钟的方向,是玛德来了。
伊莎贝拉依言扭头看去,玛德果然已经挤进了人群里,她的个子与伊莎贝拉相差无几,因此很轻易便找到了她的方位,硬是挤出了一条道,来到了身旁。她们只来得及相视一笑,算是打声招呼,布拉奇太太的演讲便开始了。
“能再次来到这儿,看到这么多人前来聆听我想要说的话,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荣幸。”
她低沉的嗓音在广场上方回荡着。
“距离我上一次发言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你们都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与我的母亲——允许我加上一句:一个比我更加伟大,更加睿智的斗士——以及其他的有志之妇一同编撰女性选举权历史一书。曾经那些与我们并肩的,仍然与我们同在的,对于社会的大部分而言默默无闻的女性为了这一壮举的付出必须要被记载下来,这是我们达成的共识。因此,我将大部分的精力都付诸于其,但是,我看得越多,了解得越多,怒气与愤懑,便也越多。
“谁能告诉我,当我们在争取女性权益的时候,我们究竟在争取什么?”
好几个人都举起了手,这其中就包括伊莎贝拉,而玛德则低着头,忙着从自己的小包里翻找出卷烟。
你的答案是什么?康斯薇露在心中发问道。
社会平等。伊莎贝拉回答。
我想的是“由女性来决定女性的权力”。康斯薇露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笑意。这似乎是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更加缺乏的要素。
布拉奇太太连着让好几个举手的人发言了,但似乎都没有得到令她满意的答案,最终,她的目光停在了伊莎贝拉身上,从她脸上刹那间掠过的一丝讶然来看,布拉奇太太应该认出了伊莎贝拉的身份。
“这位夫人,您的回答呢?”
伊莎贝拉在两个回答间犹豫了须臾,最终还是选择了康斯薇露的。比起自己的,她更希望康斯薇露的想法能被大家听见。
布拉奇太太眉毛一挑,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是的,那的确就是我想说的。”伊莎贝拉立刻抬起头向康斯薇露看去,她果然露出了微笑。“如今的这个世界,如今的这个国家,是由男性与女性共同创造的。然而在这个我们共同分享的世界中,却只有男性得以按照他们的偏好制定规则——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母亲和保姆在他们小时候为男孩制定了规则:‘你必须得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完’,‘你必须得在这个时间睡觉’,‘你必须得去洗澡’,从而导致这些男士暗暗在心中发誓,等到他们长大了,就该换他们来告诉女人要做些什么了。”
她的话惹起了响亮的笑声,盖过了玛德点烟的声响。“好久没看到其他抽烟的女孩们了。”后者小声对伊莎贝拉说,“这味道,让我的手指都痒了。”
“感谢你愿意来这儿见我。”伊莎贝拉也压低了声音,“我实在不想错过这一场演讲。”
“为什么?”玛德不解地问道,“你马上就要参加补选,庭审也在两天后就开始,这么多的事情压在你的肩膀上,这可不是什么开始关心女性权益运动——倒不是说这份关心有什么不妥——的好时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伊莎贝拉当然不能将她很早以前就想好的那个计划向玛德全盘托出。事实上,为了保险起见,她认为自己最好谁也别告诉,除了康斯薇露。
“我想要了解——”她赶在自己说出“这个时代”几个字以前猛地刹住了嘴,“——普通的女性对于选举权的看法。我想要听听她们的声音,这对我的补选很重要。”
尽管正与玛德说着话,她仍然聆听着布拉奇太太的演讲。对方这会说到了女性的不自由之处,指出在整个制定游戏规则的过程中,女性都没有插手的余地,对于一个女性正在承担越来越多原本只属于男性的职责的社会里,这无疑是一种滞后的现象。
玛德瞥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相信伊莎贝拉给出的理由,但也没有深究。
“只有一个女孩愿意出庭作证了,”几秒种后,玛德开口了,改变了话题,看来她等不及到演讲结束再将这个坏消息与她分享,“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许多口信——甚至还有一些女孩想要撤回自己之前提供的证词,将自己的名字与经历彻底从卷宗上抹去。告诉我,公爵夫人,没了这些,我们的胜率有多少?”
伊莎贝拉从未听过玛德的语气变得如此沮丧,但她能理解,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一共有9个受害人,9个都是她辛辛苦苦地挖掘出来,一一取得供词,一一说服对方出庭作证。如今这努力一夜之间付诸东流,任谁也不会甘心。
“是哪个女孩愿意出庭作证?”
“那个特别的女孩。”玛德意味深长地回答。伊莎贝拉登时明白了,是那个身上留下的刺青与别的女孩都不同的受害者。
“如果没有别的女孩,我们就无法证明她是特别的。”伊莎贝拉轻声说。“哈利罗宾森会不顾一切地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扭曲成一场情爱纠纷。”
听了这话,玛德顿时沉默不语,像突然被捏住嘴的鹦鹉,或者是泄完气的气球。
伊莎贝拉不好在这种时候安慰她,便又抬头向布拉奇太太看去,专心致志地听着她的演讲。
“这已经不是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妇女不得不完全待在家中,毫无选择地履行着妻子与母亲的职责的时代了。我看见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工作,越来越多的女性反而开始负担家庭的开支——当她们的丈夫在赌桌与酒馆花天酒地的时候。
“过去,男人们可以有底气说出他们才是这个家庭的面包供应者,因此一切都该由他们做决定。可当女人也开始将面包带回的时候,凭什么我们的声音不能被听见?你们都知道,哪怕贵如王公勋爵,也要依靠他们的妻子的嫁妆才能过活呢!”
伊莎贝拉可以确定,布拉奇太太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回想起最初她以嫁妆为筹码而与阿尔伯特斗智斗勇的情形,她不禁微笑了起来,因为坏消息而低落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些,玛德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也抬起头,盯着布拉奇太太,似乎终于对这场演讲有了一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