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道歉没有缓解伊莎贝拉的怒气。她坐在那儿,盯着阿尔伯特与温斯顿,面前丰盛美味的食物突然间变得索然无味.她一时想要给他们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让他们好好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又觉得那根本毫无用处——温斯顿与阿尔伯特已经算得上是全英国,甚至是全欧洲最了解女性权益的落后之处,也对改善这一点最为支持的男人了,该明白的,他们早就明白了。
直到早餐结束,直到她动身前往伦敦金融城,伊莎贝拉仍然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事生气。这让她的演讲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但那并不要紧,就像阿尔伯特说的,前来聆听她游说的选民中有许多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只想看到“帝国的英雄”成功被选入下议院,得到她“应得的”待遇,根本不在乎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完成这索然无味的补选行动以后,她们三个搭上了前往斯塔福德郡的马车——也许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带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公爵,还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帝国英雄”,或许更有助于人们说出事实真相,乃至于愿意上庭作证。伊莎贝拉靠在马车背上,双眼来回扫视着阿尔伯特与温斯顿,不发一言,仍然回味着早晨的那一幕。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康斯薇露总能看穿她的心思。说吧,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什么。
你已经扮演了乔治·丘吉尔很久了,久到你已经不习惯人们——尤其是公爵与温斯顿——仍然以公爵夫人的身份看待你。当他们与你玩笑时,有那么刹那他们也把你当成了一个男人,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当他们又将你推开,视你为女人时,你就难以忍受这一点。当然,这是我的猜测,伊莎贝拉。
我的确就是一个女人,我改变不了这一点,康斯薇露。伊莎贝拉无奈地回答。
也许我没有表达好我的意思,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的声音轻柔平和,让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还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为了能在这个时代存活下去,为了能融入这个社会,有一部分的你必须死去吗?我想,那一部分的你,也许又在乔治·丘吉尔这个身份上渐渐死灰复燃了。
伊莎贝拉无言地扭过头去,不再看着阿尔伯特与温斯顿。她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扮演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越久,她就发觉自己好像越难以回到公爵夫人的身份中去,特别是当公爵夫人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不必出现在人前以后。
只是她从未像康斯薇露这样大声地说出这一点。
早在她第一次向阿尔伯特提出假扮乔治·丘吉尔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有了未来某天将自己的双重身份合二为一的计划——近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提醒自己不能二者兼有,提醒自己终有一天真相必须曝光。但也有个声音在她心中悄声响起,也许她只要放弃一个……也许世界不必知道乔治·丘吉尔是个女人……也许公爵夫人可以死去,只留下乔治·丘吉尔……
伊莎贝拉,你怎么想?康斯薇露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听不见你的想法。
没什么。伊莎贝拉将语气里的苦涩控制到最少。我认为你说的是对的。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斯塔福德郡的斯塔福德市是个特别无聊的地方,看上去就与英国千篇一律的乡村没什么区别,同样有着村落,广场,教堂,以及一栋历史悠久的贵族宅邸。街上的人认出了伊莎贝拉与温斯顿,边走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经常会转来一双惊慌的眼睛,打量几秒与玛德汇合的他们,又赶紧转开,生怕被人指责自己在窥探。
玛德看上去则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我以为我失败了!”一上来,她便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伊莎贝拉用了一秒才意识到她在说路易莎·克拉克的事,“我昨晚与她谈了许久许久,她都不肯答应我出庭。原本我已经心灰意冷,结果今早又收到了她派人送来的便条——她终究是想通了。我们有证人了,公——我是说,乔治,只要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一两个能证明路易莎谎言的证人,一切就能按照计划进行了。”
伊莎贝拉同样为此感到高兴,却又觉得事情顺利的有些蹊跷。“你确定她不会临阵脱逃?”如果法院允许她传唤证人,却只发现证人从盥洗室的狭小窗户中逃脱了,哈利·罗宾森恐怕会当场高兴得跳起舞来,陪审团会对此怎么想,就更加不言而喻了。
“从纸条上看,她的语气很坚定,甚至有些太过坚定,都有点不像她了。”玛德说,“我相信她会前来的。”
路易莎·克拉克的回心转意,就像是某种预示一般,从那以后,伊莎贝拉等人的运气就突然好转了起来——他们接下来在斯塔福德的行动,简直顺利的不可思议。
从前,玛德第一次为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拜访斯塔福德时,这儿的村民大多数连话都不愿意与她说上一句。不仅仅是因为玛德的穿着打扮与这个保守传统的城镇氛围格格不入,更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玛德不过是一个多事而且好打听的女记者,不管她如何解释自己是为了一群受害的女孩伸张正义,也鲜有人理睬她,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看在她给出的高额酬金的份上,才勉强开了口。
然而,见到伊莎贝拉与温斯顿亲自前来这儿以后,村民们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玛德前脚才刚刚警告过大家,说这儿的村民口齿严实,立场坚定,不会轻易动摇,后脚便眼睁睁地看着同一个拒绝了她的村民在温斯顿面前毕恭毕敬,有问必答,甚至殷勤地主动提供了温斯顿还未询问的情报。
人人都觉得温斯顿与伊莎贝拉是帝国英雄,为英国立下了那么伟大的功绩;而阿尔伯特则是战无不胜,为英国挽回了荣光名誉的少将,又是地位高贵的马尔堡公爵。不管他们打算要做些什么,总归是不会出错的。伊莎贝拉不仅很轻易地就得到了想要打听的情报,甚至没怎么费力就说服了好几个人前去伦敦上庭作证。
“换个思路想想,”她劝慰着闷闷不乐,站在街边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玛德,一瞬间仿佛看见早上生无名气的自己,“就算哈利·罗宾森来这儿打听消息,也不可能套出什么。当初巴登斯先生来这儿收集玛丽安娜被谋杀的情报时,不也碰了一鼻子灰吗?——这就是为什么路易莎小姐得以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法庭上撒谎,她以为我们为了能成功起诉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是不会揭穿她的谎言的。”
“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玛德轻吁了一口气,对走过两个挎着篮子,正对她怒目而视的老奶奶嫣然一笑,“我曾经有选择可以做一个男人——我学习拳击,有一部分就是为了想要摆脱女性的身份,但我最终接纳了我自己。我生气的是那些受苦的女孩们在这些村民的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头衔,一个名声,一个身份而已。令我气愤的是现实的赤|裸残酷,不是我自己。”
那我气愤的又是什么?伊莎贝拉不由得心想。是我自己,亦或是这个也许永远不会迎来真正公平的世界?
“我们该回去了,”玛德将烟蒂在脚下踩灭,将它踢入了泥泞中,语气又恢复了轻快,“我还与哈利·罗宾森有个约会——可不想去得太晚,让对方误以为我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她要将这些证人交易给哈利·罗宾森,以换取私底下偷偷采访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机会。明天,当这些证人抵达伦敦的时候,他们会被介绍为辩方的证人,而非控方的——村民不会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不会明白那两个词意味着什么,只有等来到法庭上才会意识到自己站错了边,但他们那时已经发了誓,没有退路,不得不说出实话,证实路易莎撒了谎。
采访只是一个障眼法。玛德会假意向哈利·罗宾森坦白,告诉对方她认为对方的胜率很高,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极有可能会被无罪释放。而这么一来,乔治·丘吉尔就会输掉庭审,而她也会再一次损失一个上好的报道,就像艾格斯·米勒的案件一样。她打算通过采访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来弥补这一点,为此甚至不惜将乔治·丘吉尔辛苦找来的证人交换给他。
这个提议对哈利·罗宾森而言百利无害,采访是安排在庭审之后的,到那时即便哈利·罗宾森反悔,玛德也无计可施;即便他守约,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采访对象。对应的,他却可以从伊莎贝拉手中抢走她“最大”的筹码,从而证实自己的委托人无罪。就算哈利·罗宾森察觉其中或许有诈,也难以拒绝这个交易的巨大诱惑。
这是昨晚康斯薇露在前途看似一片灰暗下,孤注一掷想出的计划。
几十个小时以前,当路易莎·克拉克还没有同意出庭,当她们以为舆论形势会非常严峻时,这看起来还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蓝图——玛德与检察官已经先后在企图找到证人一事上碰壁了。村民们担心自己出面作证斯塔福德男爵的继承人是个杀人犯和强|奸犯,会害得自己被赶出村子,失去工作与租赁的土地,因此什么也不敢说——至少,不会对一个小小的没什么经验的检察官说。
很显然——伊莎贝拉在登上回程的马车,回头向这个平凡无奇的小镇看去的时候,早上的想法又钻进了她的脑袋,轻声对她说道——所有昨天你自认为万分棘手,无比绝望的一切,在一个有权有名的男性眼中的世界里,都是能迎刃而解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如果坦诚了乔治·丘吉尔就是马尔堡公爵夫人,你会永远失去这一切——手握的权力,名声,特权。没错,你仍然有能做的事情,但那就像笼子里的金丝雀拥有的空间一样狭隘。所有能真正证明你的能力,所有能让你名垂青史的成就,都是以乔治·丘吉尔的名义完成的。
你真的愿意放弃吗,伊莎贝拉?
作者有话要说: 伊莎贝拉最开始扮演乔治·丘吉尔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身份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利用这个身份做到一些身为女性无法做到的事情——一些好事。
但这是会上瘾的,权力,地位,名誉,任何一样都能让人为之疯狂。
我原本在原文里用reefer做了例子,这是很多ABC面临的一个终极诱惑与选择,觉得与伊莎贝拉此时的处境很像,最终觉得不妥删掉了,
最近伊莎贝拉的章节里反反复复提到曝光自己的身份,将两个身份合二为一,都是伊莎贝拉不断加强对自己的暗示,让自己明白这两个身份是不能并存的。暗示得越多,就说明想的越多,就说明诱惑越大。
当身为劣势者时,人们想要平等,并且不惜为此付出代价。但当身为优势者,追求平等就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时,这个决定就变得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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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Avis·
他无数次在梦中看见她的身影, 偎依在树荫下, 那双明亮的眼睛向他转过来,如同冷月清辉, 照亮了他的夜晚。
如今,顺着公爵夫人的视线,他又见到了她。就漂浮在礼堂的上空, 尽管看不见她,埃维斯却仍然能感受到她在这房间中的存在, 就像是从冬日窗缝里泄入的星光,有她在的地方总有丝丝的凉意,微微拂来。
他答应了她, 从此会为了她而争取常人拥有的平凡生活, 但他从未答应过,要就此远离她, 远离与她有关的一切。
“今天我们将从□□未遂的罪名开始审理——我相信上一次罗宾森先生就已经为菲茨赫伯先生辩护过了,因此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那么,检察官?”
检察官不过才刚刚坐下来,闻言立刻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法官的意图很明显,他言简意赅的几句话立刻砍掉了审理流程前几个不必要的惯常步骤,应该是已经得到了某种指示,想要在今天之内将这个棘手的案子了结,因此有意地推动着庭审的速度。
上一次庭审时,埃维斯就看出了这个案子的争议性与话题性会给老贝利带来了许多不便, 而他也的确没有想错。一大早,老贝利的门口就有不少骗子极力鼓吹自己是法院的工作人员,只需一个几尼就能偷偷把人带进去观摩审理——这个价格可不便宜,但仍然有不少人围在旁边询问,跃跃欲试地从钱包里摸索着硬币。
然而,实际上,这些骗子只会让同伙引开警卫,将人从后门领进老贝利里,随后便赶紧找个借口溜之大吉。这些上当受骗的可怜英国人,就像进了陷阱的蜜蜂一样,绝望地在老贝利里打转,寻找着目的地——夏绿蒂准备躲进休息室的壁炉里的时候,就碰到了两个,他们闯进了另一间审理室,打断了审判过程,被怒不可遏的法官当场下令由警卫押进了监狱。没有哪个法官愿意同样的意外再出现个几次。
“尊敬的法官,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将传唤案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博克小姐——博克小姐,请你向法庭讲述整个案件的经过,从你遇见菲茨赫伯先生开始。”
玛德·博克的嗓音带着香烟的侵蚀,沙哑又慵懒,让埃维斯猛然记起了康斯薇露在他们第一次谈话时的谎言,还有那只在衣兜里辗转许久,变成一簇烟草粉末的香烟。
不知她是否那时想起了这个女人,才会用香烟作为自己的掩护?
他哀伤地想着,眼神又不禁向半空中游去,但耳朵仍然注意听着玛德·博克的证词,没有放过一个字。
她从自己是如何“意外”地遇见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讲起,特别强调了是对方主动向她搭话的这一点。接着便解释了她为了寻找新闻素材,很早就开始调查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有关的受害人,因此对这个男人十分警惕,不愿与对方有任何交集。然而,对方一直表现得就像一个温柔而绅士的男人,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他屡屡制造各种偶遇,不停的讨好她,赞美她,寻找各种借口亲近她,让她渐渐放下了戒心,认为可以从对方身上挖掘到报道的另一面,因此在最终答应了与对方在旅店中私下会面,进行采访。
证词的后半部分,已经由检察官在上一次庭审中详细叙述了,因此玛德·博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不过停顿了两秒,哈利·罗宾森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发起了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