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此刻伊莎贝拉与他过近的距离,从那片浅蓝中反射出的着急与关切看上去是那么真切,几乎令伊莎贝拉想要相信他此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Please,康斯薇露,请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应对王子殿下。”
他的声音听上去犹如用手捧起一把细纱在指间摩挲般的感觉,有着与目光同样的焦急与关切,可是,无论如何,他今晚丢下她独自面对一场如今的她还无力完美应付的大型晚宴是事实,他不曾在她身边及时保护她是事实,他令得她必须利用一个母亲最为脆弱的软肋胁迫对方帮助自己也是事实,她也许能原谅他做出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但那并不代表她就会——
“那好,公爵大人,就让我们同意您的缺席的确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而,请原谅我,我仍然无法告诉您我究竟打算如何解决王子殿下与我之间的误会,如果这么说能让您好受一些的话,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将会协助我解决这件事。至于是谁写了那封信给王子殿下,我并不知道。”
她冰冷的,礼貌的,客客气气的,仿佛他们之间隔着整个银河系,而不是一个拳头般的距离的话说完了,但她与公爵的对视并未因此而结束。在阴影中,在沉默中,在仿佛无止境的拉扯与试探中,他们对视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正透过深褐色的玻璃注视着那片浅蓝色的大海,她曾猜测过那之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个灵魂,她曾在短短的一瞬间以为自己在海洋边缘见到了即将升起的一丝光芒,然而,这一刻,她只希望公爵能从那双曾经属于康斯薇露的双眼后透出的黑暗,明白那道横亘在他们之中,看不见而又无处不在的沟壑有多么的深不见底——一天一天地,它会继续向下生长,持续不断地崩裂,直到有一天完全地分开她与公爵,即便是在上帝面前许下的神圣诺言也不可能再将他们拉近一分一毫。
所以,停止向这个深渊中扔下任何的感情吧,伊莎贝拉。
停止试探这个深渊可能会有的任何反应吧,公爵大人。
您与我是什么也不会得到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啊——你们两个究竟——”温斯顿的一声大喝吓得伊莎贝拉一震,只见突然出现在走廊入口,气喘吁吁的他一边用手帕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拉扯着白领结,试图给自己一点呼吸的空间,一边向公爵大喊着,“所有的宾客都在问你与公爵夫人去了哪里,阿尔伯特,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替你们找了些借口,可是那也要撑不下去了——我的母亲让我来——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布伦海姆花园,还有楼上的客房——我敢说你们肯定有比今晚更好的约会机会吧?”
“我与公爵夫人这就过去。”公爵低声回答道。
“我与公爵阁下现在就过去。”伊莎贝拉截断了他的话,她与公爵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条逼仄的走廊上了——她绕过了公爵,向温斯顿走去,几分钟后,他们三个便回到了大会客厅之中。不消说,男主人与女主人同时在晚宴上消失这样的行为自然引来了一些宾客的不满,好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向宾客编造出了伊莎贝拉今晚劳累过度,头疼得厉害,公爵适才是在房间中照料她这样一个借口,而温斯顿又赶在他们回到大会客厅以前向他们通了气,这才使他们得以应付宾客们的询问,不至于露馅。
人群中,伊莎贝拉清楚地看到路易莎小姐再一次将公爵拉到了一边,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康斯薇露迅速飘过去偷听了他们在说什么,但伊莎贝拉一点也不想要知道,她甚至已经不想再在意。
即便没有公爵,她也有能力应付眼前的一切。
所以,是的,她与公爵是什么也不会的得到,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第99章 ·Consuelo·
倘若说有一天, 康斯薇露能够来到伊莎贝拉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她或许能够认出什么是对方曾向她提及过的电脑与手机, 能够习惯高楼大厦与外墙上的LED电子屏,能够爱上琳琅满目的广告与商品,以及理解那些一百多年后发展出的独特艺术与时尚。她从伊莎贝拉那儿学来了太多的现代词汇与观念,融入一百多年后的生活不会像伊莎贝拉企图融入一百多年前的社会那般艰难。
甚至, 康斯薇露觉得自己可能会像伊莎贝拉所希望的那般穿着睡衣与她窝在床上,头发胡乱用一根中餐外卖剩下的筷子插着挽在头上,吃着街边餐车买来的Fat Sandwishes,一旁的电脑里放着浮夸的YouTube美妆博主的讲解视频作为背景音, 一边嬉笑着,一边为彼此涂着指甲油——
但康斯薇露知道自己骨子里仍然会是一个19世纪末的女孩, 就像伊莎贝拉永远也不可能抹去自己的现代思维一般——因此, 在对马尔堡公爵的看法上,康斯薇露远比伊莎贝拉要宽容, 当然, 也因为作为鬼魂的她并非当事人, 她得以拥有一个更加中立, 更加公正的角度默默地观察着马尔堡公爵, 不受伊莎贝拉所感受到的愤怒与辛酸而左右。
昨晚,在那场激烈的争吵过后, 回到晚宴上的马尔堡公爵向宾客们解释了自己的缺席理由——爱德华的病倒在这儿成了一个绝妙的借口,倒也能被大多数的宾客所接受。
而康斯薇露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旁。她想知道已经清楚威尔士王子对伊莎贝拉的企图的他会有什么举动。更重要的是,与伊莎贝拉有着截然不同立场的她在那场争吵中看出了伊莎贝拉所不愿相信的真相。
也许,仅仅是也许, 马尔堡公爵也许爱上了伊莎贝拉。
当他嘶吼着说出他已不再对路易莎小姐有着过去的情感时,或许被他自己突然截断的那句后半段实际上包含了伊莎贝拉,只是那一刹那,情势已不容许他将这一份感情倾泻出口,那时正站在他对面冷漠地看着他的女孩既不会相信也不会接受他的心意。
在晚宴剩余的时间里,马尔堡公爵有一半的精力放在应付那些他未来在政界的同僚上,另一半精力都放在了威尔士王子的身上——他就像康斯薇露小时候听从印度归来的叔叔讲述的故事中的老虎一般,独自潜伏在丛林的阴影中,利用着环境掩盖着自己预示着死亡的斑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耐心地等待着时机。每一次威尔士王子转向伊莎贝拉,每一次他冲她所在的方向微笑,每一次他细微的肢体动作,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并且警醒地将目光投注过去——
所幸的是,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为伊莎贝拉找的借口果真起了效果,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其他几位情妇身上的威尔士王子没有再对伊莎贝拉做些什么。
而康斯薇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尽管据伊莎贝拉的描述,一百多年后的英国贵族俱已没落,公爵的头衔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荣光,就连曾经高高在上,不可攀及的王室也放宽了所有的限制与规则。然而此刻,1895年的英国,仍然是一个贵族掌权,王室还颇具影响力的社会,几乎没有任何贵族希望与威尔士王子闹翻,不用说过去那个利益至上,眼里只有自己的宫殿与政治地位的马尔堡公爵,他不是那些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年轻貌美的妻子送上王子殿下的床帏的贵族中的一员,已是让人庆幸。
如今的马尔堡公爵,或许能为伊莎贝拉提供保护——而不仅仅只是为了利益的相互合作。
这个念头在那时首次出现在康斯薇露的脑海中。
又在她漫长的整夜思索中逐渐地发酵。
她偷听到了路易莎小姐与马尔堡公爵的对话——“我知道您想与我了断一切,并且希望我越早越好地尽快离开布伦海姆宫——但是,看在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一切的份上,阿尔伯特,能否请你明天早上送我一程呢?杰弗森还想留下来与一些勋爵们攀攀交情,那对他未来的事业发展很有利——拜托了,阿尔伯特,我不愿孤孤单单地独自离开布伦海姆宫,心里想着上一次我离开这儿时还是相爱的恋人——”
伊莎贝拉不想知道这段对话的内容,更不会想要探究路易莎小姐如此要求背后的目的,但决心想要促成她与马尔堡公爵和好的康斯薇露却打算一探究竟。某种隐含在路易莎小姐说出那段楚楚可怜的恳求中的阴狠让她感到了不安,倘若说就连康斯薇露也能察觉出马尔堡公爵对伊莎贝拉逐渐觉醒的情感,那么想必路易莎小姐便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这或许便是她在临走前最后的力挽狂澜。
马尔堡公爵最后同意了这个请求。
路易莎小姐并未明说她离开布伦海姆宫的时间,毕竟事后再悄悄打发自己的贴身女仆去传话更符合贵族小姐的做派,也更加浪漫而隐蔽。但康斯薇露却也大致能猜出——如果路易莎小姐希望能与马尔堡公爵单独相处一会的话,便不可能早于他惯常的起床时间,也不可能晚于夫人小姐们的起床时间。
她再次看了一眼时钟,指针已经走过了7点30,这是马尔堡公爵惯常起床,而后去布伦海姆花园散步半小时的时间,于是她飘去隔壁看了看,发现马尔堡公爵已经离开了。
伊莎贝拉的房间并不在宫殿正门的正上方,而她只能远离伊莎贝拉40英尺左右的距离,否则那种撕裂感就会强烈到康斯薇露无法忍受的地步——她向门厅的方向飘下去,发觉自己最多只能来到前厅的上方,便无法在继续向前一步了。若是路易莎小姐与马尔堡公爵决定在门口处偶偶私语,她怕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从艾格斯·米勒的遭遇,再到慈善晚宴上的节目,康斯薇露想要能够真正为自己,为伊莎贝拉,为眼前的一切做些什么的渴望前所未有的高涨。她所偷听到的马尔堡公爵与路易莎小姐的对话尽管能证明他们的确了断了,却不足以让伊莎贝拉回心转意,她希望能从这场分别的对话中真正地探明马尔堡公爵的态度,如此她才有可能说服伊莎贝拉正式已经有所改变的公爵。
偷听固然是不道德的行为,然而又有谁能够以此来谴责一个鬼魂?
就在康斯薇露徒劳无功地在前厅上空转悠,企图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更接近下方的角度时,路易莎小姐现身了,身后跟着她的贴身女仆——才刚刚走入前厅,路易莎小姐就扭头向她的女仆吩咐了几句,也许是打发对方离开,也许是嘱咐对方去看看马尔堡公爵在哪,康斯薇露懊恼地猜测着,无奈地看着路易莎小姐的女仆放下行李箱,向楼梯走去。
路易莎小姐只在前厅中等待了几分钟,接着便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快步地向前厅的左侧靠窗走廊走去,那儿通向一间专为女主人的起居活动而设置的小厅,几乎就在伊莎贝拉卧室的正下方,曾是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在布伦海姆宫中最喜爱的地点,她花费了不少时间向伊莎贝拉介绍她是如何花费心思地装点着这间起居室——两边对称装饰的,放置着干花,信笺,墨水与针线的,极其可爱的半圆形小桌;精心挑选的镶嵌着珍珠母贝色象牙扶手与烟粉色坐垫的椅子;沙发上摆着的带流苏的小抱枕都是老夫人从法国带回的战利品,在壁炉两旁矗立的书架上则是被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精心挑选出的书籍,从萨福的诗集到杰弗里·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从乔治·桑的《康斯薇露》(这名字总让康斯薇露会心一笑),再到简·奥斯汀的初版著作,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放着一架非常古典的,由斯坦威所制造的三角钢琴。伊莎贝拉出于对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尊重,几乎从不使用这间起居室,希望能尽力保持住它从马尔堡公爵的祖母那便继承下来的模样。
康斯薇露跟随着路易莎小姐来到了这儿,由于距离的缩短,她得以回到地面上,飘在她的身边,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显然,在曾经那段与马尔堡公爵相恋的日子中,路易莎小姐也曾在这间美丽的起居室中度过了不少的时光,她没有流露出任何进入陌生环境时,人们多少都会具有的局促与陌生,反而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般自在。几乎无需细看,她便能准确无误地从书架上取下自己想要的书籍;无需寻找,她便能找到最舒适的角落坐下。她抬起脸来打量着那些家具,摆饰,插花的眼神,俨然是一位正在查看自己的房屋是否被入侵者破坏的女主人模样。
“路易莎小姐。”
马尔堡公爵出现在了起居室的门口,低声地唤了一句。康斯薇露倒是欣慰地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他惯常早上出门散步所穿的服饰,这说明他并不打算在路易莎小姐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您该离开了,送您去车站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您。”
他说道。
“可是我的女仆还在楼上为我收拾行李,”路易莎小姐站了起身,轻言软语伴随着盈盈笑意一同而出。康斯薇露猜测她为了今早的会面,恐怕天不亮就要起床梳妆打扮,才能拥有此刻要花费一个小时做出的,看似慵懒而不经意的完美发型,才能让脸庞看起来精致而又不失自然纯真,不知道她的女仆为了能够让她的女主人的腰肢呈现出如今的纤细模样,手指又拉断了几根,之后还能够抬着行李下楼,倒真是难为她了,“恐怕她还要一会呢,阿尔伯特,也许你可以陪我等等?”
这下,康斯薇露才明白她打发自己的女仆离开的用意。
马尔堡公爵在门口踌躇了几秒,最终还是缓步入内,站在了路易莎小姐所坐的沙发边上。即便是路易莎接下来再三撒娇一般地请他坐下,他都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行为令康斯薇露想起了老夫人对他的描述。如今来看,马尔堡公爵当真是个果决的男人,似乎一旦他下定了决定,即便是曾经相恋了三年的恋人也无法使他的内心有一丝一毫的不忍与退让,只愿在作为宴会主人的身份下满足路易莎小姐的要求。
怪不得张伯伦先生能对他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她心想,这种性格的确适合进行外交事务,既不容易轻易被利益所诱惑而叛变,也不会轻易在与本国有关的议项上退让。
“你这么做,阿尔伯特,是为了公爵夫人,对吗?”
路易莎小姐向马尔堡公爵所站的方向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臂,撑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倾斜过去,愈发凸显着她的身段曲线。为了能展现她的肢体之窈窕,她此刻穿得是一件极其薄而贴身的纱裙——由于伊莎贝拉平时并不使用这间起居室,故而仆人并不会在没有特殊吩咐时来这儿生火——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下略微发着抖,但马尔堡公爵似乎对此视而不见,甚至没有脱下自己的外套让路易莎小姐披上。
“请不要误会,路易莎小姐,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出自于我自己的意愿。”公爵低声说道,“既然您要推迟一些才能离开,那么,我希望您能为我做一件事。”
“任何事都可以,阿尔伯特。”
然而,路易莎小姐或许会后悔她这句话说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