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您能亲自去向公爵夫人道歉。”
马尔堡公爵下一句说出的话立刻便抹去了路易莎小姐脸上才涌现出的微笑,怒气似乎顷刻间就在她的眉间聚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内容,她僵立在沙发上,没有回答马尔堡公爵。
“想必公爵夫人此刻也快要起身了,您可以赶在早餐前向她表达你的歉意。”马尔堡公爵继续说了下去,看来,这个念头已经在他心间萦绕了整整一夜,恐怕他也如同自己一般,彻夜不眠地思索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寻找着任何能够补救的手段,“我不会强迫您这么去做,路易莎小姐,只因那不符合我所受的教育中该如何对待女性的部分,不因我曾对您有过的任何感情。您的到来的确严重影响了这场无论对我,还是对公爵夫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慈善晚宴,您的确伤害了我的妻子,即便您向我声称那并非您的意愿——至少,我相信,过去我曾爱过的那个路易莎·菲茨赫伯,便会去向我的妻子道歉。”
马尔堡公爵的这一番话彻底堵死了路易莎小姐的退路。
一瞬间,康斯薇露恍然觉得自己看见了过去那个冷漠而手腕狠绝的公爵。
路易莎小姐站了起来,她完全收敛了自己温柔柔弱的神情,显然是彻底明白了这一招不会再对公爵有任何的用处,尽管她的神色十分平静,甚至也能从她微微下垂的嘴角看出些些悲哀,但她眼里透出的一丝熟悉的神采——康斯薇露认得是因为詹姆斯死后,她也曾在镜中见过同样的一抹死灰从骨骼深处透向自己的容颜,那阴暗仿佛能烧掉所有年轻的神采飞扬,是失去了所有,绝望至一无所惧的人才可能有的——让康斯薇露感到似乎随时都能看见一把匕首从她手中亮起,随即插进马尔堡公爵的心口。
“我会去的,阿尔伯特,如果这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话。”
她回答着,丝毫看不出这个要求对她所造成的屈辱,只是,刚说完,她又轻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抹上了几分惋惜与不舍。
“你为公爵夫人付出了那么多,阿尔伯特,你愿意为了她放弃你与我的誓言,你愿意为了她放弃你的政治仕途——别以为我没有注意到昨晚你的注意力全在威尔士王子身上,而非你真正该笼络的那些保守党员——你甚至愿意为了她而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向一个曾经在你最低谷,最痛苦,最脆弱不堪时向你伸出援手的女孩——只是为了满足她或许有那么一点损伤的自尊心。但她真的值得吗,阿尔伯特?你该不会以为,公爵夫人也如同你现在这般爱着她一样爱着你吧?”
马尔堡公爵的神色没有动摇,但康斯薇露知道路易莎小姐的这番话势必在他心里激起了重重涟漪——伊莎贝拉对他的感情仍然是这两人之间没有解开的误会之一,恐怕马尔堡公爵直到今日也无法确定婚前的伊莎贝拉是否真的爱过他,也许他始终相信那是一个谎言,也许他在内心某个角落希冀着那时伊莎贝拉不加掩饰地表现出的爱意会有一分遗留至今——
“我知道公爵夫人在婚前逃跑过,阿尔伯特,但恐怕你并不知道为什么吧?”
她欺近了阿尔伯特,后者在将要避开的前一刻听到了她在耳边低声说出的话语,不由得僵住了。
“那是因为,詹姆斯·拉瑟福德并没有死去,阿尔伯特。”
第100章
詹姆斯·拉瑟福德没有死。
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路易莎没有必要在这种只要求证一下便能验明真伪的事情上撒谎骗他, 不, 她不至于那么愚蠢,如果她敢告知自己这样的消息,那么她必然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缓缓在走廊上行走的阿尔伯特,听见自己内心有一道低沉的声音轻声说着。
他说不清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 似乎也有愤怒,似乎也有悲哀,似乎也有无奈,似乎还有淡淡的, 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的疼痛,就好像路易莎的话在他心上划了一道伤口, 每一次他在心中唤起一次公爵夫人的名字, 就如同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伤口。
他并非没有在意过公爵夫人为何要在婚礼前夕逃走,只是他那时觉得无论是什么理由都已不再重要, 都已不可能改变成婚的事实——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范德比尔特家的嫁妆已经到手, 即便公爵夫人是为了拉瑟福德又如何?他已经拿到了在这场婚姻中所最需要的事物了。
一个月前的马尔堡公爵怕是永远也料不到有一日, 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会将公爵夫人真正地视为自己的妻子, 而非一个可供利用的钱包。
仿佛喝下了一杯隔夜的冰冷苦茶, 阿尔伯特反复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念头背后所意味着的酸涩——他一直以为公爵夫人如今的冷淡是来自于自己在婚姻初期的行径所致,只要他能够向对方证明自己的确因为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的案件有所改变, 兴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朝一日能够好转,兴许有朝一日,公爵夫人也会真正地将他视为自己的丈夫——而非马尔堡公爵。
但他如今知道了,他仍然活在公爵夫人的谎言之下。
她的逃跑大约是为了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假死成功的拉瑟福德会面, 一同私奔。
她为何不让自己碰她的原因也很明了——她希望能将自己的清白留给拉瑟福德。
她夺回了自己嫁妆的掌控权的理由也自不必说,若是她要继续支持自己的情郎在某处——说不定就在英国——的生活,那么她自然是不会希望这等账单有被他看见的风险。
至于自己这几天来的示好,解释,心思,所不被接受背后的原因也无需明说——他原本以为那是因为如今全副热忱都投入了慈善事业的公爵夫人暂时还不愿去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亦或是她仍然心寒于自己最初冷漠傲慢的表现。但现今他知道了,公爵夫人心中已住进了另一个人,又怎容得下自己再破门而入?
每一句话,都像是被装填进□□的一发子弹,被公爵夫人所持着——她才是那个训练有素的上好猎人,阿尔伯特如今才意识到。早在他能接近自己的妻子以前,她便已轻易地获知了他的心脏所在——如今便准确无误地打进了伤口,将原本只是隐隐作痛扩展到了痛不欲生。
若真是如此,阿尔伯特,你就不该继续在意这个女人——无论是威尔士王子也罢,慈善晚宴也罢,合该由她自生自灭——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拉瑟福德与公爵夫人的未来而做嫁衣罢了,徒劳无功。
她并不值得你去做这一切,也许她的确在乎伍德斯托克的人民,也许那不过是她编造出的假象——你现在还能相信她吗,阿尔伯特?倘若说如今公爵夫人的确按照约定一般地在尽她的职责与义务,那么你也只要遵从你一开始的想法,做好一个合格的丈夫的本分便是,你为何要为了一个从未爱过你,以后也不可能爱你的女人去牺牲自己的一切呢?
一个十分类似于路易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动摇着他的决心,延缓着他即将走到目的地的脚步,拉扯着他的四肢,撕裂着他的情感——但最终,阿尔伯特仍然轻轻地敲响了那扇房门。
她的确欺骗了我,但她也的确并不想要我的感情。
是你自己要爱上公爵夫人的,阿尔伯特,是你自己该死的要被这个女人吸引。
那你就该承受这一切的苦果。
他听见自己内心那个低沉的,属于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的声音回答道。
“请进。”
听到这声应答,阿尔伯特推门走了进去,已经梳妆打扮停当,换好了衣服的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从窗前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走进房间的他,“公爵大人?这真是个令人意外的惊喜——”
“您是我的妻子的教母,请称呼我为阿尔伯特,夫人。”阿尔伯特走上前来,微微向她鞠了一躬,“我知道此时尚早,希望我没有打扰您——您的贴身女仆的确告诉我您此时已经用完早餐,也已经更衣完毕——”
“是的,我一向喜爱早起。”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点了点头,示意阿尔伯特在她房间中放置的几把扶手椅上坐下,又走去拉了拉铃,“您想喝些什么吗,阿尔伯特?茶,还是咖啡?您也已经吃过早餐了吗?”
“还未,”阿尔伯特回答,“您不必为了我费心许多,我前来只是为了询问您一件事,不会耽搁您太久的时间,或许女仆还未将饮品送来,我便已经离开了。”
“有什么是我能帮助您的,阿尔伯特?”
听到他的话,警惕的神色快得几乎难以察觉地从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脸上掠过。她兴许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了,阿尔伯特心想。
“我想知道,您会如何处理威尔士王子与我的妻子之间的误会。”
他强忍着让自己不去想有关拉瑟福德的事情,只将注意力放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身上。换做其他任何人听到这句话,可能便会认为阿尔伯特已经获知了事情的真相,然而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脸上没有显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只是先嘱咐应声而来的女仆为自己与公爵带上来一壶茶,等到女仆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以后,她才好整以暇地转向阿尔伯特,不紧不慢地说道。
“听您这么说的话,您是不打算让自己的妻子成为王子殿下的情妇了。”
“是的,我的确不想。”
“也不打算让她成为其他任何贵族勋爵的情妇,从而为你自己换取来政治地位。”
即便他无耻到能产生这样的想法,阿尔伯特想着,那些渴望得到他的妻子的男人除了一张充满淤青的脸以外什么也不会得到,他已经领教过了。
原本因为想起这一点而略微想笑的阿尔伯特突然记起了这背后的原因,那笑容立刻就像被腐蚀的花朵一般化作了一地焦枯的渣滓。
他已经不能再继续对公爵夫人投入更多的感情了。
“不,夫人。”
一声干涩的回答从他嗓子里蹦出。
“那我便有些不解,阿尔伯特,既然你本身没有这种想法,为何现在整个伦敦社交界中都充斥着你是如何利用你的妻子的美色企图为你自己谋取利益——甚至已经有人听说了你单独将公爵夫人与艾略特勋爵留在库尔松夫人的府上,只为了让北安普顿勋爵能够为你在索尔兹伯里勋爵面前美言几句。”
“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夫人,是由我的政敌为了陷害我而传出的不实谣言。”
“然而,王子殿下并不认为那是无稽之谈,阿尔伯特,而他的确对公爵夫人很有兴趣——无论您昨晚的缺席是为了什么原因,众人议论纷纷的那一个,还是您解释的那一个,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让王子殿下误以为您对公爵夫人成为他的情妇这一点并无异议。想必你那时还不知道王子殿下与公爵夫人之间产生的误会,是吗?”
“的确是的,夫人。”
“公爵夫人是如何告诉您这件事的?”
“她告诉我,有人模仿了她的笔迹,给王子殿下写了一封让对方误以为她想成为皇室情妇的信——而恐怕这就是为何有如此众多在保守党内颇具势力的英国勋爵前来参加这个小小的慈善晚宴的原因。”
最后一句,是阿尔伯特自己的猜测。一旦知道了威尔士王子前来的意图,那么连带着便有许多疑点得到了解释——为何威尔士王妃不肯前来;为何威尔士王子决定前来的消息一出,许多其他原本阿尔伯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请来的贵族勋爵便争先恐后地主动要求前来;为何他与公爵夫人在门口迎接威尔士王子时,殿下他会用那般露骨而毫不掩盖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他那时只是以为威尔士王子见色起意,还略有不满地稍稍阻挡了一下对方的视线,没想到对方在心里便已经将公爵夫人视为了自己的所有物。
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直到端着托盘的女仆重又回来,为他们放好茶具离去以后,她才继续开口了。
“您知道吗,阿尔伯特,当公爵夫人向我求助时,我的确感到十分奇怪——因为在这场误会上,明显比我更适合出面处理收拾,便是您了。不过,显然,我是不可能询问公爵夫人这个问题的。那时,我内心对此的猜测,是您模仿了她的字迹而写信给王子殿下,希望能以此逼迫她成为王子殿下的情妇,因此公爵夫人才不能向您求助——”
阿尔伯特想起了公爵夫人那一手本身就像是模仿他人所写的,如同是孩子一般的字迹,不由得摇了摇头,“以公爵夫人那独特的字迹来说,这将会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他说道。
“独特?”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看起来有些疑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尔伯特,公爵夫人的字就跟大多数从小便受良好教育的美国女孩一般,并无太大的区别。”
这下换阿尔伯特愣住了,但他迅速掩盖了自己的惊讶,知道自己或许掌握了能够突破这场困局的其中一个要点。
“是的,只是因为公爵夫人是我的妻子,因此我便对她的字迹多有偏爱。”阿尔伯特笑了笑,将这一点混蒙了过去,“公爵夫人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寻求我的帮助,是因为她害怕我会为此而生气,甚至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毕竟没有任何一个男性愿意听到自己才新婚不久的妻子便被人陷害成了王子殿下的情妇,想必您是可以理解这一点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确提到了您会在此事上帮助她,因此我才希望得知您将会为此事采取怎样的措施,或许我们能够一同合作?”
“我的确答应了公爵夫人我会替她处理此事——然而,阿尔伯特,实不相瞒,在此事上我也没有任何头绪。王子殿下的面子倒在其次,我与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并不介意承受王子殿下因失望与羞辱而带来的怒气,您与公爵夫人从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最好便不要与王子殿下来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只是,最关键的一点在于,王子殿下的确为这场宴会花费了不少人情,也许我能尽力一一替他去偿还,然而,只要您为此而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职位,那么您当权一天,这人情债务便永远也还不完。对此,我只能保证我会尽力去做,阿尔伯特。”
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所想的对策,与阿尔伯特昨晚思索的结果是一样的。
而这也预示着,他昨晚为最坏的情况而做出的打算,的确必须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