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三四五,还是六七八,无论是许英阙,还是嫁与旁人,她都未能在这世间苟且偷生。
虞令绯看着自己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生,眼中的少女面容从起初的惊喜,到后面的冷静,直到麻木。她不由颤抖着手探向那双失去了生机的眼,却见那少女又一次在指尖前随着画面的破裂、碎成了一地。
只那双布满死气的桃花眼,漂浮在空中,还在望着自己,怪异又可怖。
虞令绯蓦地笑了。
“佛说六道轮回,却独独把我困于此处,不见恶鬼,不入地狱,生生活成了一个天地间的怪物。”
虞令绯说完这句话,便被黑暗抛出了尚可逃避世间的梦,在拔步床上悠悠转醒。
守着她的雪青见她醒了,放下了手中未打完的璎珞迎了上来:“小姐已经许多日子没睡这么沉了,估摸着病也快要大好了。”
虞令绯敛睫,若是让旁人得知这梦境,还会以为自己深陷黑甜乡吗。她到底未曾多说什么,于她而言,她便如戏子般游走在这红尘戏台,掩藏自己异处的习惯已融入了骨髓。对身边的亲近之人即便有温情,也不敢让他们觉察自己是个异端。
虞令绯抬手让雪青搀扶自己起身,她睡得久了,粉面生晕,云鬓微散,颊边几缕碎发衬得她显露出了几分不属于少女的柔媚风情,雪青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扶着小姐坐起了身。
“总在床上也惫懒,不如起来走走。”
“是。”雪青吩咐下去,金柑金琥两个小丫鬟自去准备了。
金琥端了铜盆进来,雪青伺候虞令绯梳洗,道:“这几天洇绿亭旁的垂丝海棠开的正好,粉嫩嫩的可喜人了。”
“那就去赏赏罢。”虞令绯顺着她的话道,心下却知应是成不了行的。
“姑娘的头发生的可真好。”雪青抚着手中黑得发亮的一缕发丝赞道。
虞令绯淡淡一笑,见镜中雪青给自己利落地挽了个垂鬟分肖髻,选了支四蝶银步摇,旁边缀着两朵米珠串的珠花,娇小可爱。金柑取了对金环垂珠耳坠递过来,雪青见也得配,便给虞令绯也戴上了。那珠子是猫眼石的,小小的两颗极剔透,衬着虞令绯白净的脸儿又乖上了两分。
金柑伺候虞令绯时日尚短,已在旁边看呆了,只觉自家姑娘宛若白玉琉璃,又仿佛一碰就会污了的天上净雪,干净漂亮的紧。
还是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原是黛绿从外面回来,见虞令绯已在梳妆,才道:“夫人刚刚遣了太湖姐姐来,说是等下要去荣萱院一同用饭,让小姐要是能起身了也过去。”
荣萱院是老夫人老伯爷的院子,这就是要一家人聚着吃家宴的意思了。
“恰好小姐醒了,否则缺了小姐一人也不美。”雪青道。
虞令绯也不反驳:“可不正巧。”
老夫人喜欢小辈穿的喜庆,雪青就给虞令绯择了套袄裙穿,上身着的是杏色云纹上袄,搭了石榴红绣花下裙,怕出门着了风,又披上了莲花纹的织锦镶毛斗篷。
虞令绯肤白,穿着这抬肤色的衣裳便极美,甫一到荣萱院就被老夫人拉着手夸了又夸,待人齐了便开了家宴。
都是自家人,便只用屏风隔开了男女两席,虞令绯胃口不大好,多尝了几口鸡肉拉皮卷,其余的便用的少些。
突然喊了大家来荣萱院,除却心知肚明的几个,其余人心里也有些计较,宴后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又移到了东跨院的花厅处议事。
待到此时虞令绯才终于见到自己的父亲虞承景,虞二爷蓄着短须,人已中年还是风采翩然,见到女儿后面带关怀,虞令绯眼圈一热,却是甜甜地笑了笑,让父亲放心。
老夫人和老伯爷坐下后,虞令绯也亲扶着顾氏入座,自己则站在顾氏身后。
老夫人看了看几个孙女,笑道:“今日议事本不该你们在场,但你们祖父说了,既议事,事主怎能不在。”
老伯爷在座上摆弄着个白玉如意,那如意只有巴掌大,甚是奇巧,老伯爷仿佛心神都放在玩物上了,一点没听老妻说了什么。
众人也都习惯了,只听老夫人说事,虞家分了三房,个个都有女儿,一听跟自家娇女有关俱都提起了心。
至于几个事主——
虞令绯打眼看过去,大房的虞令初面色尚算镇定,想必是早从母亲那得了准信,三房的虞令曼则紧张了许多,捏着绣帕紧盯着老夫人。她的母亲,三夫人冯氏则是一双眼睛从虞令初和自己身上掠过,那眼利的很,仿佛要从她们俩身上刮下来些什么才好。
大夫人许氏搁下了茶,道:“此事便不劳累母亲了,还是我来说罢。是我那侄儿送的消息,宫里要采选了,旨意约摸还有半旬就要下了。”
先是一声小小的惊呼声,是虞令曼发出的,她惨白着脸问:“伯母的意思是——我们要入宫了吗?”
还不等许氏回答,冯氏便速速截了话头:“你这孩子胡说些甚么!你尚有两个姐姐在,要入宫也轮不到你!”
许氏一顿,看向了座上的老夫人。
老夫人抬起来眼皮看向冯氏:“令初年前便与林家小子议的差不多了,只待下定。”
“还有令绯呢。”冯氏立刻接上,“搁外面谁不知令绯美名,有长安双姝的名号在,该她入宫的。”
顾氏再是好性子,听到这句话也是怒火中烧:“你这话何意!什么叫‘该她入宫’!”
冯氏也不好撕破脸皮,讪讪道:“我说的也没错啊……”
虞三老爷涨红了脸,对着冯氏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少说一句吧。”
冯氏讪笑着,回头狠狠瞪了虞三老爷一眼,瞪得他垂下了头。
老夫人眼风扫过冯氏,看了看咬着唇满脸不愿的虞令曼,最后落到了虞令绯身上。
这满堂人神色都不同,大房事不关己安安稳稳,二房她的父母面沉如水,三房各人各样热闹的紧,只有虞令绯仍站得端庄,像是压根没听到冯氏不成样的言语般面色如常,虽大病初愈单薄了些,却仍静美动人。
老夫人心中赞赏,面上道:“你也太着急了,当着小辈的面也不知羞。”这是说冯氏,老夫人一向祥和,这话已是很重了,“今儿你们当事的、能做主的,不都在这里了?就是要问你们的意思。”
“若是不愿,也没人逼迫你们去,只是这躲掉采选的法子,你们可有眉目了?”
冯氏嘴快,但一时半会让她找个女婿来又上哪儿找去,这下再急也没法了,对着女儿哀求的目光急急思索起来。
顾氏捺下心中不快,道:“今儿大嫂与我提了门亲事,我与老爷商量过了,倒是觉着比以往看的人家都好些,正要让父亲母亲掌掌眼。”
老夫人来了兴致:“哦?是何人?”
“长乐侯府嫡长子,许英阙。”
顾氏此言一出,许氏笑着啜了口茶,觉得自己也不负所托了。
一直自得其乐的老伯爷闻声抬起脑袋看了眼虞令绯,赞了句:“那小子堪堪算是配得上令绯丫头。”
老夫人睨了他一眼:“许英阙品貌非凡,只这长乐侯府——”
与顾氏一样,老夫人也深谙勋贵家娶媳之道,在意的是许家其他人的态度。
“放在眼下,也是难得的姻缘了,旁的细枝末节也就罢了,趁着这段时日我多教教令绯便是。”
虞家虽有个糊涂老伯爷,但家风严谨,今日竟在未嫁女面前谈起了亲事,虞令初和虞令曼均面上带红,低头避了避。
唯有虞令绯,面上还是瓷白一片,太过平静了。
顾氏落了话就关切地看向女儿,却见她这般模样,心下隐约觉得怪异,还未想起是哪里有异,就见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走到花厅中跪拜而下。
“令绯不愿嫁。”
第3章
这句话当即抚平了许氏翘起的唇角,借着擦拭唇边的动作,许氏定定地看了眼虞令绯。
顾氏何曾想到还有这一出,惊讶出声:“令绯!”
老夫人也蹙了蹙眉,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怎可对自己的婚事指手画脚。
老伯爷抬眼望向虞令绯,奇道:“许英阙那小子你看不上?”
老伯爷这话说的,一半人看着地上的虞令绯,另一半人则若有似无地注意着许氏的神色。
谁不知许氏一直以这个侄儿为傲,今天却被虞令绯打了脸。
虞令绯心神平稳,缓缓道来:“许家表哥声名在外,闺中谁人不知他俊逸非凡、才气斐然。”
这话听着倒是好话,许氏心里舒坦了些,但更疑惑了,便问:“那为何?”
“许家表哥如今御前行走,最怕犯了圣上忌讳,如若我为解自身困境匆匆与表哥议亲,让圣上厌弃了表哥,我如何心安。”
这段话虞令绯说的顺畅至极,除却前两世嫁了许英阙,这段推托的话她翻来倒去说过许多次了,早已烂熟于心。
她倒不是无的放矢,她与许英阙感情尚好时,的确听许英阙提过,皇上是就此事问过他的,被他以表兄妹青梅竹马之情搪塞了过去。
若皇上一查便可知,虞令绯早年随父亲在咏州,回了上京后不过逢年过节时见过一两面,何谈甚么青梅竹马。
此事说来甚小,那皇帝虽喜怒无常,但这细微末节的事儿怎会刻意去查?但虞令绯赌的就是长乐侯府对许英阙的在意与重视。
他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在安西伯府遭了罪后,怕皇上迁怒许英阙而厌弃了虞令绯的吗?
拿这个去赌,虞令绯从没有输过。
果然,许氏面露犹豫,许英阙智力拔群,可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排除他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求娶虞令绯的可能。
若自己真帮了许英阙,却让长乐侯府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沾了污点呢?甚至是——再无出头之日。
毕竟当今这位皇帝,实在不能以常理论之。
而长乐侯府的没落,直接影响自己在夫家的地位与威望,出嫁女子没了娘家倚靠也就没了底气,对这点许氏一直看的明白。
如此一想,许氏更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定了,还是得和娘家嫂子通通气才好。
“两个孩子的亲事也不能急匆匆的定下了,今儿也不早了,不如让令绯回去再想想。”许氏想明白了,当即笑着对老夫人道。
老夫人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既不满许氏恐自家孙女拖累娘家,又觉虞令绯自作主张拒了亲事实在逾矩。
但虞令绯这番话着实漂亮,内里的意思在场谁不明白,就是不想嫁罢了,却说的许氏心动,还要承了她提醒的情!
老夫人对这个孙女儿的聪慧还是很满意的,如此一想,渐渐也消了气,只瞪了她一眼:“回去好好想想罢。”
虞令绯柔顺地低下了头,领如蝤蛴,这个姿态更显得她靡颜腻理:“祖母嘱咐的是。”
在老夫人那没有顾氏夫妻说话的份,待回到自家兰桂院后,虞二老爷仔细打量着自家娇女,沉声道:“你心里是何时有了打算的?”
也不怪虞承景疑惑,虞令绯一向天真烂漫,心无成算,否则夫妻俩也不会为了她的亲事辗转反侧,左思右想。
何时竟会对终身大事有了意见的?
虞令绯陪坐在顾氏身旁,歪着头道:“我与许家表哥毫无情义,的确是不想嫁的。”
与自家父母关起门来说话,虞令绯随意了很多,他们一家常年在咏州,规矩没那么大,且她自然了解父母,是一心为了她好的。
顾氏愁眉苦脸,又叹了声:“我又何尝想让你匆匆定了人家,到底没仔细看过还是不放心。只是这采选当即,许英阙眼看着已是难得的夫婿了。”
“大嫂听了令绯的话,想必明日就要回娘家找侯夫人议个章程,罢了罢了。”
虞承景摆摆手,像是看到了长乐侯府的反应,不是他看不起人家,长乐侯府那堆人,要不是出了个跟着圣上的许英阙,现在还不知如何呢!
“那待如何?”顾氏看着女儿,索性直接问了,“你可有想法?”
顾氏这也是病急乱投医,问起来女儿自己的想法,她说的含糊,无论是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还是真心仪了谁家儿郎,总要问清楚,时间紧迫,倒不如坦诚着问了。
每一世,虞令绯给出的答案都不同。
而这一次,虞令绯心里那个总模模糊糊的想法终于探出了头:“采选一事,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顾氏失声叫道,“那宫里可是好去的!”
虞承景也是被这个回答震了震,他不由地又仔细看了看女儿的神色,只觉她面上也不是一派天真,仿佛自有计量。
“母亲莫急,只是采选而已,又不是一定会入宫。”虞令绯说的轻松,宽慰着母亲。
“不行,我不能让你身处险境!”
虞令绯眨了眨眼,慢慢道:“可这世间哪里不险呢,嫁与平常人家,也有那么多不幸,谁又知道生路在何方?”
这话说的似有深意,夫妻两人心中一惊,却呐呐无语,只顾氏一片慈母心肠,还是道:“公侯之家不成,你父亲倒还有几个可看的弟子,有你父亲在,必能圆满顺遂。”
“他们看重的是父亲,是安西伯,不是我。”虞令绯恍惚想起曾经的某一世,摇了摇头道。
“有伯府在,谅他们也不敢——”
“父亲母亲总想着护着女儿,可如今风波刚过,女儿也不想为家里再添烦忧。”虞令绯垂眸,将心中所想慢慢吐出,“即便入了宫,只要女儿保全自身,不争不抢,有伯府接济,想必还是好过的。”
为自己活了几辈子,都不得善终,索性便为父母亲族多想一想罢。
虞令绯走出了这一步,只觉心中对父母的感念终于有了寄托之处,这一世找到了目标,便如迷途的归鸟觑到了巢穴所在,一声清啼,驱散了心中迷烟。
心便如眼般明亮。
自虞令绯说服了父母之后,此事便已尘埃落定。
第二日许氏便匆匆回了娘家长乐侯府,随即许英阙也告假回府,随后再未听闻他们家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