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和苏柽本在不远处收拾,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
“沐萱……”大人看着庄沐萱,试探着唤了一声。
庄沐萱倒退几步,拧起了好看的柳叶眉,指着男子颤着声道了一句,“庄,盛,夏。”
男子闻言一惊,猛地抬头瞪着她,眼神里满是疑惑,“你是谁?”
暮色笼罩下的光线本就黯淡,那一刻,我看到了五妹脸上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似笑非笑,又带着一丝绝望的自嘲,她直直地盯着她口中这个叫庄盛夏的男人,一字一顿道,“十六年前,在锦凤戏班门口,你说你去接我娘回来一家团聚,你自己说过的话,如今你都忘了吗?!”
庄盛夏甩了甩喝得发昏的脑袋,愣了愣,随即又笑了起来,笑得癫狂,一边笑一边恍然如梦初醒,“原来,是我的乖女儿啊……”
“当啷”一声,延泽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乖女儿……
这该不会就是狠心把她卖给戏班的那个好赌的亲爹吧……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制住庄盛夏的手,他见我松手,起身站直了,伸手拢了拢衣襟。
“你说你去接我娘,然后再来接我,都是骗人的对不对?!其实你想卖了我,不要我!”庄沐萱红着眼质问道。
从前五妹说她被好赌的爹卖到了戏班,却不知是撒着这般的谎言将她丢下的。
“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的女儿啊!”庄盛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回忆道,“我记得……好像是卖了五十两?还是六十两来着?够老子喝一顿花酒的钱而已……”
庄盛夏的话像一把刀子一样,看似漫不经心却锐利十分,直戳戳地扎在她心上。
“你混蛋!”
庄沐萱瞪大了眼睛,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泪珠,骂着就要冲上去,叶韶手疾眼快地拉住她,许是她气极了,一个甩手将叶韶甩开,往前几步又被叶韶慌忙追上来从后面抱住。
“我娘呢?!我娘呢?!”庄沐萱情绪完全崩溃,被抱着不能挣开,只有扯着嗓子喊。
“你娘?”庄盛夏轻蔑一笑,模样格外令人可憎,“你娘早死了!”
我感觉庄沐萱在听到这话的瞬间,猛地一颤,原本愤怒瞪大的眼睛,瞳孔都猛地一缩。
“你出生的时候,你娘难产而死,你小时候追问我你娘去哪里了,我被问烦了,只好扯谎说是她身体不好,在山里修养不能打扰。”
“你骗人!你骗我!……”庄沐萱眼睛血红,气得颤抖,摇着头否认。
“骗你?呵,我原本还不确定是你,可方才我再细看你,你与你娘真是长得太像了!”庄盛夏摇了摇头,惋惜道,“不只是长得像,连性子都这般像。从前我与她相识时,不过是逢场作戏,她却认了真,抛下大家小姐不做偏要死心眼地嫁给我,这大千世界,美人如云,试问可我怎么可能为她一个人停留……”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娘没死,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庄沐萱再也听不进去一句,口中连连否认,却哑了声音软了脚步,瘫倒在叶韶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沐萱,不要听,不要看……”叶韶心疼地紧紧抱着她,捂住她的耳朵,在她耳畔轻声安抚,“他不要你,大家要你,我要你……”
苏柽从夜色里冲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庄盛夏面前,对着气焰嚣张的庄盛夏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这才仿佛惊醒了在场的还停留在这场认亲的震惊中的我们。
“闭嘴!”
苏柽低吼一声,不许他再出言刺激庄沐萱,反手抽出腰间佩剑就要下死招,我眼看不妙,忙冲上去拦,溪秋、千帆和延泽也同时冲过去挡在前面。
“头儿三思啊!这种卑鄙小人,杀不了他他一定会反咬一口!”
“杀了他只会脏了你的剑……”
苏柽那样一个悲喜不着于色的人,从未这样情绪失控过。
“苏捕头!”我堪堪喊了一声,怕她冲动之下真的解决了庄盛夏,定然要缠上官司。
苏柽看了看不顾一切拦着她剑的弟兄们,极力按下心头盛怒,深吸口气,终是一甩手,手腕翻卷将剑入了鞘,冷静下来。
“滚!”
庄盛夏冷眼瞧着我们,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擦了擦嘴角被煽出的血迹,仰天大笑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身消失在街角的夜色里。
城隍庙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在这静谧的深夜里,只剩下庄沐萱暗哑着嗓子呜咽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酸,难过不已。
第67章
自打认识庄沐萱以来,我看得最多的, 是她两手叉腰, 傲娇仰头的得意忘形;是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你一跳的小坏笑;是她不平世事拍案而起,歪理一大堆的滔滔不绝;是她做错事低头认错, 还不忘卖萌求原谅的小动作……
可我从未见她这般歇斯底里, 血红着双眼地质问, 颤着肩膀在叶韶怀里, 无助又崩溃,哭得连这深冬的霜露都落成了鹅毛大雪。
从前未再遇上庄盛夏时,她心底即使有怨有气,也是抱着最美好的希望去生活,而今再重遇庄盛夏,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像一个侩子手, 毫不费力地将她处以极刑。
她接受不了十六年前的那场抛弃, 接受不了娘亲死去的真相,接受不了这样的爹说出那样的话。
她的心结, 未解反倒深种。
我恨不能如何庄盛夏,才能挽回对五妹的伤害。
回到衙门,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弟兄们担心想去劝,被我拦下了。
叶韶在门口敲了敲门, 轻声细语地询问她可不可以进去,屋里也无人回话。
叶韶推了门进去,又关上了门。
想来这时候,最适合安慰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从城隍庙回衙门,苏柽一路上都黑着脸,周身的气场比这深冬的北风还要冷,谁也不敢多说话,怕触了她的火气。
回到衙门她也直接进了房,没再出来过。
我不由轻叹口气。
这大抵又是个无眠的漫漫冬夜……
第二日清晨,我才洗漱完毕到院子里,便见大人早早起了,正欲出门。
“大人,”我唤了一声,四下里张望了几眼,压低了声音道,“五妹呢?”
大人略一沉吟,“回琅山了。”
我有些意外,不禁皱眉,不解庄沐萱突然回琅山是什么情况。
“无妨,我跟过去看看,她情绪已经稳住了,不会出什么事。”大人朝我宽心道,顿了顿,继而又交代,“你看好衙门弟兄,多帮帮画言……”
我正欲开口,却听得身后一声轻唤,“师兄。”
苏柽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你一人去?”话语里隐隐有些担忧。
叶韶回过身,往苏柽面前走了几步,伸手轻拍了拍她肩膀,轻皱眉梢,唤了一声,“画言。”
苏柽微微侧头,“我无事。”
叶韶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末了,嘱咐道,“看好衙门,不必担心我与五妹,我们很快回来。”
我猜叶韶本意是想安抚她昨晚的情绪,却也暂时忍下了。
说罢叶韶便抬脚出了门,浅色的长衫衣摆渐渐消失在大门拐角处。
待我回头,身后的苏柽也不知何时没了影踪。
大过年的喜庆日子,因而庄盛夏的突然出现,把每个人的好心情都破坏得体无完肤。
白日里我处理着衙门的琐事,傍晚出门巡逻时路过程记酒铺,顺道打了两坛竹叶清酒回来。
夜色阑珊,苏柽的屋里亮起了烛光,窗棂上映着她在灯火摇曳下左右不定的影子。
我鼓着勇气上前敲门,听得屋里一声清冷的嗓音,“进。”
我轻推开门,看到她坐在书桌旁写着什么,走近几步,苏柽抬起头看我,放下笔墨从书桌后站起了身,我隐约只看到一沓写满的宣纸上的一个“桐”字。
我仔细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怎么也想不起最近有什么案子是她在查的。
苏柽侧身绕过书桌,“有事?”她问。
我下意识地握紧身后的双手,努力克制住一贯被婉拒时习惯性的紧张和害怕尴尬唐突的心情,还是将来意说了出来。
“寒夜漫长,久坐桌前手脚僵冷,我温了两壶清酒,苏捕头要不要饮上几杯以暖肠胃……”
其实苏柽不常饮酒。
她这般时刻都能保持清醒冷静的人,除了节日里会陪叶韶喝上几杯之外,几乎不怎么沾过酒。
我本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却不想她几乎没有思索,稍稍颌首,道,“好。”
我有些意外地一怔,却也赶快反应过来,征询她的意愿,“那是在前堂,还是去……”
她朝我轻笑,打断了我的话,“不如后院亭子吧,难得有机会可以煮酒赏雪。”
我点头。
于是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寒冷冬夜,我与她两人,披上了斗篷大衣,穿得厚厚实实,将将在后院亭子里支起了温酒的炉子,本不想惊动已经早早回屋的弟兄们,却在回厨房夹炭火的时候,碰上收拾厨房的溪秋,他又非做了几盘下酒小菜给我们端过来才回屋去睡。
酒在炉子上咕咕嘟嘟地烫着,酒香慢慢从壶口溢出来,我抬手为她添满了杯,她未说话,一饮而尽。
我又为她添了一杯,也未开口,跟着她将自己面前的酒也一口下肚。
一地的落雪衬得夜色都有些白亮,雪花飘飘洒洒的飞舞着,在亭角悬挂的灯笼上绕得乱了人眼。
我们彼此都未多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地饮着。
我透过炉子的火光望着她的侧脸,隐隐感觉到她眉间心头无法消解的心事。
我为她添了一杯接着一杯,想起铃兰说过的话。
若是满腹愁绪之人,饮其则能一饮为快,忘却愁思,皆为需而解需。
我想用这酒,舒缓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旧事。
虽然我不知那是什么,可我希望她醉一次。
可以放下负担,放下责任,放下理智和冷静,放下心结和愁怨,好好地醉一次。
不做远近闻名的神捕,不做衙门弟兄的头儿,不做庄沐萱的姐姐,不做叶韶的画言。
只做苏柽。
敢哭敢笑敢醉敢疯,做个不是事事都能独挡的普通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这晚她到底还是没有大醉。
哪怕是堪堪饮尽坛中酒,她也只是微醺。
我们几乎是喝到了四更天,才收了摊子,各自回屋。
我倒头就睡,一直到了翌日辰时,才勉强睁开眼睛,感觉脑袋发蒙,虽困却也不想再睡了。
磨磨蹭蹭起了身,到了前院,睡眼惺忪间瞄到苏柽在门口与千帆说话,看样子也是起来没多久。
我往门口走过去,想听听她在交代什么,一个晃眼,我好像看到大人和五妹自外面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处。
我以为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
庄沐萱费力地架着大人,大人则靠着她的肩膀低着头精神昏沉,两人浑身又脏又破,正往衙门口来。
我的睡意一下子全醒了,跑过去帮忙扶,苏柽和千帆也紧随过来,我接过五妹肩上大人的重量,碰到大人的那一刻,心里一惊,感觉到他周身滚烫,胸口衣衫破了长长一道,刀伤之深瞩目,伤口边缘还沾着血迹和青色的草汁。
苏柽扶着他手臂喊了一声,“师兄!”
大人本意识模糊昏沉着,听到这声唤,费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苏柽的手,原本紧攥的手指在苏柽手心松开来,将一块令牌交到她手里,向前一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8章 叶韶番外一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难过。
即使她生性朗然,也无法接受庄盛夏从前不要她的事实, 我抱着她的时候, 感觉到她气得颤抖,急红了眼哑着嗓子喊,“不是的!你骗我!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不要她。
这是她心里数十年未解的痛, 即使如今庄盛夏一字一句说的清清白白, 并没有让她解开心结, 反而更加无法释怀。
那一刻, 我宁可她从不曾再遇见这个所谓的禽兽不如的爹,我想紧紧抱着她,捂着她的耳朵,蒙住她的双眸,不要听不要看,从今以后,我要她,不会再有让任何人抛弃她的机会……
她早就醒了, 但却假装睡着, 我看到她的小动作,并未拆穿, 静静地陪着她也好。
末了她说,她想师父了,她要回去看师父。
我说好,任由她。
算起来,带大她的是她师父, 她有多恨庄盛夏,就有加倍的多想师父。
她前脚走,我后脚跟上,画言问我一个人可以吗,我点头,示意她放心,我也只是悄然跟着五妹,确保她安全,不出什么状况也不会轻易现身。
我跟着她一路从良辰县至琅山,她在山脚处的一间小店买了两小坛酒,提着上了山。
琅山曾占山的山匪弟兄们如今都为朝廷做事,山里似乎是有些冷清,她站在入山的路口恍然了许久,才抬脚绕过大路,从小路到了后山。
她师父的墓就修在后山上,我一路尾随着她去,后山上种着大片的梅花树,在这冬日的深山晨雾里,肆无忌惮的盛放着。
这番美景让我想起我教她的第一首诗词,“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我只教她念了半阕中的半阕。
“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旧时,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
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剩下的字句里所言感伤,那不该是她读的诗词。
她不顾晨露湿潮,在墓前坐下来,将一小坛酒摆在墓前,另一小坛打开来,独自饮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