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不知——柯兰诏言
时间:2019-08-30 08:38:58

  我这才明白他口中所欠,是那日深秋出游河岸之上五妹偷亲他之事。
  我始终理不清,他所说的喜欢,还有苏柽证明,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为了圆五妹的心愿而说出的善意谎言……
  “你看,你担心的事情,大人都替你安置好了,外公,娘亲,还有龙伯,都安葬在这里,每逢初一十五清明,我都会为他们添香烧纸,你就不用再担心了……”叶韶低头认真地替她理了理额前乱了的发丝。
  千帆和延泽偷偷抹了一把泪,拿着铁锹在云桐坟地边寻了块地方,刚抬手准备开挖,却听得叶韶冷冷一声,“住手。”
  溪秋、千帆和延泽一齐看向他,他还是抱着五妹待在原地,却不许他们为五妹挖坟地。
  “大人,就让五妹安心地……”
  “无论是云家还是庄家,从来都不是她的家!”溪秋欲开口说什么,只见叶韶目光冷寒地抬起头,诺大的墓园只听得到他那比冬夜三尺之寒还要冰冻的声线,“他们的地方,没有资格葬我的沐萱!”
  细数来,不论是庄家,还是云家,从来都没有带给她任何的家的温暖,带给她的全是没完没了的灾难。
  叶韶抱着庄沐萱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墓地。
  那一日,安置好云家之事后是寅时。
  叶韶抱着庄沐萱,我与溪秋,千帆和延泽,还有苏柽,紧随在侧,淋着初春的小雨,从江夏回到良辰县衙,是第二日戌时。
  每个人都湿透了衣衫,叶韶不知疲倦地抱着庄沐萱,一步一步走回衙门,再没经手他人。
  全良辰县缟素。
  灵堂设在偏堂,白稠白花白丝带,一片肃穆庄重又静寂的白,供桌后的黑色灵柩还带着松木的气味,一黑一白,越发地显得沉闷。
  叶韶在堂前静静地燃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向来衙门吊唁的每个人还礼,还过礼后,又俯下身去继续烧着纸钱,烟灰被偷溜进门的冷风吹得四处飞散,偶尔呛得他轻咳几声。
  我从未见过他抱着庄沐萱时那般哭得伤心欲绝涕泪交加,狼狈得不知所措。
  我亦从未想过此刻他守着庄沐萱的灵堂时能如此冷静沉默面无表情,丝毫情绪起伏也不形于色。
  娘亲哭得我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才和阿姐将她劝了回去,转过身我望着灵柩外漆木的黑色,心中更加烦闷不堪。
  为何棺木要漆成黑色呢,显得这本就不大的空间和每个人心中几近痛缩的情绪越发得逼仄难耐。
  我弯下腰去捡散落在地的纸钱,余光瞥见一个青花瓷边的小碗被一双手放在了供桌前,碗中清汤湛亮,映着两旁高烧的香烛,汤里装着几粒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的元宵。
  我抬起头,看到铃兰红肿的眼眶。
  五妹回云家前,她说她秋末的时候将存下来的新鲜果子都切碎晒干了收起来,每年元宵都会入馅做成元宵,加上豆沙糖粉,味道软糯香甜还带着果味,五妹最爱食甜,她要等她回来煮给她吃。
  五妹一去云家许久,未回来时,她又常问我,元宵节都过去那么些时日了,五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吃她煮的元宵……
  如今五妹终于回来良辰县,却失了元宵之约。 
  世事真是无常。
  想一想,前些日年关时候,我们还在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喝着美酒欢度春节,一眨眼。
  算起来,五妹只在良辰县度过了那一个春节。
  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在一起过无数个小年、元宵、仲秋……所有的团圆日子,我们都能够嘻哈打闹,拌嘴逗趣,我招惹招惹你,你胡闹胡闹他。
  送她回云家我走时,她熊抱着我霸道命令说大哥要记得想她。
  而此后,我只能想她,却再不能见她。
  我送铃兰出门,穿过后院时,她在院中的梧桐树旁停下脚步。
  “衙门有梧桐,引来金凤凰。”铃兰堪堪念道,“如今她是真的飞走了……”
  梧桐树下,细雨绵绵,铃兰依着我掩面痛哭,我轻拍着她肩膀,终是止不住泪流满面。
 
  第86章
 
  云家一案,云祁谋害人命处以死刑, 秋后处决。
  良辰县衙一众哥哥姐姐, 只能为她讨回公道,却讨不回她的人。
  最后,叶韶还是将她葬在了琅山。
  衙门是她的家, 可叶韶却不愿在良辰县地界为她寻得一处归宿。
  我大概能明白, 叶韶怕时时看到她难抚伤痛, 又怕不能时时看到她而想念, 如此的心中纠结挣扎。
  琅山离良辰县近,可时时看到,也可不时时看到。
  葬在琅山,和她师父葬在一处。
  有人陪着她,也不算孤独。
  忙完五妹的事后,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只有苏柽进去过。
  而后, 依旧照常。
  衙门渐渐恢复了平静,因为曾经那般热闹过, 如此后来便更显冷清。
  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人人都在抓紧身边的人。
  溪秋从前只顾埋头厨房,如今也抽身出来陪着自家小孩出去游玩,千帆每逢回家总忘不了给老爹和弟弟裁量新衣买好吃的,延泽也向心爱的姑娘求了婚……
  唯独我, 还在原地辗转。
  从前五妹在,总是满腔热情地对拿下叶韶满怀信念,亦乐此不疲地鼓励我对苏柽的心意,而如今她不在了身边,让我从前觉得一步一步成为星火可以燎原的希望,又变回萤火般茫然,甚至风中秉烛般让人心灰难复燃……
  而叶韶,他失了一个妹妹,更不会再放开苏柽了。
  一恍半年。
  这一年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便是仲秋了。
  仲秋这日,叶大人放了假,府衙上下都各自回家团圆去了。
  唯有苏柽,白日里还在衙门翻看案宗。
  我问她为何还不回家,彼时她从一大堆宗卷中抬起头,望着我,怔仲了片刻,才回道:“还早。”
  “苏捕头家在哪里?”我不禁发问。
  识她多年,我从未听她讲过自己家中之事,没有人知道她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这里。”她垂下眼睑,简略回道,听不出也看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忽而我就想起了那一年,她随叶韶刚到府衙,衙门本是没有捕头的,一干众兄弟以年纪大小相称,十分融洽。叶大人一上任,第二日便命苏柽做了捕头,引起大家的抗议不满。
  那时我是做大哥的,知道兄弟们是因不服她一个女子担此重任而为我叫屈,故意找她麻烦。可偏偏这人清冷到被恶言相向却也只是沉默以对,我呵斥手下兄弟向她赔礼,当时的她也是如此神色,眼睑微垂,简单回应:“无妨。”
  此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便也用自己的所作所为证明了真的是无妨。查案,抓贼,打理衙门上下事务,干脆利落,直叫那帮小子心服口服乖乖闭了嘴。
  “林捕快还是快些回家吧。仲秋是团圆之日,莫要让家中母亲和长姐等急了……”她催促道,声音很轻,不似往日冰冷,倒多了些许柔情。
  我看得鬼使神差,竟想也不想就直接问出了那句:“那你呢?”
  “不急。”她低下头,笑得有些勉强。
  “不早些回去帮忙?”
  “怎么也帮不上忙了……”她有些自嘲地摇摇头。
  依旧是很轻的声音,清灵空澈,又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让人听得有些难过。
  她那样的性子用来做琐碎的家务之事倒是有些毁了,我这方才明白她为何不早早归家了。
  回去帮不上忙,还真的不如在衙门做些事情。
  “回去吧。”她道,放下一卷案宗,又去拿另一卷。
  我便也不好赖着不走了,便转身出了门。
  恰巧此刻叶大人从外面回来,踏门而入,冲屋里那人道:“画言,别忘了你答应师兄的事……”我顿住脚步,又偷偷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头也未抬,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师兄等你。”叶韶丢下这么一句便又入了内堂。
  抬脚出了衙门,八月的桂花香气痴缠绵长,从府衙内院一路飘至长巷。她答应了他什么,他在哪儿等她,所谓何事……
  仲秋花好月圆,雅人自然是要品茗赏月做些雅事,我这样的粗人,连陪她练功都是不够格的吧……
  回到家中,阿姐和娘正在忙着做晚上的吃食,我在一旁递递东西打打下手,倒也不知觉就到了晚上。
  月亮早早就挂了起来,阿姐遣我去打些米酒回来,临出门前看着桌上刚做好的新鲜月饼,犹豫了好久,才终于拿了干净的宣纸小心包了一个收起来。
  程记酒铺今日生意格外的好,连门口的大红灯笼都看起来甚是喜庆。打了米酒没走出几步,便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唤我,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是铃兰。
  “林大哥——”她追上来,未等我开口便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我手中,“这是铃兰亲手做的,林大哥你尝尝。”说完不等我回答,又头也不回地跑回铺子去招呼生意。
  我低下头细看,那是块干净的白色素帕,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铃兰花,打开来才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一块月饼,清香浓郁,玲珑小巧,甚是精致,真是难为做它的人儿如此用心了。
  我轻笑着伸手将素帕重新包好收起来,却没想到一抬头,会在这里遇见了她。
  那人依旧是一身黑衣,静默的立于风中,仿佛是要与这夜色融在一起。唯一不同与往日的,是发间的那缕白色发带。
  “林捕快。”她开口道,白色的发带随风飘起,偏是一种脱凡出尘的仙子模样,神韵显于眉目之间,这样子的苏画言,美得不识人间烟火。
  我傻傻愣住,许是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免有些尴尬,慌忙移开视线,结结巴巴地说道:“呃……苏,苏捕头……”
  “嗯。”她轻笑,回话依旧是简单的几个字,末了,她又问:“林捕快来打酒么?”
  “是啊,长姐备好了吃食,让我来打些米酒回去。”
  “家中长姐处处周到,林捕快也是福厚之人……”她望着我,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好晃花了双眼,我竟看到苏柽的眼神中有我从未见过的亲近。
  相识五年,我与她始终官谓相称。她尊我是衙门众兄弟的大哥,向来以“林捕快”相唤,我不同叶韶,唤不得那声“画言”,又不愿直呼“苏柽”,弟兄们熟喊的“头儿”我更是叫不出口,便也只能像良辰县乡亲们那般,尊称“苏捕头”。
  林捕快,苏捕头,单是听起来就已经足够了疏离与陌生,可也就这么叫了许多年。
  “不耽搁林捕快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恍神间她已转过身,走出有几步远,我才回过神,一时心急怕她走远,竟就那么突兀地喊住了她:“等等!”
  她回过头,微凉的月色打在她的侧脸,更显出几分柔和迷离,我几步走到她面前,宣纸包着的月饼被我紧紧握在掌心,早已捂热,我伸出手,将月饼放在她手中。
  她愣住,看着掌心的月饼却久久没有将手收回,我心中忐忑,生怕她不收,却未曾想她抬头看我,眼神复杂,半晌才道:“程姑娘一番心意,林捕快若是辜负了,便是苏柽的罪过了……”
  “不,不是……”我慌忙解释,“这是家中长姐刚做好的,本想拿了送过去让苏捕头和叶大人尝鲜,却是在这儿碰上了。并不是铃兰所赠,苏捕头误会了……”
  她顿了顿,这方才将月饼收起,轻咳一声,道:“林捕快有心了。”
  我无奈苦笑,真是不知她何时才能明白我的心指何处啊……
  她与叶韶有约,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想可能此刻便是去赴约的吧!她手中也打了有堪堪三斤的清酒,怕是两人要举杯对饮到天明吧……
  夜风中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白色的发带依旧潇洒,只是那背影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落寞。
  每一次看她转身离开,我都会有一种好像一眨眼就会失去她的感觉,想想自己也真是可笑,她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又何来失去之说呢……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办呢。
  晚饭的时候,娘亲忽然说起要为我说亲之事,我一惊,一口饭菜还未来得及咽下去便卡在喉咙,狠狠地咳嗽了起来,阿姐在旁边轻拍后背一边帮我顺气,一边递过来茶水让我喝,娘亲不明所以的怪我吃的急,我没接话,只是端着碗埋头扒饭。
  阿姐为我圆场:“清儿在衙门查案捉贼奔波劳累,饿了一时心急……”
  如此一来,似乎娘亲也忘记了说亲的事,一边念叨着我在衙门整日辛苦,一边不停的为我夹菜,一顿饭倒也其乐融融,只是我强颜欢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吃过饭在院子里练剑,阿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是听到身后有人拍手,回过头才看到是阿姐。
  “清儿的剑法进步的越发快了。”阿姐冲我笑道。
  我收起剑,轻叹一口气,未曾答话。这几年愈发的勤于练功,无非只是想要与她并肩作战,不成为她的拖累,可到头来任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是追赶不上她的脚步。
  阿姐习惯性的伸手为我整理衣衫,抬手拂去发稍的落花,“其实娘亲说的未尝不是,清儿二十有二,也是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我低头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人与我年纪相当,如今也是二十有二了吧!一般女子大多十八芳华就已婚嫁,她这般的,倒是没有呢。
  “清儿可是有了喜欢的人?”阿姐问。
  这一年仲秋的月色真是极好的,如水三千,我想此刻她应该正与他举杯邀月共度此良辰美景吧!有箫声自远处传来,在暗夜中极尽悲凉,这样的箫声我时有听到,却每每是在晚上,不知吹箫之人心中有何伤痛,吹出的曲子直直叫人碎了心弦。
  “落花固然有意,流水未必有情……”我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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