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百口莫辩,也不可能真的和他对着辩论,只好默默地爬上了辇架,任周围的帷帐放了下来。
果然当初王后身边说小公子胡亥乖巧的那个婢女是收了贿赂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芈蒿。”越苏低着头回答。
“蒿?野草?难听。给你换一个。”胡亥嫌弃道。
“但凭陛下做主。”越苏乖巧得像一颗小白菜。
“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胡亥说:“传羲和为日御,驾六龙,那你就叫常仪吧,芈姓别用了。”
羲和是上古神话中的太阳女神,也制定时历。
常仪是与之相对的月神。
这位小公子不仅学识过关,而且思维极其跳跃,一根逻辑线连着,就可以凭空起舞。
……果然是始皇教出来的,虽然德行性格像个变态,但基本功依旧过硬。
越苏乖乖地唱了一声“喏”。
辇架走到一半,有贴身的内侍前来禀告,说赵丞相有事与陛下商议,已经候着了,请问陛下是否前去?
胡亥揉了揉眉心,三步两步跳下辇架,说:“走吧。”
越苏要跟着爬下来,被他凉飕飕地一记眼刀给钉在原地,只听他吩咐道:“人送回去,让梁嬷嬷打理着,我晚上回来要见她。”
败家子您这不是一般的任性啊……
你父皇要是还在,绝对把你脑袋挂城门上去信不信……
越苏惴惴不安地坐着帝王辇架到了六英宫,她原本觉得这事但凡被前朝大臣知道了,她都免不了一死,但是临下辇架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胡亥不仅杀后宫嫔妃、杀手足骨肉,还杀朝野大臣啊。
比如著名的腰斩李斯,大将军蒙恬蒙毅被逼自尽,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为免羞辱,自尽而亡。
千古昏君,名不虚传。
大臣们自顾不暇,怎么可能会管后宫这一系列破事?又不是秦王时代了。
越苏一下辇架,就被宫里好看的小姐姐拉去浴池了,几个人上手按着她洗,根本不顾她的惨叫和“让我自己洗吧求求你们了”,洗干净了再拉去当衣架子,一套一套换过去,她保守估计换了得有一个多时辰,终于换了套合身又好看的宫装。
换好衣服,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越苏还没吃午饭,又被拉去化妆梳头发,梳的是高髻,眉间描了细细的红色,仿佛唱戏的姑娘唱到最高点,戏腔蜿蜒,气息游丝,在她眉间轻轻印上一痕。
终于把人折腾得像个完美的瓷娃娃,越苏不敢动,怕高梳的发髻上缀了满头的珠玉晃下来,甚至不敢做太大的表情,把脸上的妆糊掉,待会儿要被抓去再来一遍。
“我能吃点东西吗?我好饿。”越苏可怜巴巴地问那个梁嬷嬷。
梁嬷嬷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性,挺威严的,但是耻度意外高得很,大约是因为常年跟在胡亥这个败家子身边。
由于她说的话完整放出来会导致本章被屏蔽,还是大致总结一下她的意思:
不行,晚上你表现不好,陛下不高兴要杀人的,想死就吃吧。
越苏瑟瑟发抖。
她想跑,她想回去扫地,她不想和这个败家子扯上任何关系。
不是……他搞自己父皇的后宫也就算了,毕竟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侍妾,王后可是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啊,据说还打算过亲自抚养他,他这种诡异的恋母心态真的只能用心理变态来形容了啊……
你说她待会儿一刀杀了他,算不算严重改变历史啊?
到华灯初上的时候,越苏已经饿得整个人没精神了,在几位好看小姐姐的视线牢笼里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想着室友给她提过的那几条锦鲤,想吃鱼肉到疯。
梁嬷嬷大约看她马上要饿死了,终于允许她吃一些糕点,但刚入口嚼了几下,就听见外面通报陛下回来了,梁嬷嬷立刻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糕点,旁边的侍女一拥而上,擦干净她的手,再各自跪下。
越苏:……
越苏:吃口饱饭怎么这么难啊……
大秦的新帝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回来了,跪在地上的越苏甚至看见他衣袍下摆全沾着血,重复晕染,已经由红变成了煞气深重的黑红色。
所以您这半天光杀人去了吗……
胡亥嗜杀,他十几个兄长在他即位之后,全部被杀,不反抗的赐自杀,反抗就活活碾死,唯一一个死得好看一点的是公子高,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上书说自己愿为始皇殉葬,胡亥于是恩准他自杀殉葬,赐了十万钱给他的家人。
不止是兄弟姐妹,不支持他的朝野大臣,也全部被杀。
这个败家子年纪太轻了,常侍始皇身边,常年见识无上的权力让他养成了畸形的三观,他甚至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更像一个拿到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只是那玩具过于锋利,他握在手里,终将会染上自己的血。
“你在干什么?”越苏听见胡亥惊诧地问:“你干嘛穿成这样?”
……是在问她?
越苏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严严实实的,什么也没漏啊?
“去换掉,难看。”新帝胡亥已经在侍女的侍奉下脱掉了满是血腥气的黑底金绣外套,见她神色茫然,语气急躁地说:“去换成素色,你穿红色难看死了。”
梁嬷嬷动作快得很,一把把她拉到偏殿去,几下扒掉她身上的艳丽红裳,给换上了一身靛青,再快速洗掉她的妆,重新上手画了个清淡的妆容。
谁知越苏再跪到殿前去,正在用膳的胡亥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说:“画什么妆,难看,洗掉。”
越苏又被拉去洗脸了。
洗好脸,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连口饭都吃不上的越苏重新跪了回去,胡亥已经吃完了,换了身青绿色常服,斜斜地倚在主位上逗蛐蛐。
他一眼斜过来越苏就知道不好,果然开口就是:“让你们都洗掉了吗?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越苏:“……”
难怪秦二世而亡,要越苏侍奉他,可能两天她就忍不了了,直接拿刀捅就完事了。
她刚要绝望地被拉下去再重新来一遍,就听见胡亥说:“算了,一群蠢人,常仪,过来,寡人帮你画。”
越苏:“……”
陛下我愿意被她们返工!求求您了!放过我吧!我愿意一晚上反复被折腾!
可是胡亥让她跪在跟前之后,枯白的指节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右手执着朱笔,凝视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算了,不画才对。”他把朱笔一扔,跳下主位,拽着越苏就进了卧房。
越苏脑海里都是空白的,讷讷不敢言,任他推坐在床榻上。但是这位肆意妄为的新帝接下来只是往她腿上一枕,随即就闭上眼睛准备就寝了。
寝宫外面的灯盏一点一点熄灭,原本侍立在周围的内侍一个接一个退出去,室内的黑暗一下子就浓重起来。
越苏不知所措。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胡亥的生平。
始皇最小的儿子,生母是胡人,身份卑贱,且生产时就死去了。始皇很喜欢他,但是越苏知道,始皇帝做父亲已经不能算一般的失败了……
她想起自己代班秦王后的那几天,曾经听婢女说,小公子胡亥那么喜欢王后,王后不如把他抱到宫里来养吧。
越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后背,像母亲哄孩子一样。
第141章 李斯
杀了一天人的胡亥很累, 枕着小姐姐的腿,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越苏拍他的背哄他,他也只是往她怀里靠了靠,身体蜷曲起来, 本来就年轻得过分的脸,在闭眼敛去过于浓重的煞气之后,显得有些可怜与无辜。
越苏想起自己代班王后的短短几天。
当时她想找小姑娘玩,婢女说小公子胡亥长得很像小姑娘, 您要是喜欢,召他过来玩吧,反正小公子也没有母妃, 能见到嫡母一定很开心,上次他随着其他公子来看您的时候才五六岁,您抱他他开心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去找咱们公子玩,哥哥前哥哥后,多可爱啊。
越苏记得自己当时翻了个白眼, 说抱什么抱, 咱们自己公子都顾不过来,而且陛下不是挺喜欢他的,咱们更加不能喜欢他,不然扶苏伤心怎么办?
越苏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自作自受。
入夜的秦宫静得可怕,可能是新帝脾气不好又爱杀人的缘故, 越苏甚至连轻微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腿上少年清浅平稳的呼吸。
她的腿好麻……
她坐得腰疼还不敢动,主要是她真的好饿啊……
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是锦衣玉食、逆天改命,而她每次穿越不是挨饿就是挨饿啊?
越苏快饿成一个烧饼了。
饿着饿着她就开始困,她偷偷掐了自己几把,在黑暗中又撑了一会儿,可是最后一个不察,意识就模糊了。
她惊醒的时候,发现枕在自己腿上的少年已经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外面天色微微亮,空气中弥漫着些许深秋清早的凉意,他一头的发丝都铺散开了,鬓角的碎发微微凌乱,眼眸倒是难得的清澈,仿佛初生的稚子,什么都还没经历过。
越苏发现自己还在继续轻轻拍他的后背,猛然收回手,有些尴尬地轻笑了一下。
胡亥披散着一头长发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想了想,似乎打算再赖一会儿床,一个翻身瘫在了床上,手脚张开,直接把越苏堵在了床的最里面。
越苏:“……”
她抱着自己的腿,想了半天要不要从床脚偷偷爬下去,随便在地板上舒展一下身体也好啊,她被强制一晚上动不了,现在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咯吱响了。
她又累又困,饿倒是没太多感觉,已经饿得太过了。负面感觉太多,刚才整整一个晚上胡亥又表现得像个乖小孩,她忍不住开始在作死的边缘蠢蠢欲动。
越苏悄悄地挪动发麻的双腿,试着往床尾爬,刚挪动小半步,就听见帘帐那一端有个懒洋洋的沙哑少年声音说:“别动。”
越苏瞬间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见他仰躺着,手臂遮着眼睛,还没有要起的打算。
她僵着不动好一会儿,正在脑海里无限重播“我完了我死定了我凉透了”,忽然听见他嗤笑一声,嘲笑道:“真蠢。”
越苏:“……”
越苏:“???”
喂我一晚上没睡在哄你诶?有点良心好不好?世界上只有你秦二世胡亥没有资格说别人蠢好吗???
外面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唱喏:“陛下,五更天了,该起了。”
胡亥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起了。”随即翻身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但是人已经精神起来了,昨晚的疲倦之态一扫而空,应该是睡了个好觉。
胡亥大约看她实在不会服侍人,吩咐了一句:“过来给我梳头。”
越苏呆愣愣地拿起梳子,在他头上动作轻柔地梳了两下,才猛然反应过来,带着“我怕不是要死”的觉悟,说:“陛下,我、我好像不会梳头……”
“不会梳头?那你头上的发髻哪来的?”整个人逐渐清醒过来,这位新帝言语间逐渐带上了平日的戾气。
越苏看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高椎髻:“陛下,我只会梳这一种,总不能给您梳个一样的吧……”
她其实还会梳凌云髻,但是那种发式,在秦国的礼仪中,只有王后能梳,所以她就不自己作死了。
胡亥从镜子里斜了她一眼:“滚吧,连梳头都不会,你还会什么?”
越苏战战兢兢地回答:“……扫地。”
胡亥:“……”
新帝彻底懒得理她了,越苏怀疑他要不是昨晚睡了个好觉,现在心情比较好,可能她已经被拖出去碾死了……
秦二世胡亥终于让她滚了,越苏立刻麻利地退出去了,梁嬷嬷候在房间外,见她出来了,一把抓过去换衣服,嫌她眉眼疲倦,硬生生给她洗了几次冷水脸,再上个极淡的妆容遮盖眼下的黑眼圈。
越苏吸了吸鼻子,刚想说嬷嬷我好饿宫里管饭吗,就听见前殿在催:“陛下让常仪姑娘过去。”
越苏:“……”
难道我要被活活饿死吗?996加班也不是这么个加法啊?完全没有饭吃没有休息时间,她难道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吗?
过去一看,胡亥正兴致缺缺地看着一桌子的早饭。
越苏自觉地走到他身边去,准备帮忙布菜,谁知刚打算动作,就被胡亥瞪了一眼:“不是让你过来吃饭吗?听不懂人话是吗?”
越苏:“……”
您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用意念说也算是吗?!
越苏含泪吃了早饭,眼巴巴地盼望着这位小祖宗再去忙一天,让她好好睡一会儿,结果径直被提溜上帝王车辇,往里一丢。
陛下您今天又是去杀人的对吗?放过我吧我一点也不想看。
越苏勤勤恳恳地坐在辇架上给败家子胡亥捶腿,因为那几个连续的冷水脸,老天保佑她的意识还算清醒。
天才微微亮,帝王奢华的车架行走在寂静的深宫里,辇架上没人说话,辇架外自然也没有人敢发出声音。走了一阵,忽然听见有沉闷的尖叫声——就是那种女孩子在尖叫,但是同时被人捂住了嘴。
越苏有些惊异地偏了偏头,试图找出尖叫的方向,因为她发现这声音有点像她那个话唠室友。
“长青,是哪里有人聒噪?”胡亥撑着头,眼睛眯着,问。
辇架停了片刻,不久就听见辇架外有个尖细的男子声音回禀:“会陛下,是兰池宫有人私放外女去看祥瑞,被管教抓了个正着。”
越苏悚然一惊。
那这不就她那个室友了嘛?
大约她情绪外露地有点明显,胡亥冷笑了一声,问:“你认识?”
越苏小声说:“认识,那是我以前同住的姐妹,她昨个儿还和我说想去看看锦鲤,因为先王后的习惯,锦鲤马上要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