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和父母过,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整天吵架,她要是生病就会被骂,他们老嫌她麻烦,所以后来她就扛着不说,反正扛着扛着也好了。
不记得怎么和韩信道了别,又怎么躺在床上了,眼睛一闭,眼前一片微微烧灼的痛,这时她隐约觉得不妙,但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后半夜果然发起烧来,烧到第二天早上,才被自己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吵醒,天还没亮,她当然没睡好,一阵阵的难受,咳完躺了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
韩信没去跑步,因为外面下雨,忽然听见里间一阵咳嗽,当下就胆战心惊起来,想起自己年少时遇见过的咳疾病人,就是这么咳嗽,咳到一口血一口血吐出来,再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苏苏?”他急切地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十多秒,里间才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进门之后看见她已经披上了外套,就是头发没梳,眼睛睁不开,呼吸间都带着热气。外套没扣扣子,里面的衣服不是高领,看得见她锁骨附近一块柔腻的皮肤。
越苏边扣扣子边试图安排眼前的一切:“信哥,带我去趟附近的诊所……我可能要去输液,小小在吗?让她看着点这边……哦不对她和一一在医院……”
说着说着又迷糊过去,扣子怎么也扣不上,难受劲涌上来了,只好皱着眉头不说话。
“别想了。”她听见韩信这么说,迷迷糊糊看见他俯下身子,帮她扣上了最后两个扣子。
越苏太难受了,她视网膜捕捉到的影像都是一帧一帧的,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她脑子都烧坏掉了,老觉得看不清楚他的脸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可怜巴巴地仰头去看他的眼睛。
真好看啊。
发热过载的头脑只来得及做出这个判断,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她身子一轻,被抱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信哥……”她尾音都飘起来了:“我会不会重啊……你要不还是背我吧……”
“我背上有伤。”韩信言简意赅。
“嗯。”越苏得到了答案,来不及有什么情绪反应,立刻又迷糊过去。
外面还在下雨,她难受着,无法思考,只是机械地看着豆豆鞋和和聂政撑了把伞跟着。
“靠过来一点。”她听见韩信说,“雨下大了,你靠得近一点。”
越苏听到了,只是暂时没懂,愣呆呆地看着他。
“……”她听见自己耳边的呼吸乱了一瞬,似乎他叹息了一声,腰部和腿弯下支撑的力气靠得近了一点,原本仰在空中的上半身被动往他胸前靠去。
他心脏跳得很厉害。
就是这个瞬间。
越苏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靠了上去,缩在他怀里,心里漫无边际地想,想什么时候该去正经合个影的,去照相店,站在红幕布前,正经地合一张影。
可见她到底不是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老惦记着以前旧式的东西,偏要费尽周折跑到照相馆去,照片不在暗房里洗出来像缺了什么,尽上赶着让人家赚钱。
她大约真是病了,脑子里一锅粥似的,一会儿想外婆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一会儿想外婆要是看见了他们的合影肯定会问的。
她必定会先问在哪拍的,大力赞扬那摄影师的技巧,说赶明也拍一张去,扯半天闲话,再绕回来问这小伙子是谁,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只是眼睛炯炯有神。
越苏又想起外婆临走的时候眼睛也炯炯有神,外婆不喜欢干涉她,但却真心爱她,哪怕是张她的普通照片,外婆也总看很久,更不要说和男孩子的合影了,想问又怕她不高兴,绕一大圈子,最后还是要问。
她跌坠在自己的神思里,过往和未来混杂不清,直到被医生微凉的手指拉回现世来。
坐诊的是个女医生,因经常熬夜,皮肤不太好,显老,很负责任,这附近一片的居民都放心上她这儿来看病。
“淋雨了?”她听见医生问,医生的手背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停了停。
“嗯。”她迷迷糊糊地点头,回答完才发现医生在问韩信。她脸上烧出了红晕,头发没有梳,有点炸毛,倒是有种娇憨的羞态。
女医生见多了这样的感冒,叮嘱了句:“以后注意别去淋雨,冬天风大,吹了是要感冒的。”就让助手带着她去输液了。
医院本身似乎就能给人治病,越苏坐在软椅上,手伸出来,袖子挽上去,手腕素白,隐隐能看见皮肤下的青细血管,护士还没扎针,她就觉得开始好起来了。
直到护士拿着针来了,银色的针尖,她不敢看,手还乖乖地放在那里,只是扭过头去。
她头一扭,正好撞上了韩信居高临下望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好像有点怜爱的意思,但她再认真一看,又是坦坦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越苏蓦然想起自己在雨中的胡思乱想,脸不禁又红了一分。她真是没出息,连回顾那些记忆都不敢,一股脑打包封起来了,觉得这么瞎想对信哥颇为冒犯。
第35章 姐姐
韩信并没有想到她脸上的红晕是病痛以外的原因引起的,只觉得她脸上的灼灼颜色与脖颈上的白皙柔腻对比鲜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独属于少女的柔和气质。
她平常总是非常老练的,似乎是从小做姐姐做惯了的,非常主动地在照顾所有人,几乎让人想不到她也曾经有过撒娇要抱的时光。
漫无目的地走神时,忽然见她手捂在唇前,又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让人听着难过。
正在这时,护士端着药过来了,一包冲剂,几颗雪白扁平的药丸,递给他,没什么好交代的,又忙,转身就走。
韩信连忙把褐色的温热药水喂到她嘴边,药水闻着没什么气味,但总归不会好喝。
越苏摇了摇头,躲开去。
他有点惊讶,因为她并不像是会任性不喝药的样子,果然下一秒她就用咳得沙哑的嗓子说话了:“信哥,把一颗一颗的药先给我,我一起喝下去。”
越苏有只手不能动,韩信一手端着纸杯,一手捧着雪白的处方纸,纸上躺着几颗药,怎么都不好把药给她。他正要把纸杯放下,忽然看见她微微扶着他的手腕,就这么低头从他手里把药舔走,含在嘴里。
然后她松开手,转而去够他拿纸杯的那只手,稳在唇边,一口气把药喝完了。
这一系列动作都很快。
但再快也记得,记得她低头时两鬓碎发划过手掌边缘;记得她在他手心舔过的时候,处方纸微微沾湿,粘在他手上;记得她垂眸低目,很乖很乖地喝药,也不抱怨苦。
雨小了。
“信哥,”她喝完药,再次出声,“再给我倒点水行吗?我淡淡味道,太苦了。”
韩信连忙起身,去外间倒了热水来,递给她,但是她又不喝,捧在手上吹气。
越苏见他疑惑地看过来,忍不住笑道:“信哥你真是不会照顾人,水太烫了,我喝不下去的。”
韩信在心里惊讶了一瞬,因为他感觉那水并不烫,也就是刚刚好的地步,但是又想,她是女孩子啊,女孩子好像……好像就该要娇气一点。
他对女孩子应该怎么样没有太多印象,他短暂的一生里也并没有怎么照顾过人。若要让他评价女人如何如何,恐怕要拿个不及格。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说一句“我可以学”,忽然想到自己在这儿的日子终归是过一天少一天,三百多天绝不是太长的时间。他犹豫了一刹那,最后也还是没说出来。
那边聂政拿着一大把单据回来了。
“苏苏,”他说,“豆豆说报销的比例还挺高,这几种药都可以医保报,单据给你。”
“嗯。”越苏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豆豆呢?”
“他说他要去上学了,不然要迟到了。”聂政说:“他从门口扫了辆自行车就走了。”
“苏苏,你们这儿什么病都能治好吗?”聂政坐下了,凝视桌上摆着的几个哄小孩的绿色毛绒玩具,问她。
“没有,还是有很多病治不好。”越苏又咳了几声,摇摇头:“只是比起你们那时好一点。”
“腿痛能治好吗?”
“什么腿痛?”
“我姐姐每到下雨天就腿痛,有没有什么办法治好啊?”爱姐狂魔聂政今天也没有人设崩坏。
“那个应该是风湿性关节炎吧,好像是不能根治的,我不确定。”越苏努力思考了一下:“你要不去问问医生?不过……你问出来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吧。”
“怎么没有意义!”聂政不服气地说:“你不是说我们以后还是要走的吗?我就不能回到自己那儿去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怎么告诉你你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呢。
越苏一时答不上话。
韩信在一边插话:“好了,苏苏在生病,让她休息一下吧。”
越苏乐得逃开这个话题,赶紧可怜巴巴地点头。
聂政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过了会儿木兰姐过来了,越苏强打起精神,请她去医院看看一一,让苏小小回来休息会儿。
花木兰点头:“我待会儿就去,小衎和荆轲他们待在一起,你别担心,专心养病就好。”
肖富二代也跟着来了,问她怎么生病的,越苏有气无力地答说是淋雨了,她以为肖渊会关心两句,没想到他点点头,说了句厉害啊。
越苏:“……”
越苏输液到半途,觉得手冷得厉害,困得厉害,强提着精神输液,看人都重影。
终于输完液,已经将近中午了,外面雨停了,韩信去拿药和记服药频率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一闭眼就能睡着。
最难受的那一会儿已经过去了,气温也回升了一点,她是两天没睡好,困得差点栽倒在地,耳边只有医生的话:“耐心养着,要紧是不要紧,年轻人别贪凉。”
好不容易回去了,进了熟悉的房间,轻车熟路往床上一躺,刚要睡过去,又想起衣服没脱,衣服沾了医院的气味,带上床总是不好,因此又勉强坐起来脱衣服。
韩信本来是想来给她带上门,结果看见这姑娘困意浓重地坐在床上,两只手是要解扣子的模样,就这么靠在床头睡过去了。
他走进去,唤了她两声,她迷迷糊糊地答应着,手上再次动作起来,可是怎么也解不开那两个扣子,又急着想睡觉,看着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韩信在心底叹了口气,帮她解开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开了个头,她也就一路把扣子解开了,衣服一扔,缩进被子里闭眼睡过去了。
她枕着自己的小臂,枕头与被子之间露出一截手腕来,白生生的,在昏暗的室内十分显眼。韩信想起医生嘱咐过“不能贪凉”,低声说了一句:“把手放进去,别冻着了。”
越苏早闭上眼睛睡过去了,完全不理他。他无奈,握着她的手塞到被子里去。
那一瞬间他心悸得厉害,因为忽然想起刚才帮忙解下的两个扣子,早上也是他系上的。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他一时还没想到,只觉得意味微妙。正如一个人不必懂得任何诗词意象,也会觉得月亮美丽。
越苏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觉得大好了,起床洗了个澡,出来碰见大家一起吃早饭,连忙也坐了下来。
唐叔问:“好了?”
她点头:“好了,待会儿去看看一一。”
她吃了两口食物,但觉得没滋味,大约是病了一场,还没彻底恢复过来,也吃不下。
唐叔说:“你责任心不必这么强,没皮没脸一点也可以活得很快乐的。”
越苏笑道:“怎么说?”
她以为唐叔在耍宝开玩笑,没想到他还真的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说:“你看啊,你可以同时拥有很多社会身份,但是你要知道,从古至今,社会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是很单一的。”
“你有没有钱,你有没有权势,家庭怎么样,配偶优不优秀,别人怎么看你,就这几点来回打转,这些事情就好像是一个一个的任务,你的一生就奔波在完成这些任务上,每开始一个任务,你就多了个社会身份。”
“但是,”唐叔说,“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你还有不是这些角色的自己。我比你痴长那么几十岁,我知道这些事情没有那么重要的,没有钱又怎么样?没有权势又怎么样?你不要老觉得自己年轻,觉得未必不能兼顾,觉得什么都可以要,什么都可以试试看,你试着试着,就和我一样大了。”
“活得没皮没脸一点也没什么,人是可以开心起来的,不要脸能为生活增添很多乐趣。”他话一说完,立刻举起勺子喊,“诶——给我留点粥啊——诶——”
越苏:“……”
越苏:“……我再去熬点吧。”
唐叔:“那多麻烦啊,还是算了吧,煮点面条就好了。”
越苏:“……”
唐叔:“我收回刚才的话,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责任感强的人存在,我这种没皮没脸的人才能生活得快乐。”
苏小小掩唇轻笑:“我来吧,苏苏病刚好呢。”
她已经吃完了,起身系上围裙,腰肢纤细,忽然转身,说,“对了,信哥,刚才我起床的时候,家里座机有人打电话来找你,我把他的号码抄在茶几上了,告诉你一声。”
越苏好奇道:“什么事啊?”
“估计是之前警察的事情。”他回答道,“当天他们一直强烈要求我去……参加招聘,说什么正好国家不拘一格降人才,让我去试试。”
“不拘一格降人才?”唐叔重复了一遍,“这诗不错啊。原句是什么?”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越苏答道,“信哥要不去试试看?我们这儿每年都因为禁/毒死很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