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将相下岗再就业——山外有水
时间:2019-08-31 08:42:06

  越苏被冷水激得眉眼泛红,用手指蘸了清水,将赵燕两地的地形图画在井沿上。
  归功于高中地理教育,越苏至今能将世界地图、中国地图画个大概。
  “喏,你看,赵国与项王的楚地直接接壤,项王不会放任汉王接连拿走北方四国,为了牵制信……韩将军,他必定会不断骚扰赵国南部。”越苏在简陋的地形图上画了一笔:“项王必定会渡过黄河,不断骚扰赵国边境,让韩将军无瑕分心。”
  “唔……怎么和你说呢,”月色打在松林的树叶上,这里很安静很安静,越苏觉得心里都静下来了:“一般来说,如今形势大好,领军之人必定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但是汉王尚与项王苦斗,一旦汉王有失,需要韩将军兵马驰援,他分身乏术,极易被项王寻到错处。”
  “那会怎么样?”
  越苏把赵国与楚地的边境线抹掉:“赵地的城池便会重新被项王蚕食。”
  越苏接着说:“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韩将军此刻最怕的不是南面的项王,而是与弱燕开战,燕、齐一旦相持不下,将军就会暴露他最大的缺点。”
  小七听得入神,顺着她的意思问:“韩将军有什么弱点?听她们说,韩将军用兵如神,咱们燕地向来不善言兵,他连魏国赵国都能拿下,难道攻不下燕地吗?”
  越苏拢了拢自己的袍服,轻轻地咳了几声,初冬的风还是有些冷的:“不是的。《孙子兵法》中写‘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就是这个意思,韩将军手上的兵士极其有限,汉王只给了他几万人马,他就是再厉害,也没办法凭空变出士卒来。韩将军如果拉长战线,到时候就算能够左右兼顾,也必定是将士疲惫,难以用兵。”
  “所以……燕地投降,也是韩将军计算好的了吗?甚至对他来讲,得到的好处比燕王还多?”小七见她又咳了几声,忙止住话头:“苏苏,我们回去吧,你是受凉了吗?”
  “还好啦。”越苏被她拉着站起来,冲她笑了笑。
  小七比越苏还要高一点点,也正因为如此,她总想着去体贴越苏,她不太机灵,对越苏好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给她留好吃的、送她好看的首饰、关心她衣服够不够穿。
  第二天的晚宴如期开始了,燕地来的舞姬是在宴会高潮时被召上殿的。
  远远的,也看不清主位上坐的人长什么模样,殿内坐着一群将士,越苏她们进来之前,酒宴已经进行到一半,视线边角扫视到的将士们大都薄醉了。
  他们大约也看不出来舞乐的精妙好处,只是在舞姬腾踏纵越的时候齐齐地叫好,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大约已经在想自己此次的战功够不够领一名美姬回去。
  越苏的长相并不太拔尖,位置又靠里面,没怎么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只是遗憾看不见主位,心思转了几圈,想着要怎么接近韩将军。
  舞袖在空中摆动,因为是群体舞,或如海波、或如云动、或如烟起、或如虹飞,在暖和的殿堂上,仿佛残霞未散、淡雾沉绵。
  大殿中一时完全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只是盯着她们掀扬的舞袖衣裙。
  在最后一个侧体折腰之后,准备的乐舞便全部结束了,按例她们要集体退下,等着下一道命令的安排。
  “裾如飞燕,袖如回雪。燕地的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左侧最靠前的席位上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话,是曹参:“燕使真是用心了。”
  年纪已经不轻的燕国使臣发出了标准的外交笑声:“曹相谬赞。曹相要是喜欢,我此次带来了上百名美人,曹相可以好好地挑一挑。”
  “将军,说到挑一挑,我可要求您个事了。”曹参把头转向主位上,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中意的姑娘,您一定要赐给我。”
  越苏终于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像他往常的温和,颇有些冷淡,似乎这殿上的热烈气氛并没有感染他分毫:“曹相还没喝多少,就已经醉了。”
  “将军,我没有醉!”后来因为热爱痛饮美酒不理政事,而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的曹参笑嘻嘻地说:“今天这点量,还不够我一碗添的。”
  “因为曹相昨天晚上喝了个大醉,还是赵王把您捡回去的。”
  “人生百年有几,良辰美景,不多喝两杯,怎么对得住这赵地的月明呢?”曹参把话题拉了回来:“要不是昨晚醉了,也不会发现燕地的美人中有这样的……明珠。”
  “曹相此话怎讲?”燕使问。
  “我不说,说出来你们就要和我抢了。”曹参狡猾地眯起眼睛,无赖兮兮地说:“将军你先答应我。”
  “谁和你抢了!”右首坐着的是骑将灌婴,他和曹参是老朋友了,挤兑起来毫不留情。
  “我说出来,你就会和我抢!”曹参又喝了一杯,不欲和老朋友多纠缠:“将军,快别让这老小子抢我东西。”
  上位坐着的人似乎被他们酒后的这番胡闹逗得心情好了些,说:“曹相这么喜欢,不如喊出来给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我喊出来,就是我的了哦。”曹参眯着眼睛笑。
  “你这人真是无赖。”灌婴被他挑拨得好奇心旺盛,忍不住说:“叫吧,我不和你抢。”
  于是左丞相大人撑起身子,兴致勃勃地转过身去,往外走了几步,扬声道:“苏苏姑娘……嗯,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快上前来!”
  越苏原本中规中矩地候在殿前,脑子里正头脑风暴,拼命给自己设计接近韩将军的方法,忽然被叫到名字,愕然地抬起头。
  她也听着了之前曹参的话——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反应过来之后头脑一片空白,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有几分机械地走到殿上,行了个礼,忍不住抬头去看上位坐着的将军。
  他……不高兴。
  二十五岁的信哥,只比她大四岁,年轻得过分,五官挑不出任何毛病,眼神锐利,仿佛出鞘的利剑,只隐约透出一种清苦的单薄。
  他不高兴。
  这是越苏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也是她从他脸上读出来的最深层的东西。
  越苏不敢再看,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来,慌忙低下头去。
  燕使上下打量了越苏一番,说:“曹相,我燕地的美人,这并不是容貌最顶尖的,您若是喜欢,这次带来的美人还有更出类拔萃的。”
  曹参带着微薄醉意,冲他晃了晃手掌:“非也非也,美人在骨不在皮,况且这美人的见地,我想天底下没几个人比她更厉害。”
  “愿闻其详?”燕使礼貌地问。
  “我昨晚喝醉了酒,想着留园僻静,就往留园去了,找了块青石往后一躺。这么一躺,就碰见了这位姑娘。”曹参娓娓道来:“原本以为说的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没想到天下大势她分析得无比透彻,若是生为男子,我必定要将她收入军……”
  “抬起头来。”他的醉话被上位坐着的人打断了。
  曹参眯了眯眼睛看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家的将军一直在盯着殿前候着的女子。
  他的眼神……
  曹参觉得自己大约是醉了。
  将军从赵楚边境回来之后,兴致一直不高,他平常也不是沉湎女色的性格,如今这个……这个眼眸如同烈酒沉沉光芒的人,一定不是将军,一定是他看错了,是他喝多了。一定是的。
  “抬起头来看着我。”上位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殿上的美人慌忙用宽大的舞袖擦了擦眼睛,才仰起头去看他,眼角红红的,像是刚才哭过了。
  ……一定是哭过了。
  曹参自己也承认,面前的美人并不至于倾国倾城,但她如今眼角有泪意,眉头微微蹙起,纤身窈窕,眉如远黛,媚态纵横,令姿瑰逸,竟真当得起一句“倾城艳色”。
  “你哭什么?”上位的人问。
  他或许自己没有察觉,但他如今的语气已经比之前的柔和了千百倍,像是在哄人一样。
  来自燕地的美人眉毛一低,似乎要哭的样子,但终究没有流出泪来,眼波流转,仰着头看他,抖着声音唤了一句:“……信哥哥。”
  于是曹参眼睁睁看着自己家血洗阏与面不改色的将军,哐当一声把酒杯给摔了。
  千真万确,亲眼看见的,不是故意摔,他就是没拿稳。
  他们何曾见过自己家将军这幅样子,不像是年少稳重的大将,简直像咸阳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想必是……
  故人吧。
  难怪眼光透彻,原来是韩信这开挂的小子教出来的。
  曹参再不识趣,也知道接下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有些郁闷地又闷头喝了一杯,见坐在自己对面的灌婴老小子在残忍地举杯敬自己酒,一下子给气笑了,索性拿起酒壶来,遥遥一举,以表心意,随后直接往下灌了半壶。
 
 
第99章 美人
  烈酒烫喉, 曹参仰头喝下。他素以海量著称,现在半壶酒入口,喝得急了, 颇有些涩意。
  他砸砸嘴, 正觉得舌根泛上苦意,忽然听见殿外通报:
  “赵王到了。”
  燕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一点, 如果他之前对今天的议和还有什么疑虑的话,也终止在了得到赵王前来消息的瞬间。
  韩信奉汉王之令,领万余人,灭西魏,平赵国,如今在赵国代郡, 与燕齐议和。
  赫赫有名、任何战争史都绕不开的背水一战, 就是发生在赵国的井陉口,汉军主将是韩信,赵军的主将是成安君陈馀。
  《史记》记载, 当韩信下令背水列阵时,“赵军望见而大笑”。
  然后赵军就被一举全歼了, 赵国灭亡。
  嗯。
  这之前,大家一般说,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此后,这句话就变成了燕赵之地多慷慨傻二百五。
  成安君陈馀,也因此被后世牢牢记住了。
  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 而是燕赵之地最傻的二百五。
  在井陉口和韩信对上之前,这位成安君说过这么一段话:“今韩信能千里而袭我,亦已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
  约莫是说,韩信带着兵士,千里迢迢奔袭而来,我们是仁义之师,又比他们多了几倍将士,我们要让他们休息好了,正面和他们打,用阴谋诡计算什么好汉!
  夭寿啦!送人头啦!
  越苏当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之时。
  她是跪坐在地毯上看书的,笑出声来,把手里的书递给坐在一边沙发上的信哥:“成安君好憨憨啊。”
  信哥看了一眼,了解到她在讲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对昔日这位手下败将有太过苛刻的批评:“不是的,成安君不像你想得那么没脑子。”
  “嗯?”
  “他之所以放我进井陉口,而没有中途拦截偷袭,只是因为赵王张耳。”
  “赵王……张耳?”越苏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看着他要认真解释的样子,赶忙得寸进尺趴到他膝盖上去。
  “张耳和陈馀从前是好朋友,他们都是战国时期魏国的名士,始皇帝灭魏之后,他们俩相约隐姓埋名逃走了。后来秦朝二世而亡,他们又一起加入了起义军,在赵地拥立了赵王,一个当了大将军,一个当了右丞相。”
  越苏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差点像被撸毛的猫咪一样咕噜咕噜低呼出声,问:“那他们真是大半辈子的好朋友了,为什么后来反目成仇了呢?”
  “嗯……简单来说,后来,原赵王被部下杀死,张耳因为朝中耳目众多,侥幸逃得性命。事后张耳重新拥立赵王,就是赵王歇。”
  “赵王歇?”越苏微微皱眉,问道:“赵王歇不是和成安君一起,和你在井陉口对阵的吗?”
  “对。”
  “可是,张耳是和你在一边的啊,没记错的话,他的赵王也是灭亡赵国之后,刘邦给封的。”
  韩信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解释说:“再后来,秦朝大将率军平定赵地的叛乱,将张耳和赵王歇围困在巨鹿。张耳手上兵将不足,无法突围,眼看就要被秦军困死在巨鹿城中。这时他派死士去给好朋友陈馀送信,请求支援。”
  “然后呢?”
  “陈馀拒绝了。他理智地认为自己也打不过秦军,于是放任巨鹿城中的张耳活活等死,存续赵国的兵力。”
  越苏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项王解了巨鹿之魏,张耳回到赵地,质问陈馀为什么不出兵支援?陈馀和他吵起来了,期间愤怒地解下虎符扔向张耳。陈馀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想要张耳劝解两句,但是张耳真的拿走了他的虎符,收走了他的兵权。”
  于是陈馀募集的军队,成为了张耳的东西,甚至此后项羽分封各地诸侯的时候,都认为赵国存续是张耳的功劳,只给张耳封了王。
  越苏都能想象陈馀得知这个消息时会有多愤怒。
  “此后两人矛盾渐深,终至绝交。再后来张耳投奔汉王刘邦,而陈馀倒向项羽阵营。”
  越苏低低地说:“所以成安君陈馀拒绝偷袭,选择正面迎击,因为……他恨张耳。他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击败张耳。”
  “是的。如果没有张耳,只是我单独领兵的话,陈馀根本不会给我走到井陉口的机会,他虽然素来傲慢,但并不是什么君子,当初他能看着自己的好朋友等死,自然也不会吝于给我来一套落木滚石。”
  越苏以前一直觉得背水之战是信哥战场微操的成就巅峰,看的史书也大都是这么说的,未曾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这便是汉王能夺取天下的秘密。”她记得信哥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汉王刘邦绝不是庸才,他谋算的东西不比任何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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