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威廉没有毁容，子爵夫人可能还要掂量掂量其中真正的含义。但现在她的小儿子容貌全毁，艾拉小姐仍然能不卑不亢不嫌弃地道出这番话，证明她其实并没有将威廉的容貌放在心上。
也就是说，艾拉并不介意威廉烧伤的事情。因为烧伤不烧伤对她来说都一样。
“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子爵夫人点了点头：“感谢你的宽容，艾拉小姐。近期内我不会再叨扰你的。”
艾拉：“不送，夫人。”
直至子爵夫人的背影彻底转身离开，艾拉才松了口气。
“怎么各个都找我聊结婚的事情，”她很是不满地抱怨道，“现在是时候吗？”
阿洛伊修斯意味不明地笑出声：“难道不是吗？”
艾拉转头：“你这是什么语气？”
纯血精灵低了低头，他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大半面孔，因此艾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已经十七岁了，艾拉，”精灵说，“按照人类的寿命来看，确实应该定下婚事。这样才能确保继承人的出生，原本威廉·沃恩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现在——”
“你抬起头来说话。”
“……”
阿洛伊修斯抬头。
和一名盲人对视简直是世间最没有意义的事情，特别是这位盲人还是位纯血精灵。透过失去焦距的眼睛，艾拉看不到任何不应该属于这张脸的情绪或者态度。
“阿洛伊修斯，”艾拉开口，“是天临堡需要继承人，还是你希望我早早成婚？”
这番话问得近乎直白，换做其他人，怕不是要被艾拉的质问吓上一跳。但对于阿洛伊修斯，他却仍然是那副平淡的姿态，甚至是不带感情地勾了勾嘴角。
“于你来说有区别吗？”他问。
说实话，每次看到他这幅模样，艾拉就真的很想打他。
不过阿洛伊修斯并没有给艾拉酝酿怒火的机会，他很懂见好就收。纯血精灵自觉换了话题：“说说王都的事情吧，你有什么想法。”
诺曼·库特尔逃得飞快，艾拉专门派骑士去追，都没把摄政王布雷安这个心腹追回来。这意味着沃恩堡和天临堡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很快就会由布雷安得知。
沃恩堡的事情是由王都指使的，意味着现在天临堡和王都已经出现了过节。布雷安要是打着什么旗号反攻可就麻烦了。
艾拉深深吸了口气：“我……有个想法，但我不敢说。”
“你不敢说。”
阿洛伊修斯自嘲般笑了笑：“但是我敢，那么我替你说，艾拉。眼下的情况不如直接同布雷安撕破脸，眼下我们多了西林镇和沃恩堡，再加上子爵夫人的娘家红石城势必会支持威廉，整个西南地区可以说是全部掌握在手。”
说着，他顿了顿，继续补充：“东北地区还有银精灵们可以帮忙，王都与西林中间地带的小领主们向来见风使舵，完全可以争取。”
艾拉：“问题在于，我们的敌人不止是布雷安，还有凯纳斯。”
“凯纳斯是你父亲的问题，当加文·韦斯特拿起天罚剑的时候，他注定要与恶神斗争到底，”阿洛伊修斯说，“但是你，艾拉，你可以帮助你的父亲，但你有你的问题。”
“……”
艾拉蓦然懂了。
“你——”
“问题在于，你敢吗？”
这家伙。
从一开始阿洛伊修斯看中的未来君主就不是加文——死而复生的英雄已年过四旬，就算坐上王位又能坐多久？
他看中的是加文的后代。不是艾拉，还有爱尔，总有一个能够在阿洛伊修斯的帮助下成为符合他标准的统治者。纯血精灵一番话说得格外理所当然，但句句都让艾拉不敢应声。
她敢吗？
艾拉沉思片刻：“让我想想。”
阿洛伊修斯也不着急，他漠然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而就在艾拉开始考虑这件事的当天晚上，她坐在议政厅的内间，一直刻意避开艾拉许久的威廉总算来了。
第66章 公爵小姐41
威廉·沃恩来到议政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眼下天临堡的所有骨干成员都在西林镇, 但唯独艾拉一个人住在议政厅的内间。她刚刚吃过晚饭, 正准备收拾收拾休息，内间的房门突然响了起来。
奥利安德的声线于室内应声解释：“艾拉, 是威廉。”
是威廉？
艾拉有些惊讶, 但细想之下这也并不意外。
她把威廉·沃恩从沃恩堡救回来之后, 小少爷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她。现在战争结束了，他的母亲又在白日找上了艾拉。于情于理, 再加上母亲的私自行动，威廉总是需要和艾拉单独谈谈的。
幸好艾拉还没换上睡裙呢。
她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艾拉的话音落地, 得到准许的威廉打开了内间的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都这么晚了, 威廉·沃恩仍然穿着一身印着沃恩堡纹路的银色铠甲。一瞧见他全副武装, 艾拉忍不住开口：“又不打仗，你穿这个做什么？”
威廉：“西林镇的镇长请我喝酒。”
艾拉：“喝酒就要穿盔甲吗？”
威廉扯了扯嘴角，但他没笑。嘴唇牵动肌肉，他几乎皮肉尽失的右脸抽动着, 模样十分可怖。
“事到如今，”他说, “穿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
艾拉没接这话, 她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你来做什么？”
“我来道歉。”
威廉走进房间，停在了距离艾拉三步远的位置上：“白日我母亲的突然到访, 给你带来麻烦了, 对不起。”
艾拉抽了抽嘴角：“你给你妈发火了吧？”
威廉没说话。
看这幅样子就知道肯定发火了。
阿洛伊修斯和奥利安德的魔法可以愈合伤口, 却不能抚平疤痕。留下狰狞伤疤后的威廉·沃恩，整个人都随着重伤而变得阴沉起来。站在艾拉面前的青年，依然是那头乌黑的卷发，依然是那海一样的眼睛，甚至连左半张脸看上去也是俊朗高贵的犹如一尊雕塑。
只是当艾拉的视线扫过来时，他有意无意地向右撇了撇头，似乎这样就能将整个右脸全部毁去的皮肤隐藏在阴影中，似乎如此艾拉就完全看不见了一样。
鲜花骑士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艾拉从未在威廉身上见过的凶狠觉悟，仿佛一把烈火不仅烧毁了他的容貌，更是彻底杀死了属于小少爷的天真和梦想。
艾拉不是没听过忠诚骑士变成阴冷疯狗的故事，这种事情在西幻RPG里数不胜数。但如果可以，她还是不希望威廉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没必要和你的母亲发怒，”于是艾拉说，“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丈夫，又过了没几日，她的小儿子亲自杀死了长子。子爵夫人只剩下你了，她会因此着急上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出这番话的艾拉难得地换上了温柔的语气，在幽幽烛火下，她缓和的语调就像是有魔力般，不知不觉地抚平了威廉身上压抑着的隐隐怒气。
最终小少爷叹息一声。
“她比我要难过。”威廉说。
这倒是不一定。
艾拉只是静静地看着威廉，什么话也没说。
人生变故往往如此了，就像是十年前的加文·韦斯特，日子过得好好的，妻女幸福生活平淡，突然凯纳斯就像是个恐（）怖（）分（）子一样冲了出来杀了他全家。即使是游戏主角也免不了陷入悲痛和癫狂，更遑论威廉·沃恩一生顺风顺水，远不及《西林英雄》的男主角经历的多。
“只是你不要听她的。”
见艾拉没说话，威廉继续开口：“我不需要别人管理我的私生活，更不需要别人委派新娘。”
果然，这才是真正来意吧。
讲道理，艾拉还是挺能理解威廉的。谁喜欢包办婚姻呢，随便拉个人就结婚，换做威廉毁容前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没道理因为意外就要降低标准不是？
不过……
“我不会搞指婚这种事情的，”艾拉说，“但帮你介绍女孩子也不行？”
威廉的眼眸闪了闪。
他似乎是想抬头看向艾拉，可青年的表现不过是动了动下颚，始终没有用正眼看向艾拉。
可即便如此，艾拉还是在威廉那海蓝色的眼底寻觅到了几分掩饰不住的阴霾。
她几乎都要动用自己的恻隐之心了——在过去，威廉海一般的瞳仁向来澄澈见底，那之中从不会出现任何难以辨明的负面情绪。就算是生气或者尴尬，他的情绪也直来直去。
当时的艾拉还觉得威廉有点楞，像是个被童话和骑士诗带歪了的天真少爷。
可如今看来，那份天真的理所当然和自以为是多么的难得。
“不要嘲笑我了。”
他勉强笑了几声，说道：“就我现在这幅模样，哪家姑娘会放在眼里呢？”
“容貌不能代表任何事情。”
“……”
威廉蓦然攥紧拳头。
“艾拉，”他低声开口，“我不需要这种苍白无力的安慰。”
艾拉挑了挑眉梢。
她能感觉得到威廉生气了，这股怒火来的莫名其妙。之前从他周身消失的压抑感再次出现，威廉低了低头，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句话。
“你觉得我在安慰你。”
然而艾拉可不怕他发火。
她甚至冷笑出声：“威廉，你认识我也有两年了，这两年来我可曾说过任何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威廉：“……”
“我说容貌不能代表任何事情，”艾拉说，“证明我就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人们提及你，他们想到的是鲜花骑士。那时的你长得好看，就像是天神下凡，这确实没错。然而人们不过把你看成童话和骑士诗歌里走出来的角色而已。”
嗯，可能还有乙女男主角。至少当时的威廉那股自作多情的劲头真的是充满了走错片场的味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
见威廉没有回应，艾拉继续说道：“现在的人们看到你，他们不会把你当成童话里的角色。他们看到的是你在沃恩堡为了遵守诺言而孤身一人拦住所有追兵；他们看到的是你为父报仇一骑当千，亲手杀死了不择手段的兄长。现在他们看到的是沃恩堡的继承人，子爵大人。”
说到最后，艾拉将“子爵”一词咬得格外重。
而这也不意外地让威廉陡然变得僵硬。
“你觉得容貌能让你成为继承人吗，”艾拉反问，“还是说长得好看就能让你独当一面？”
威廉依然没有说话。
“我早就同你说过，沃恩子爵将你送到我父亲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当他的女婿。比起将一切成本和期望寄托在我或者其他女性身上，你明明有更好的机会成为天临堡的肱股之臣。现在不就是迈出一大步了吗？与沃恩堡的战争中你是大功臣，威廉。不论是一人拦住追兵，还是亲手为父报仇，短短几周发生的事情足以你在沃恩堡站稳脚跟。”
说完她顿了顿。
“这只是个开始，”艾拉总结道，“做出这一切，也与你的容貌无关。”
说到这里，威廉总算是真正抬起了头。
他终于鼓起勇气正视艾拉的目光了，威廉·沃恩深深地吸了口气。
“但我想娶你，艾拉·韦斯特，”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与我的容貌有关。”
艾拉：“……”
等一下。
威廉一句话落地，艾拉简直一口气没喘上来。
合着她说了这么多，这家伙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
她的话没说完，威廉猛然迈开步伐。
青年身材高大，穿着盔甲更是凸显出与身着日常服装的艾拉之间的体型差。威廉挺拔的身板蓦然靠近，几乎是在顷刻间遮挡住了室内的所有光芒。伴随着距离的消磨，直至他们相距不过两个拳头的距离时，威廉伸出手。
他揽住了艾拉的腰肢，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艾拉一愣，而后她就被威廉直接拉进了怀里。
柔软的布料撞上冰冷的盔甲，即使隔着礼裙，也是冷得艾拉一个激灵。就在她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威廉·沃恩的面孔已然近在咫尺。
他握着艾拉腰肢的手灼热坚定，而另外的手掌抚上艾拉的脸颊。
呼吸交错，眼神难辨，青年不过是微微低头，他微微卷起的发梢拂过艾拉的头顶，一同感受到的还有属于男性的，不再压抑的蓬勃气息——
烧伤就算了，这他妈是把脑子也烧坏了吧！
艾拉总算是回过神来，眼瞧着初吻要没了，她急忙撇开脸：“威廉·沃恩，你搞什么鬼？！”
只是没想到，艾拉躲避的动作，却像是一盆热油浇到了火焰上，彻底激怒了威廉。
他一把扳过艾拉的脸，力道之大钳制到艾拉的下巴发疼。青年漂亮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怒，他一半的面孔因为神情变化而变得极其生动，另外一半则因为愤怒而显得无比狰狞。
“说了这么多，”他颤抖着开口，“你果然还是畏惧这样的伤疤，你果然还是不敢看我！”
艾拉干笑一声，二话不说，伸手给了威廉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让室内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艾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巴掌你总该醒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