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之下——夜雨秋灯
时间:2019-09-19 06:46:29

  健步如飞的将李秋元抱过河放到对岸的草地上,柳寒塘快速折返回来,微微躬身将中年女人背起来,踩着没过脚面的水流过了河。
  他态度始终有礼,将人从背上放下来后,中年女人忍不住问他,“现在也不是游春的上巳节,小郎君来这种荒郊野外的山里作甚么?”
  柳寒塘已经俯身从草地上抱起轻若鸿毛的少女,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来太乙山找一位隐世的老妇人。”
  “是来找亲戚?”中年女人朝山头看了眼,“这上头看着可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柳寒塘见她身上烟火气极重,不似身有神通的样子,不觉失望,目光也如烟波似的飘往山顶,表情怅然若失,迷茫的低笑,“不是亲戚,是一位隐世的医者,我的朋友病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我当年的好运气可以遇到那位高人。”
  那女人闻言朝他怀中看了一眼,道:“这女娃娃生病了呀?”
  柳寒塘低头看了眼道:“是的。”
  中年女人看了李秋元一会儿,从河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柳枝,两只黄皮子都没怎么看清,更没见到那柳枝沾水,就看到那中年女人将柳枝朝李秋元轻轻一挥,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水滴洒落在了她的面上。
  但这水滴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了,似是渗进了那张黯淡无光的面皮里,柳寒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正错愕的抬头,就听那中年女子操着一口流利的山村口音道:“这个是我们那里的一种祈福方式,可以保佑病人快快好起来。”顿了顿,又从头上拔下来一根木头簪,样式极简单,温和的将簪子别进李秋元的发髻道:“这女娃娃看起来遇到了不得了的灾运,希望我这支簪子能暂且帮她避避邪吧。”
  柳寒塘客气的道了谢,之后没再多言的带着李秋元上了山。
  山中一片湿雾,天色发暗,行至山腰竟落了雨。
  原本暑热的艳阳天顷刻间变得阴凉下来。
  小黄皮子自觉化为一把伞,飘在柳寒塘头顶幽幽的跟着走,长长的尾巴原本该化作伞柄,此刻却一晃一晃的卷着伞外的雨珠玩。
  雨势渐大,大雨滂沱,小黄皮子渐渐有些着不住,在柳寒塘的头顶哀哀的央求,“柳哥哥,离你之前见到仙人的地方还有多远啊?咱们找地方避一避雨罢,这雨滴打在身上着实疼。”
  柳寒塘看了一眼山中的雨幕,四周并没什么山洞之类可以容身的地方,唯有山林深处葱郁巨树下地面还略是干的,雨滴打不下来。
  他抱着李秋元不发一言的往山林深处走,草木深深的半路,小黄皮子眼尖的在树丛里看见了一个将塌不塌的半面墙。
  墙是土墙,墙上还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凹陷墙洞,看上去里面像供着什么。
  小黄皮子原想钻进去躲一躲,迈开四蹄跑过去后才发现,墙洞里供着一尊泥像。
  是一尊泥菩萨。
  周围野草杂生,也不知道这半面墙在这山中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又是谁立在这里的。
  小黄皮子朝后面吱吱叫了两声,柳寒塘很快抱着李秋元走近了,他第一时间也注意到了这尊泥像。
  两只黄皮子不由面色肃然的一起俯身拜了拜。
  之后柳寒塘终于觉出一点奇怪,这面墙在树下尚且没有被大雨淋湿,而在墙洞中的泥像,却像是湿的,颜色比起土墙略显色深了一点。
  不知道是怎么沾到的雨水,而且从头到脚沾的还极均匀,不像是什么避雨的小动物钻进去蹭湿的。
  他将那泥像打量了半天,终于冷不丁想起了那个不敢过河的中年女子,心中了悟,面上一笑,再次恭敬虔诚的拜了一拜,“谢菩萨慈悲。”随即抱起李秋元坐到墙的另一边避雨。
  李秋元在梦中感觉有人抱着她在跋山涉水的走路,之后又感觉有人在自己面上弹水。
  随即,她的梦里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滂沱中,她看见那个朝她走来的木头人越来越慢,最后定格在那里,然后它的五官和颜色渐渐被这场大雨洗去,露出原本的模样。
  雨水洗去了她身上的血污,疼痛使她缓慢的醒过来。
  睁开眼是滴滴下落的雨帘还有天空簇拥着挤在一起的树叶,周围全是参天巨树,柳寒塘靠在一面墙上,偶尔落下的雨滴打湿了他的眉毛,他略有疲色,神色却极平静。
  李秋元睁着眼睛,看他伸出一只手在给自己挡雨,她想动一动,但是四肢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依旧软的抬不起来。
  半晌之后,小黄皮子率先发现了她睁开眼睛,吱吱叫了几声。
  柳寒塘这才低头看了她一眼,终于完全确定了那个老妇便是泥菩萨,聚焦起的目光里有种松了口气的意味,“你醒了?……”
  顿了顿,他眸色再度暗下来,看着她说:“对不起,我那晚不该带你去大明宫……”
  李秋元缓了很久才张了张嘴,半天才可以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声音,“……不关你的事。”
  声音嘶哑又难听。
  柳寒塘听的皱眉,唤了小黄皮子去找水,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秋元没有动,每说一个字都有点喘气,“没事,好多了。”
  顿了顿,她伸出纤弱的手,突兀的拉住了他,“我叫李秋元,你能不能帮我记住这个名字?”她表情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焦虑和不安,“我感觉我又快要忘记了。”
  “你不是叫李纪宛么?”
  “不……那个是别人的名字。”李秋元定定看着远处的树,“我只是一个附在她身体上的,一个未来的灵魂。”
  她乱糟糟的讲述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记忆,还有自己陷入的绝境,企图多让自己留下一点什么,“如果我真忘记了,还有你知道我是谁。”
  柳寒塘听的变了脸色,“你说把你害成这副样子的人,是天子身边的罗公远?”
  “你是不是不相信?”
  “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秋元想了一会儿,艰难的摇了摇头,沉默的说:“我不想管了,我不怕死,却怕生不如死。我想按照李纪宛的原本轨迹在长安找到她的意中人,然后和他一起下江南,等我在这个时代待够四十九天,看着他们在一起后,就能回自己的家了,我想我的爸爸妈妈了。”
  “爸爸妈妈是什么?”
  “就是阿耶和阿娘啊。”
  柳寒塘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带你过去。”
  李秋元没吭声,她说了一会儿话,已是累极,没什么气力的合着眼睛。
  两人靠在雨中,李秋元喃喃的说:“可惜我没什么礼物留给你,我来这里以后遇到的都是糟糕的事情,唯有和你认识算是一个例外。”
  柳寒塘笑笑,没说什么,将宽大的袖子举过她的头顶说:“休息一会儿吧。”
  ……
  长安也在下雨。
  暑热闷燥的长安城和近郊已经许久未曾降雨,坊间的人们兴致高涨的在各种酒肆和里坊的雨檐下议论着这场许久未来的雨,穿插着行酒令和斗蛐蛐的声音。
  西市正逛街的妙龄女子们也躲进了就近的脂粉铺或者首饰阁里避雨,有人说:“我刚刚好像看见神仙了。”
  “什么神仙?你怎知那就是神仙?”
  “虽然他只是站在那里,没有显露任何神通,但是他给人的感觉真的很玄乎。而且你们知道么,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那他站在那里干嘛呢?”
  “好像只是在看雨。”
  被议论的人影此刻正出现在曲江池的石桥边,他撑着把天青色的伞,月白澜袍,面上没有了面具,但那样的一双眼睛却似乎能将人的灵魂整个儿吸进去。这世间,从没有哪一双眼睛会像他这样纯净却深邃,似乎还能看透人的灵魂深处般充满着邪性,让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无所遁形。
  青洪君在看雨,也在等人。
  他约的人已经上了桥,却忽然间止住了步子,罗公远撑着素白的油纸伞看着桥下的人,眸中神色无声无息的沉了下来。
  有人解了他的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南北小天使的地雷。。
 
 
第95章 
  大雨滂沱的阴天,曲江池上甚少有船。
  一片湿雾蒙蒙的水上,雨滴敲打着舟棚,青洪君坐在船里慢条斯理的斟酒,看着他说:“我是来特意谢谢仙师的。”
  罗公远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说:“看来大人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青洪君将杯盏用指腹轻轻推过去,点点头,“侵蚀我的东西已经被仙师赠我的勾玉封去了大半,相信净化之力也很快就可以恢复了。”
  罗公远垂眸,神情莫测的弯唇,“可喜可贺。”
  “但我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仙师。”青洪君看了一会儿船外的雨,忽然问道:“被封入勾玉的邪祟之物,是否可以为仙师所用?”
  罗公远没有抬眼,静静问了他一句,“大人想问什么?”
  “只是好奇。”青洪君解释道:“既然仙师的法门能将侵蚀我的东西封印,那么是否也能让它们听你的话,任你驱遣。”
  罗公远淡淡看着他道:“大人太高看我了。”
  青洪君沉默了一会儿,问出心中忧虑:“听说李少卿家里的大女儿那晚回去后就病了,而且仙师还亲自去看过,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罗公远目不斜视的看着他,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平静从容的样子,让人无法挑出错来,只缓慢说了几个字,“非我力所能及。”顿了顿,忽又笑了,“不过,她或许另有别的造化也不一定。”
  不紧不慢一句话令青洪君瞬间琢磨不透他的立场来,沉思了几秒道:“那日李家那位娘子来水府同我说了几句话,我觉得她同你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希望仙师不要放在心上。”
  罗公远慢条斯理的低头抿了口酒,有些心不在焉,“什么误会?”
  青洪君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便觉自己可能有所多虑,无论如何,他现在的确在好转,罗公远确确实实是救了他的,这样的怀疑一点也站不住脚。
  “也没什么误会,只是那位小娘子觉得你大概是个空有其名的术士,不相信你能救我。”青洪君摇头,淡淡道:“不管怎样,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如果言语上冒犯了仙师,仙师可不要见怪才好。”
  他如今并不怀疑罗公远会对他不利,只是猜想兴许那位小娘子误解了什么,继而在言语上不知天高地厚污蔑得罪了罗公远,因此这位仙师才对她施了惩戒,不愿对她施救。
  这种事在人间常有,毕竟凡人也并不是真正的圣人,得罪高人而被教训的又岂止是一两位。
  罗公远头也不抬的挑眉,唇角微末的笑意里含着缄默的讥诮,“我倒不知她在言语上冒犯了我。”
  青洪君自顾自道:“我也是听张老先生昨夜在召祭我时说的,明明污邪之物已被封入玉中,即使没有,侵蚀的也该是我,又怎会有别人沾染到这污邪之毒?”
  罗公远的神情并不见变化,只语调略有几分意味深长,“也许,是大人选她做了继承人,所以她替你受了这侵蚀之苦也未可知呢。”
  青洪君想起那晚让她写的回愿纸,心中微动,一时竟也辨不清了,几乎接受了这个极有说服力的原因,面带愧色的皱眉道:“可惜我如今净化之力尚未恢复,无法施救,仙师当真没有办法么?”
  罗公远垂着眼帘,眼底只剩下一片凉薄,所幸语调并不如眼神冷漠,听起来颇为遗憾,“李家那位娘子不过是个凡人,污邪之毒侵体,五脏皆损,她比不得大人是神明,自然药石罔救。”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意味不明的抬头看了眼远方一片雾蒙的山影,慢条斯理的缓缓道:“实在有些可惜了。”
  青洪君也看了眼船外的雨滴和水面,一时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听说她被送出李家养病了,我已经差了水府的小吏随着轿子去接她了,便是我再一次受到侵蚀,也是要救她的。”
  罗公远闻言不由轻轻一笑,“那大人可得快一点。”顿了顿,他神情莫测的低声道:“毕竟那样一副柔弱的身体,再晚一时半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么。”
  ……
  李秋元在柳家休息了一个下午便再也坐不住了,虽然身体依旧衰弱,但她片刻也不敢再呆在长安的地界,只想快点联系到原主的旧情人然后跟他离开这里去江南。
  即便是在长安城外山林深处的柳家,她也依旧不敢待着。
  柳寒塘喂了她一些灵药,她眉心一直在跳,仿佛能预料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到了傍晚,她心绪不宁的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柳寒塘看她面上虽镇定平静,内里却始终一副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的样子,心情一时复杂,却又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亲自帮她送信,去约傅家的那位独子。
  柳寒塘是什么人,送信不过也就是眨眼就能完成的事情,等李秋元虚弱不稳的捏着笔艰难写完信交给他,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柳寒塘就带回了傅家独子的回信。
  “上次你在城外等他,并非是他失约,而是他的双亲不愿看到他为了你抛下家业和功名,所以将你之前那信截走了,傅子瑜今天才知你已离家。”柳寒塘一边把信递给她,一边不急不徐的带话,“他让我转告你,他会在今天收拾好所有东西,但是因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他要布置一些东西,可能要等明天才能出长安,那时他会在终南山下的河边等你。”
  说完后,他问:“再在这里休息一天,明天再走。你身子如今这样,也不急在这一天吧?”
  李秋元虽急,却也毫无办法,勉强说:“好,我明天一早就去终南山下等他。”
  “他可能宵禁前才会出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柳寒塘忍不住问,“罗公远竟让你害怕到如此地步吗?”
  李秋元沉默了半天,终于有点绷不住情绪,“我怕很多,我怕变故,怕死,怕连累你们整个柳家,我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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