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几位姐姐们都在为我的亲事操心,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正好今日趁大家都在,我便把事情说清楚。”
她手一挥,下人们立马低头出去。
屋内只剩她们母女几个。
她一掀袍子,跪在杜氏的面前,“孩儿不孝,让娘跟着操心了。”
杜氏连忙起身,“你快些起来,你是再孝顺不过的孩子,娘半点心都没有替你操过。倒是你为了侯府为了咱们晏家,没日没夜的操心。你几个姐姐在夫家过得顺遂,都是有你这个弟弟在后面担着。”
她这话,是在敲打几个女儿。
一个两个都想伸长手,也不想想她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是谁给她们的底气。是楼儿撑起的侯府,是有侯府这个靠山。
晏玉楼被杜氏扶起,转而看向几个姐姐。
“姐姐们担心我的亲事,我心里感激着。我心知府上没有女人操持,终是不利于内宅安稳。只是有一事我一直未说,眼下怕是不能不说了,省得几个姐姐白白费心。”
“楼儿…”
晏瑾瑜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心紧了紧。
晏玉楼苦笑一声,“上次我失踪大半年,其中过程我不想过多赘述。当时我的伤势极重,眼下虽然看上去调养过来,却是伤了根本。”
“什么?”杜氏惊呼一声,“楼儿…你在说什么?”
“娘,先前我怕您担心,一直没敢和您讲。大夫说我以后恐难有子嗣,其实不用大夫说我自己也有感觉。我不仅难有子嗣,恐怕也不能当一个真正的丈夫。”
那便是不能人道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姐妹几个都呆住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楼儿看上去好好的,没想到伤得那么重。
杜氏愕然过后,低头抹起眼泪来。
“真的治不好了吗?”晏瑾瑜问,她还抱有一丝希望。
晏玉楼面露凄苦,无力摇头,“怕是难好,我虽不死心回京后也用汤药养着。可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并无起色。好在吴氏是个重情义的,在我出事时能将孩子生下。有康哥儿在,我总算还有一点血脉,不至于让晏家断了香火。”
晏琬琰想到赖妈妈有次提过采翠避着人熬药,怕就是给楼儿调理身体的。又怕别人知道,所以偷偷摸摸的。
晏玉楼是故意说喝药的事,正是因为她最近常喝避子汤。虽然采翠做事一向小心,但总怕落了有心人的眼。
这般说辞,以后四姐便是瞧到,也只当她是调养身体。
杜氏适时地低泣出声,“我苦命的楼儿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娘,我如今已能坦然面对。初听到大夫说这事时,我很难接受。一想到自我以后晏家断了香火,我恨不得以死谢罪。可是我不能死,我一死侯府怎么办?我不能让娘您白发人黑发人,也不能辜负先帝的托付,更不能让几个姐姐失了靠山。幸好有康哥儿,吴氏拼死生下他,就是我侯府的大恩人。便是娘不给她正室的名分,我也会给,我不能让康哥儿背着庶出的身份,以后被人看不起。”
“楼儿…楼儿,你为什么不告诉娘啊?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你这是要把我的心生生疼死啊!”
杜氏一边捶胸一边哭,晏家姐妹几个也跟着抹起眼泪来。
“娘,你们别哭了。我如今瞧着好好的,膝下还有康哥儿,这事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以后我怕是不会娶妻,府里还得娘操心。”
“你好好的,娘还动得了。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府里有娘在乱不了。”
杜氏擦干眼泪,看着几个女儿,“今天的事进了你们的耳,就烂在肚子里。你们都知轻重的好孩子,娘也不多叮嘱。总之楼儿好了,侯府才能好。侯府好了,你们才能好。这个道理你们应当明白。”
晏瑾瑜带头保证,事关娘家的脸面,她是绝不对说出去的,连自己的丈夫都不会提半个字。就连晏琬琰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坚决表示谁也不说。
有了这个挡箭牌,几个姐姐再也不会操心自己的亲事。对于晏玉楼来说,一个不能人道的名声换来平静的生活,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等夜里见到姬桑,提起这事。
“以后我免了有人说亲的烦恼,到底清静了。你呢?要是姬太后插手你的亲事,你用什么借口堵过去。若不然,你也说自己不能人道得了。”
“我的事,她管不着。你放心,我知道如何应付。”
晏玉楼也知道姬太后不难对付,以他的能力姬太后难以插手他的后宅。说起来得亏国公府没有长辈,否则他们的事必定是阻力重重,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随意行事无人管束。
“你府中无长辈,她到底在宫里不有时时看着,倒也不难对付。我记得你说过她并非你亲姐,那你的亲生父母还在世吗?”
姬桑神情微怔,看着她。
“我并非有意窥探你的**,你可以不回答。”
他垂下眸,低低道:“或许还活着吧。”
她没有再问,连忙打着哈欠装出困倦的样子,两人歇下自是不提。
丑时三刻,他轻轻起身。
夜深寒重,黑色的斗篷将他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轻车熟路地绕过侯府的守卫,一路顺利出了侯府,回到侯府。
一脚踏进屋子,立马眸色一变。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暗影中,一个人影慢慢现身。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脸来。来人约摸四十多岁,身量高大体型健朗。
姬桑见到他,并不意外。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一片清冷,淡淡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姬桑,眼神里有几分骄傲还有几分得意。
“鹤之,我回京了。”
第73章 父子
做儿子见到离开多年的生父,应该是什么情形,或是狂喜相拥或是相顾流泪,再不济也会心情激动。没有人会像姬桑这般,一派疏离心情平静。
一别十五年,他在十岁那年见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像今夜这般隐在他的房间里,表露自己是他的亲生父亲,并告诉他是原氏皇族血脉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父亲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一点,国公父亲并曾隐瞒。
却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生父居然还活着。
在国公父亲的口中,他的生父是国公父亲的救命恩人。这个救命恩人临终托孤,将自己的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托付给姬家抚养。
姬氏夫妇伉俪情深,膝下唯有一女。当下老国公便应允了,答应对方会将孩子视如己出抚养长大。
谁知道,死了的人还能复活。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个男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房间,告诉了他真正的身世。第一晚后,他问过府中下人没有人看到有人进出自己的房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接着第二晚第三晚,一连三个晚上,他都在自己房间里见到这个人。
那几天,他不停被这人灌输原氏血脉的事实。原氏被人夺江山的惨痛故事不知听了多回,那耳提面命叮嘱他复国的话充斥着他整个听觉。以致于时隔多年,他都能记住那一刻人生颠覆的感觉。
后来,他心智渐渐成熟,回过味来才知这人的可怕之处。这人不仅是个高手极善于隐匿,且攻人攻心之计用得炉火纯青。
他虽未将光复原氏的事情付诸行动,却在潜意识里接受自己的身世,且在大启有难时顺势而过。要不是有无归,只怕他现在已在那条路上走远,再也无法回对。
这些年,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寻找原氏的宝藏便是其中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期间他曾暗中派人寻找过这个男人,皆是一无所获。他甚至无比阴暗地想过,或许人已经不在人世,不想时隔多年还能再次见到。
“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吗?”
那男人笑了一下,这一笑倒是和姬桑长得不像了。因为姬桑很不爱笑,也不可能露出这样得意狂傲的笑。
“这个不好说。”
一个阴暗中生存久了的人,对谁都不会说真话。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说出来的话也是模棱两可。姬桑倒是毫无意外,一个他派人找了多年都毫无影踪的人。这人的本事不容小觑,且行事应是十分谨慎小心。
一个藏头藏尾的人,他何必在意。
他疏离的样子让那人既不悦又有些满意,这样沉着冷静的性子才是做大事的,不枉自己当年处心积虑把孩子送进国公府。
“我此次进京,听说过不少你的事情,你很不错,我很欣慰。”
姬桑不语,平静地听着。
男人略皱起眉,有些不满道:“只是你终究是太过心慈手软,怎么能轻易放过荣昌侯,还让他活着回京。他可是小皇帝的靠山,要是他一倒,小皇帝无人相护,朝中势必大乱。”
“我的事,不用他人来教。”
这句话让男人的脸一沉,眼神阴鸷,“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世人皆知我姓姬,我的父亲是故去的信国公姬荣。你可敢当着世人的面说自己是我的父亲,说我不是姬家的骨肉。只要你敢,我就信你说的话。”
男人阴鸷的眼盯着他看了许久,浑身绷直面色铁青。看着眼前出类拔萃的青年,他从心里感到骄傲。竟然敢顶撞老子,敢如此豁得出去,不愧是他的儿子。
“…哈哈…不错,不错,是个有胆色的,不愧是我原氏的血脉。”
原氏二字,令姬桑不由自主轻蹙眉。
男人仿佛一无所觉,“好,你做事这般有魅力,是个能成大事的。”
说到这里,眉头紧锁起来,“按理说这些年你在京中已站稳脚跟,朝中与你心的官员不少,为何一直裹足不前。我的人几次替你制造机会,你不仅不顺势而为,反而帮助荣昌侯,是何意?”
姬桑心一动,那什么举子闹事的事情莫不就是这人所为。一些宵小之辈,以为这天下是小池子,搅浑了水就能摸鱼,真是可笑得紧。
他垂眸不语。
只听得那男人冷哼一声,“我还听说了,那荣昌侯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京中都在传,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男人嘛,不拘是喜欢女子还是貌美的男子,玩玩都是可以的。但大事应放在前头,那些玩乐之事暂且抛在一边。只要你站在最高处,坐拥江山还愁没有美人不成。你要是真喜欢他,日后大事一成将他留下也可以。”
“我姓姬,是信国公府的国公。受先帝所托,与荣昌侯一起辅佐陛下。对于我而言,为大启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就是我的责任。你所说的大事,与我无关。荣昌侯是我同僚,你敢动他,我绝不同意!”
男人眸色阴沉,额前两穴鼓起,显然十分愤怒,“你说什么!你难道忘记我与你说过的话。你是原氏血脉,生来就应该是坐上那把龙椅的。你居然愿意向乱臣贼子的后人称臣,还敢这样顶撞你老子。你知不知道,你能有今天是因为你老子的苦心谋划?你是不是以为已经是国公,就不愿意再进一步,当真是鼠目寸光不思进取!比起皇位来,这个国公算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的种,我的话你不听也得。你要是敢不听,我自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姬桑直视着他的怒火,神情依旧冷淡毫无惧怕之意。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看他的眼神带着蔑视与不屑。
世间有一种人,惯会躲在暗处如阴沟老鼠一般。真要是血性之人为光复祖宗基业何不堂堂正正自己去争取,寄望于后代的行为简直就是懦夫。他要真有为人父的责任感,理应自己夺回江山,而不是在暗中指望儿子去争去抢。
他对国公父亲的救命之恩,只怕也是一种算计。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自古以来江山更替,到如今已不知历经多少王朝。周氏秦氏宋氏澹台氏,那么多的前朝后人,这江山怎么就应该是原氏的?大启已近两百年,这个时候还做着光复原氏的春秋大梦,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这是不想认我,不想听我的话?”
“我姓姬,世人皆知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这时要是随便一个人跑出来说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便会认,那我成了什么人?若人人都效仿你的行径,这天下岂不乱了体统,混了血脉传承。”
“…哈哈…好。你果真是翅膀硬了,连亲生父亲都不肯认。你别忘了,你能当上国公都是我的功劳。既然你不认老子,老子也不用顾念父子情分,你别怪我心狠。”
姬桑淡然一笑,慢慢坐下,睨着那男人,“阁下请便。”
“好,当真是好胆识!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我说了,你自便。”
那男人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阴恻恻一笑。笑声让人心底发寒,寒气从脚底直往后背那里窜。
然而姬桑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毫不在意。
他眯起眼,知道自己是拿捏不了这个儿子。天下竟然还有不想当皇帝的人,他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个人居然是自己的儿子。
“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以为自己毫无法子吗?他做事向来心思慎密,怎么可能寄希望于一人身上。纵然这人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值得他全心托付。
姬桑闻言,更是不意外。这人能处心积虑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姬家,保不齐还有什么儿子养在别的人家。如此行事,倒真是毫无羞耻之心。
“阁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断,自是有许多条后路。想必这京中还有你的儿子,确实不用在意一个不听话的儿子。”
男人脸色一变,眼睛眯得更是厉害,“你不要多想,只有你是为父的希望所在。其他的都是以后帮扶你的,我是在替你铺路。”
“听你的意思,还不止一个。”
“你不用管他们,他们将来都是你的臣子。”
姬桑要是信他的话,那这些年都白活了。不仅他们是棋子,自己在这个所谓的父亲心里,只怕也是一个棋子。一个人为了帝位,可以疯狂到何种地步,从眼前人的身上便可窥见一斑。将儿子们视作棋子,一个个的替他铺就帝王之路,当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父亲,简直闻所未闻。
“我说过,我姓姬。我是大启的臣子,任何企图动摇社稷的别有居心之人,我若知道必将诛之。阁下今日此言,我只当没有听说过,若有下次休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