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浮现的,还是方才那一眼。女子低眉垂目,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边儿朝前走着,却因他惹出的动静,而抬了头。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声询问,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道温和,一道清澈。
......
宋知柏拢紧了身上的衣裳,仿若又看到那个女子,张开她柔弱的双臂,义无反顾地接下从树上摔落的他。
“你叫姜娆。”
面前无人,少年却还是在自言自语着。
片刻,又听他轻叹一声,“你呀,就不该如此心善。”
迟早会惹出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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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边,刈楚边走边停,每走几步便侧首,等着那人追上前来。
他没有盼到姜娆,倒是盼到了那个看了一出好戏,最后还劝他放人的宋景兰。
“睿荷倒是好兴致。”
他迈开步子,跟上前来,望着面上故作一脸闲适在赏着光秃秃的冰面的刈楚。
刈楚转过身子,当目光触及到宋景兰的面上时,眸中又闪过一道隐隐的失落来。
怎么是这小子。
刈楚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再沿着河面慢吞吞地走着。
见他并不理会自己,宋景兰倒是不恼,笑嘻嘻地加快了步子,跟上他。
“怎么,弟媳不在?”
刈楚步子一顿,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别那么凶嘛,怎么了,来跟哥哥说说,是不是方才又被父皇给骂了?”
刈楚这回不光步子顿了顿,就连面上的表情也是顿了顿,又再次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唉,”不知为何,眼前之人却突然叹出一口气来,“哥哥不瞒你说,今日啊,我也被父皇骂了一顿。”
刈楚微微蹙眉,目光中略带着疑惑,偏过头去。
“怎么,”他不解,他这个哥哥不是一直最会讨得父皇欢心吗,“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我们人精景兰兄,竟也有被父皇训诫的时候。”
“你就莫再打趣我了。”宋景兰抿唇,轻笑一声。
旋即,他又饶有兴趣地探过头来,凑到刈楚眼前,“你猜猜,父皇是为何训诫我?”
“不猜。”
他现在,可没有那个心情。
拒绝了宋景兰的攀谈,刈楚又转过身去,继续踩着湖边的小道儿,缓缓向前走着。
“哎,你这个人,今日怎么这么无趣!”
宋景兰又跟上前去,这一下,他倒也不再卖关子了,一边望着刈楚离自己不到半步的身形,一边浅笑着道。
“今日我找父皇,主要是为了一个人。”
“......”
我管你是为了一个人,还是为了一只鬼。
“哎,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了这个人,去做了什么吗?”
“......”
不想,一点儿都不想。
刈楚又百无聊赖地朝前走着,身后的宋景兰依旧是兴致甚浓,赶上来。
“我去找父皇,去让父皇把她许给我。”
“......”
刈楚依旧是不理他。
“喂!”
那人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小子,能不能给我一点儿面子!”
好歹如今,他们还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
这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好生聒噪!刈楚有些不耐烦了。
“喂!”
宋景兰也不耐烦了,他们兄弟俩不愧是兄弟俩,一人停了步子,那人也立马驻了足,转过身子来。
“你说吧,你跟父皇求了什么了?”
刈楚抬了抬沉耷耷的眼皮,望向他。
见着自己的话终于被人听了去,宋景兰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他又勾了勾唇,缓缓上前走了一步。
非得与他的视线平齐了,这样才好有仪式感来,宋景兰如是想到。
待一切都准备好后,宋景兰终于清了清嗓子,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他如今要放出的,就正是那道东风。
正是火烧赤壁的那道东风。
第76章
见着他故弄玄虚,刈楚的面上已有了几分不耐烦。他原本此时就心烦意乱,尤其是眼前之人还刻意给他卖起关子来。于是他又撩了撩衣袍准备转身走去。
宋景兰的声音恰恰在身后悄然响起,“我去响父皇求,让他将连枝赐予我。”
此话一出,引得男子脚下瞬然一滞。果不其然,宋景兰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转了身形,一双眼朝自己望了过来。
眸光中,带了些淡淡的波动。
“连枝?”
刈楚询问出声,语气中,满满皆是疑惑与探询。
是那位,原先在倚君阁的连枝吗?
瞧出了他的疑问,宋景兰轻笑着点了点头,又“啪”地一下子,将手中的鎏金小扇打了开,“不错,正是她。”
就是她,原先在倚君阁中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原本以为是金风玉露的匆匆一会,可谁知,宋景兰在兴起之间赎了连枝的身子后,竟被这位相貌看上去不算太出挑的女子勾去了魂儿。
这也算是一种阴差阳错吧。宋景兰微微抿着唇,摇着扇子款款而笑。只见刈楚只是错愕了阵儿,眼神又瞬时平静如初。
“父皇呢,父皇是怎么回应你的?”
相比之下,他更是期待父皇的反应。
果不其然,宋景兰无奈一笑,“父皇说,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闻声,刈楚也忍不住笑了,他们这对兄弟也终于成为了一堆难兄难弟,惺惺相惜之际,他又听到对方说。
“不过,我算着时间,小楚国那边,已经蠢蠢欲动,咱们怕是不日便要遂了父皇的心意,‘滚’去前线了。”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今日他进殿去找父皇,同父皇说明缘由之后,可没把那老人家气个半死。
刈楚眯了眼,略略思索了一阵,眼中闪过一道精明来,“也是,我算着,这时间是该到了。”
两人正在攀谈间,不远处突然闪过一道娇小的身形,引得刈楚敛了敛神色,望向来者。
正是姜娆。
她方才沿着路,好不容易才追上刈楚,见宋景兰在男子身侧,面上又浮现出一道犹豫来。
宋景兰不愧是个人精,登时便告了退,独留刈楚与姜娆在河岸边,两相对峙。
“阿楚。”
静默了片刻,姜娆率先开口,道。
却见男人的目光闪了闪,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女子连忙上前,跟紧了他的步子,轻轻咬着下唇,解释道,“阿楚,我方才......”
姜娆能从他的面色中看出来,他在不高兴。
她的话音还未落,身前的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姜娆始料未及,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背上。
“唔......”
男人垂下眼,看着闷哼了一声的女子,声音中带了些清冷,“你倒是和他亲近得紧。”
姜娆一顿,连忙赔着笑,“小孩子嘛......”
“小孩子?”他的目光轻悠悠落到了姜娆的面上,眉心之间淡淡地拧了个小结,久久舒展不来,“看来,你倒真是蛮有孩子缘呢。”
话一出声,便被他缓缓拖长了尾音,姜娆还未来得及回味他话语中的含义,望着他逐渐泛寒的眸子,慌忙道,“不是的,我只是路过,然后看见他从树上摔了下来。我......”
正说着,眼前的男人又猛地一皱眉,转眼便将视线落于她的胳膊上。
他才发现,她一只手正稳当当地抬着一只胳膊,面上挂着隐隐的痛苦。
眼前的日光突然被人挡了去,男子已低下头来,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声音中,满满皆是关切。
或许是他过于急切,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了些许,引得女子轻轻“嘶”了一声,缓缓的痛感也从手臂上传来。
刈楚慌忙撒了手,眼中已有了慌张,“阿娆,你、你没事儿吧,我方才......是弄疼你了吗?”
男子的眼中,一扫方才的冷意。
女子抬头,瞧着他眼中的慌乱,为了不使他过于担心,咬牙摆了摆头,“没事的,不疼。”
“我在下面瞧着,看着他快要摔下来,没忍住冲上去了。那孩子那么可爱,我现在只是胳膊受了伤,若是我未上前,受伤的......”
说着说着,姜娆又忽地垂下眼睑来,她不敢再往下去想了,“若是我没有去接住他,又不知道那孩子会伤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她心善,见她此般情态,一颗心又突然软了下去。刈楚凝视女子了阵儿,须臾,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罢了。”他道,声音缓缓,眸光也是缓缓,不知不觉中,话语里已有了几分怜惜。
她呀,就是心太善、心太软。
“下次不许这样了。”
刈楚轻轻握着她的手,缓而叹道。他的力道分外轻柔,似是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了她一般。那人缓缓捏着她的柔荑,往自己的手上缓缓送着力。
她被他握着,面色一红,须臾轻轻点了头。
嘴上应着,“嗯。”
转眼间,刈楚已唤了万年上前来,转身去叫了太医后,二人又坐在岸边,并肩说着话。
他们说得都是些有的没的,姜娆强忍着手臂上的痛意,安静地听刈楚缓缓言。不过一阵儿,又突然听他道。
“景兰要收了连枝,已经去和父皇说了。”
姜娆闻声一愣,吃了一惊。
片刻,又见她垂下眼来,“也好,她一向下定决心,日后要嫁入权贵之家。这样,也虽是遂了她的一桩心愿吧。”
刈楚的面上也略带了些惊讶,“你不怨她?”
他想起先前,他们还曾在倚君阁时,连枝便因为谢云辞来萱草苑闹过。也因是这件事,刈楚向来对这个女人无半分好感,那日他同宋景兰去倚君阁时,也从未正眼看过她。
谁知,宋景兰竟然和连枝两人看对了眼。
听见刈楚的声音后,姜娆的面上染上一层柔和来,“我怨她做什么呢,那都多久的事儿了。”
“况且,”她和缓一笑,“我们阁内的姑娘,每个都是那样的性子。我们都生在最底层,都要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一条出路的。”
“胡说,”刈楚反驳她,“你就不那样。”
他还未见过这般和善、这般善良的姑娘。
姜娆笑了,她抿着唇,笑容轻轻,“那可能......或许是我还未生在最底层吧。”
她虽是倚君阁的姑娘,活得却不似她们那般苦。一这样想到,她的眼中又染上对连枝的几分同情来。
先前,她曾经是怨过连枝,她觉得连枝万分可恨,可时过境迁,那些怨气又不知何时被时间磨平了去,独留下一段风沙与过往。
连枝是个可恨的人,却也是个可怜的人。
更何况,姜娆本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如若什么事都怨、都斤斤计较,那她恐怕早都被气死了。
见她这般说到,刈楚也愣了愣。良久之后,握着她素手上的力道慢慢加紧,又缓缓一声。
“阿娆,你真好。”
太医已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姜娆的胳膊,微微泛着凉意的膏药涂抹上的那一刹那,她终于感觉到那痛意稍稍消减了些。刈楚扶着她,缓缓上了马车,又坐于车内将车帘子轻轻放下了。
车内有些暗,还有些闷。男人正坐在自己身侧,眸光闪烁。
直到马车缓缓动起的那一刻,姜娆才听到了身边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我想,我方才是醋了。”
姜娆面上怔忡片刻,忙转过头去,因是车内有些昏黑,让她看不太清男子面上的表情,但他一双如星子般的眸子,却暗暗发着动人的光芒。
“我......”
她咬了咬下唇,刚想出声,却被一阵极其轻柔的“嘘”打了断。
“不要说话,”刈楚侧目,朝她望来,声音分外轻柔,“是我,是我错了。”
“我知道,知柏他还是个孩子。可我......可当我看到他与你亲近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生气,却全然忘记了你的胳膊上还有伤。”
他说得愧疚,也是微微垂着眼,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姜娆坐在他身边,细细地瞧着他,他边说,面上又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忸怩来。
刈楚面上的神情又是引得姜娆掩帕一笑,娇俏的笑声登时便在车厢内若有若无地化了开。听着女子的笑声,刈楚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如同融化了一般,便情不自禁地贴上前去。
“唔......”
姜娆只觉眼前一黑,自己的身子已被人抵着,贴到了车壁上。轻晃之际,那人已伸出手来,探向她的衣摆。
她面色一潮,轻声道,“还在外面呢。”
怎么这么不正经的。
她在心底里腹诽道,朝着男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刈楚却不收手,径直把她按在车壁上,就在此时,车子轻轻晃了晃,引得两人的身子也晃了晃,他登时便扑在了姜娆的身上。
“阿楚,你、你起来......”
压到我了!
“不、不是我。”
姜娆瞧着,倒在自己身上的男子终于缓缓坐直了身,却是满脸委屈地望向她,用手指了指马车夫的方向,“方才,真不管我的事。”
他这般无赖,让姜娆有些无奈,不过外面跟着的全是仆人,让她不便再多什么。
姜娆只得也学着他那般,刻意压下了嗓音。她的嗓子本身就细,如此一压,更如同蚊鸣一般。
刈楚仍是低垂着双目,眸光和缓而温柔,静静凝视着被自己压在车壁的女子。目光迎面而上,刈楚依稀能看见女子一帘素纱下,微微发着潮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