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色徐徐。
顾瑟将手探出去轻轻一扬,那根细细的发丝就随风飘去了不知名的方向。
屋子里安静了一霎。
顾瑟今天本来无意要与顾笙争执,也不想顾笙太过难堪。
她在缓了缓语气,放柔了声音道:“姐姐可知道何以山阳公主初时咄咄逼人,我们在开原的时候,秦王派人……”
顾笙却霍地站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道:“阿苦,父亲官品再高,终究是臣子。”
“……是啊,终究是臣子。”
顾瑟微微怔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生不出愤怒,只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笙今天给了她太多“惊喜”了。
她的姐姐,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是她改变了太多才让顾笙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是顾笙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那时候她愚顽,从未真正地看清过她?
那些试图提醒她同冉贵妃、山阳公主一系相处时稍稍注意些分寸的话,她再也懒于说出口。
她只是淡淡地道:“姐姐,你记住。我顾家为臣竭忠,事君不事逆!”
顾笙拂袖而去。
顾瑟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顾笙的立场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虽然这一世中,夙延庚被迫就藩,数年以来都不在京中,似乎顾笙和秦王再也没有交集的机会,但不知道怎么,她心中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之感。
她前世似真似梦,无法说的真切,但她只是以自己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在她视野之外的那些草蛇灰线,终究难以一一厘清。
顾笙与秦王结下私情,却嫁给太子,而后又与秦王私通,为他生下皇孙夙怀谨,是她一生误己误亲的罪孽所在。
这一世顾瑟借顾九识和夙延川的手,因势利导,迫使秦王远走易州,原本是要把这段孽缘从头斩断。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顾笙竟然还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倒向了冉贵妃一脉。
夙延庚的蠢毒,让顾瑟既轻蔑,又由衷地作呕。
想到他上一世中,为了谋夺大位,为了杀死自己的兄长,将西北咽喉平明关论斤卖给了对中原从来虎视眈眈的管羌人。
羌人会尝到了甜头就收手吗?
想想昌武年间的故事吧!
没有平明关的镇守,过了平明都护府,到帝都就是一片沃野,羌人的骑兵可以纵意驰骋,最擅长以战养战的游牧民族,会吸干中原大地的最后一滴脂血,在大燕朝的累累尸骨上建立自己的威名和凶名。
百年王朝,就要断送于这样一个窃国小人之手。
只是想一想顾崇、顾九识、夙延川……那些男人为这片江山流过的血和汗,顾瑟就几乎泪下。
而她的骨肉至亲、同胞长姐,偏偏要与这样的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她疲惫地仰起头,掩上了眼睛。
※
东宫大太监杨直坐在了在樵荫堂的上房里。
山茶奉上了今春的贡茶,袅袅的茶香和花香一起氤氲开去。
钟老夫人道:“殿下微服驾临,臣等不能相迎,已是分外失礼了。我们家老爷早上就出了门,临行前并没有什么交代,不知殿下此来是有何事见教?”
杨直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殿下是路过此间,记得顾大人曾提过有一本藏书,这才不请自来,冒昧地上门求访。”
他补充道:“是刺史顾大人。”
他的态度有些让钟老夫人说不上来的微妙。
东宫掌印太监杨直,虽然待人一向是春风拂面,但那和善也是依托在大权在握的倨傲上面的。
也包括杨直在内,钟老夫人见过宫中权宦的次数不算少了。
对这种貌恭实倨的态度清楚得很。
但杨直今天从进屋来,就显得十分的谦卑、有礼。
这样的变化,钟老夫人上一次在大内监身上遇见,还是在庆和九年,顾崇右迁回京,由柳州太守出任吏部尚书的时候。
她心中暗暗地忖度。
但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道:“殿下只管来看,若是有所需要,容臣抄写一本,将原本进与殿下也使得。”
杨直就打了个哈哈,道:“殿下慕名而来,岂能夺人所好。只是不知道这本书收在顾大人书房的哪个地方,也不好随意地翻动……”
钟老夫人立刻意识到杨直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才要点出来意。
她心里一沉。
几乎下意识地就以为顾九识与太子之间起了罅隙。
她试探地道:“德昭的书房,我们平常都不进的。他游宦在外,书房就一向是他媳妇安排些洒扫,不知道殿下要找哪一本,我使人问问……”
杨直笑道:“不必,不必!”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词。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钟老夫人低下头,啜了一口茶。
杨直慢慢地道:“殿下同府上的小娘子有几分熟识,听说她常跟在顾大人身边侍奉,不如就让她来为殿下找一找?”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句话,就感觉到气氛有些紧绷。
钟老夫人语气有些怪异地,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不知道这话怎么被说出口似的,道:“臣府上的小娘子?”
※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见顾瑟在榻上闭目养神,就有些犹豫。
顾瑟睁开了眼,问道:“怎么了?”
闻藤就趋近了,小声道:“姑娘,殿下忽然过府来,老夫人说请姑娘去外书房招待……”
顾瑟不免有些奇怪。
她问道:“祖父和二叔都不在府中吗?”
“奴婢也不大清楚,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来传的话。”
闻藤就手脚麻利地重新给她梳了鬟儿,摘了白天出门带的珊瑚珠花,换了一对堆纱的宫花,就少了几分庄肃,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柔。
那天在开原的城楼上,她和闻音没有跟着上去,但后来姑娘被太子殿下打横抱着下了楼梯,亲自送上了马车,她却清清楚楚。
从前她猜姑娘会嫁给太子殿下,姑娘却只想一生不嫁去江南隐居。
所以每次太子和姑娘私下相处,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闹出些什么事来。
如今好了。
姑娘也不像从前那么抗拒了,也肯回京了。
她满心都是欢喜,服侍顾瑟上了肩舆。
顾瑟猜不到她的心思。
她站在外书房轩敞的门口,就看到负着手站在书架前,专注地看着架子上签目的高大男子,听到门口的声响,正回过头来。
第43章
※
他面容沉静, 但腿长步阔, 在顾瑟反应过来行礼之前, 就走到了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臂。
夙延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
天青色的襕裙服帖地笼在她身上,约束着少女玲珑有致的腰身,她微微地垂了头, 如羊脂般柔腻洁白的脸颊和脖颈,与风拂衣袂摇落的星河相应,像一幅宁谧温存的画卷。
从前许多年里都没有相见的时候,时日也是这样的过,甚至于他还可以设想,若是为了护她喜乐,把她嫁给了别的男子, 要如何为她撑腰,成全她一世的尊贵。
可是决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以后, 竟然连短暂的分别都难以忍受。
夙延川想起她抵京的那一天,自己在寿康宫里坐立不安、被太后取笑的样子。
他隔着柔软而薄的衣袖, 握着女孩儿纤细的小臂,定定地凝视着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语。
他许久无言,顾瑟微微仰起头, 对上他狭长而黯黯的眼眸,心中就有些难明的情绪。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屋外的窗下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顾瑟颊上蓦然就飞满了胭脂色。
这是钟老夫人房中最受倚重的老掌事陈嬷嬷的声音。
她就说祖母怎么会忽然地让她来外书房待客……
她轻轻地挣了挣手臂。
夙延川如梦初醒地放开了她。
顾瑟以为他会规规矩矩地退开, 但他却只是放了手,却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她,道:“瑟瑟,我听顾大人说他有一本《金石例》,是大明先生的原本手稿……客随主便……”
他开口前先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依旧带着些微微的沙哑,和原本低沉的音色合在一处,又靠得近,让人耳廓都忍不住生出些酥麻。
绯红漫上了少女玉一般白皙精致的耳廓。
顾瑟忍不住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夙延川神色沉黯的眼中就漾出笑意。
顾瑟睁大了眼睛。
女孩儿明亮的杏子眼像一汪水似的,在他心头徐徐流过。
他在少女羞恼之前退开了半步,柔声道:“有劳瑟瑟了。”
顾瑟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他。
她印象中的夙延川,一直是强悍而成熟的。
他从来都像一座大山一样,保护她,包容她……从来都不会欺负她。
可是重来一次,她才发现原来他也会这样的坏心眼。
顾瑟撅了噘嘴。
少女娇俏的模样让夙延川眼神一黯。
清甜的香氲从他面前飘了过去。
少女纤细的腰肢挺得直直的,脚步轻快地向书架走过去。
夙延川却忽然在清淡的花果香里嗅到了一缕异样的香味。
他缓缓地跟在了顾瑟身后,看着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低下头翻阅里面的索引。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边。
她身上的香气一直是温和而纯粹的,与她的容颜和气脉都契合得恰到好处。因此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甜腻异香就显得格外刺鼻。
顾瑟在册子里翻检了一回,忽地想起什么来,道:“这本书似乎不在这里了。”
她有些歉意地侧过头去,望着夙延川,道:“我从前有段时日喜爱金石,因为《金石例》里面有许多孤例,父亲就把这本书给了我。如今是在内院的书房里。”
“殿下可着急么?我叫人去拿过来吧……”
寻书只是一句托辞罢了。
他只是想到她已经回了京城,就忍不住要找个借口来见一见她。
夙延川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无碍,改日我再来取。”
顾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还“改日再来取”呢。
不知道他是怎么骗过了钟老夫人,让她老人家送出一个孙女来招待他。
只怕根本就没有骗过去。
也许老夫人不过是看在他是皇太子的份上,容忍他一回。
顾瑟想到他会被钟老夫人扫地出门的情景,忍不住低下了头,抿起嘴微微地笑了笑。
夙延川看着小姑娘心里不知道想了什么,心情忽然变好了,也没有去深究。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今天都做了什么?”
顾瑟道:“和姐姐出门去顽了一回。”
她原本还很轻快的,说到这个话题,见到夙延川以后就消散了的沉重心绪又重新萦回了心上。
她不想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柔声道:“您坐一坐吧!我叫人回去取书。父亲这里有许多好茶,我们悄悄喝一点,他不在家,不会知道的!”
夙延川一向敏于察觉人的情绪,何况是被他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小姑娘。
他温声道:“好!”
他坐在了长案边,看着顾瑟俯下身去,在多宝格底下的柜子翻捡,问他道:“殿下,阳羡的紫笋和雪芽您喝哪一个?”
都是他平素喜欢的。
夙延川微微敛目。
小姑娘这样的细致。
一颗心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却还是傻呆呆的,也没想过要他娶她,也没想过嫁给别人……
他要是个浪荡子,人品低劣一点,她这一辈子都要毁了。
他柔声道:“就紫笋好了,不要一直在那里低着头,仔细折了腰。”
外头不知道候着多少服侍的人,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取茶。
顾瑟却笑道:“不必,你们送些水来,我为殿下沏茶。”
府里大爷顾九识不在,老爷子顾崇却也是雅士,常备着各色鲜水,没有多久,果然就盛了一瓮山泉来。
夙延川却挡住了顾瑟的手,自己接过了铜壶。
他娴熟地烧水、点茶。
顾瑟争不过他,支着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扶在茶铫上,一时有些失神。
夙延川忽然问道:“瑟瑟,今天出去玩得开心吗?”
顾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反应过来以后,又侧过头去,轻声地道:“不过是大家都不是一路的人罢了,倒也不必一定要往一处去。”
她语气里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夙延川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瑟瑟,一向是个遇到什么事都先想到去解决的女孩儿。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倦怠的样子。
可见是真的伤了心了。
谁能让她这样的伤心?谁会让她这样的伤心?
夙延川的目光落在少女交握在黑漆桌面的纤细双手上,用力克制了心底一点难以言喻的暴戾和杀机。
他徐徐地道:“这时节京中的好去处有许多,不想见谁,那就不要见好了。”
顾瑟抿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眉眼间却仍带着黯然。
高热的泉水在茶瓯里荡开,青白色的叶在滚水中微微地舒展、盘旋,像一朵朵将开未开的兰。
浓郁的茶香在室内铺卷开来。
修长而稳定的手擎着杯壁,将茶盏放在了她的面前。
顾瑟抬起头来,就对上夙延川深邃而温和的视线。
那眼神笃定又包容,像是大海一样深沉,又像是清风一样温柔,像在无声地告诉她:“我就在这里!”
顾瑟忽然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