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看看国公爷能否找到隐娘吧。”
燕韶南坐在车里,轻挑帘子,见车拐上了枣花大街,精神稍振。
国公爷今天宴请周世叔,不知谈得如何了?
说也奇怪,虽然那死纨绔性格霸道嘴又毒,却偏叫她有一种靠近了就很安心的感觉,真是活见鬼。
第144章 选择
未时过半,魏国公摆的酒席已经临近尾声。
山珍海味冷盘热炒一道道菜全都撤下去了,换上来的是莲子膳粥、罐煨山鸡丝燕窝、应时水果拼盘、一壶雀舌毫外加醒酒汤。
没错,周浩初喝大了。
周浩初性格虽然有些不羁,却也知晓人情世故,魏国公待他有恩,又愿意折节下士,他本是带着点诚惶诚恐之心前来赴宴的。
崔绎身上有伤,不能沾酒,却坚持在酒桌旁边亲自作陪,态度亲切自然,并不叫周浩初觉着一个人饮酒吃一大桌的菜别扭。
刚开始周浩初还牢记身份,饮酒很有分寸,后来说到与黄家小姐的亲事,崔绎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周浩初不由地目瞪口呆。
再然后,崔绎劝酒,他不知不觉地就喝多了。
燕韶南觉着在大牢里呆了大半天,身上的气味不好闻,一回来先回房去沐浴换衣裳。
蒋双崖悄悄走到檐下,就听着厅堂里周浩初口齿不清地在跟国公爷拍着胸脯保证:“国公爷,您待周某大恩大德不啻再造,只要有您一句话,我周浩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如海兄那里就包在我身上,您放心吧!”
崔绎道:“呵呵,好。”
虽然没说具体什么事,但蒋双崖直觉周浩初是个靠不住的,国公爷肯定已经知道他谎报军情的事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周浩初摇摇晃晃自里面出来,崔绎吩咐去两个侍卫扶他回家,顺便留下伺候一阵,别给人家老娘添麻烦。
蒋双崖厚着脸皮进去:“国公爷,您该喝了药午睡了。”
“几时回来的?”
“刚才。”
“还没用饭吧,燕小姐呢?”
“回房换衣裳了。”
崔绎没提刚才周浩初喝多了都说了啥,两人闲聊几句,蒋双崖将他恭送回房,崔绎方才说了句“今天你们辛苦了,你叫厨房做点她喜欢吃的菜,刚才席上的几样蜜饯不错,再熬个甜粥。”
蒋双崖正心虚不好卖嘴,口里答应,暗自嘀咕:“知道燕姑娘爱吃甜,也不用每样都是甜的吧,您就不怕齁着她。”
燕韶南沐浴完了但觉一扫郁闷,由内到外焕然一新,见厨房送来满满一桌饭菜,不由地感叹跟着周世叔沾光了,国公爷请客准备的还真是丰盛,摩拳擦掌,喊上两个丫鬟坐下开吃。
等她将冰糖燕窝粥喝下肚,满足地放下空碗,方觉有些撑得慌,捂了肚子道:“哎呀,吃多了,我得消消食。”
习武之人饭量大,樱儿端了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评价道:“国公爷找来的肯定是个白州厨子,不放糖不会做饭。”
檀儿不住地使眼色,终于忍不住用筷子戳了下妹妹。
燕韶南见那几碟蜜饯没人碰,道:“这蜜饯金枣、蜜饯青梅、蜜饯红果各有各的好吃,你们不尝尝吗?”
檀儿道:“小姐留下来当零嘴儿吧。”
“也行。”燕韶南将它们挪到了旁边小几上。
饭后歇一歇,园子里逛逛,很快天色微黑,又到了晚膳的时候。
燕韶南没有回房,懒洋洋靠在花园凉亭的阑干上:“你俩回去吧,别管我,我实在是吃不动了。”
姐妹俩嘻嘻笑着回去了。
停了一阵,燕韶南突听石子路上传来木轮滚过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却见崔绎坐在一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轮椅车上,崔平推车,蒋双崖在前面分花拂柳,正冲着这边而来。
“咦,燕小姐,这么巧,您也在!”蒋双崖一副刚看到她样子打招呼。
燕韶南不觉着这是巧合,笑了笑,裣衽行礼:“国公爷怎的出来了,今天可觉着好些了?”
崔绎看向她,夕阳斜照在她身上,好似给她的发丝衣裳都镶了层金边儿,这种温暖的感觉好像会感染一样,只是这么看着,心里就涌起一种久违了的暖意,他跟着笑起来:“今日陪着周浩初吃了顿饭,静极思动,有些闲不住了。”
燕韶南也正想问他和周浩初谈得如何,毕竟她一个姑娘家,不好贸然去向周世叔打听。
“那国公爷要在这边亭子里坐一会儿,看看斜阳赏赏花么?”
“好啊。”
崔平将轮椅车推入了凉亭。
凉亭里有石桌石凳,边上一圈儿白玉阑干,轮椅停在石桌旁,崔绎看到燕韶南的琴就放在桌子上。
他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瑶琴最末那根武王弦上,直到崔平低声请示:“国公爷,小的去泡壶茶送来吧。”方才回神,点了点头。
蒋双崖打了个激灵:“那老朽去拿个果盘儿。”
崔绎没作声,抬起手来,轻轻在七根琴弦上拂过,感慨道:“舜弦和雅熏风吹,文王武王弦更悲……”
若是蒋老爷子这会儿没走,多半会恭声赞上一句:“国公爷吟的好诗!”但燕韶南却知道这句诗并非是崔绎所作,而是出自唐代的诗僧齐己之手。
这首诗的起始两句很有意思: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
不过对燕韶南而言,更有趣的无疑是“文王武王弦更悲”后面的那句,就像是作者亲耳听过自己弹《风雷引》和《孤馆遇神》一样。
她笑吟吟地续上:“……如此争不遣碧空中有龙来听,有鬼来听。”
崔绎抬头向她望来,目光有些异样。
燕韶南心里一虚,暗忖:“我说错话了?”再看崔绎已然恢复如常。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蒋双崖和崔平都溜了,偌大的后园,只剩下了她和国公爷两人。
“国公爷,您跟我周世叔说了么?”
“嗯。”
“他什么反应?没气得要去找黄侍读理论吧?”
“他到没你想的那么蠢。”
“呵。”燕韶南心道:“又来了,一句话能将人呛死绝不用两句,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她是真的担心周浩初,怕亲事不成他会被上司报复,问道:“国公爷,您先前说的帮他善后,不知……”
崔绎伸手把石桌上的瑶琴拿起来,横放在轮椅上,不客气地支使她:“推我到处走走。”
“……哦。”
燕韶南只得转到崔绎身后,推着靠背两边试了试,好在这辆轮椅车设计巧妙,容易借力,推着到是不用太使劲儿。
“说到善后,我这里有几个选择,正想听听你的意思。”
“国公爷请讲。”
“第一种,找个理由委婉拒绝黄家。不过黄义滨能做出这等事来,足见小人心性,不管用什么理由,对方都会觉着周浩初不给他面子,日后必会寻机报复。”
“那这还选什么,肯定不成啊。”
崔绎轻声而笑:“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将姓黄的赶出翰林院,只是他经常出入宫廷,能量也不小,需要花点时间。”
“太折腾了。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简单了,杨家正办丧事,命人把黄小姐遇贼的真相散布出去,不用两天,京里大街小巷无人不知,黄义滨自知理亏,自然就偃旗息鼓,不敢再提了。”
这样一来真就把人逼死了。
女子遇贼已然十分不幸,又不是她的错。
燕韶南担心崔绎会觉着自己贪心,犹豫道:“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崔绎向着小径旁边伸手出去,燕韶南停下轮椅,等着他自花枝上折花,但崔绎只是手指轻触,摸了摸那皎洁似雪的荼蘼花。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
“还有一种,大家无需撕破脸,我从崔氏一族里挑个同你周世叔才貌相当的女子,把亲事订下来,一劳永逸,算是给黄义滨,还有那些想打周浩初主意的人一个小小的警告。”
国公爷的族人!有他亲自把关,女方的品行肯定不会差了,周世叔出身虽然贫寒,但能凭真本事跻身翰林院,前程远大,也不算是攀龙附凤配不上对方。
燕韶南小小松了口气,疑惑地问:“既然有这等上上之选,国公爷为什么把它放在最后呢,可是女方那里有什么为难之处,周世叔身体康健,为人正直……”
崔绎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周浩初这人,若能好好调教一番必成大器,能嫁给他,倘若琴瑟和谐,对女方也算是一场造化。”
只不过,崔氏的女婿可并不好当啊。
一旦周浩初同自己扯上姻亲关系,就不可能再像前世那样得到朝廷的重用,自己在奸相身边就少了个重要的帮手。
崔绎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很快拿定了主意:罢了,周浩初不做内应,还可以跟在自己身边做点别的,何必非得拘泥于前生呢?
他同燕韶南道:“只是如此一来,你周世叔可就算是上了我崔家的船了,我崔家荣,他便跟着荣,我崔家损,他便跟着损,别看魏国公府现在鲜花着锦,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全家获罪,在这大楚朝变成过街老鼠,那时候,你周世叔还能跟着我们造反不成?”
他第一次在燕韶南面前说到了“造反”二字,语气虽然漫不经心,但内心的紧张在意只有崔绎自己知道。
燕韶南全未想到小公爷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时不由地呆住了。
第145章 月下
燕韶南随即回过神来,飞快地左右看看,目光在附近的假山亭台以及花丛后面逡巡一遍,低声道:“国公爷慎言,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好没人听到。
崔绎靠在轮椅上神情放松,他身边的小厮侍卫靠不住的都已换掉了,能跟来枣花大街这边的,更是亲信中的亲信,别说他只是开了个玩笑,就算真的造反也不会犹豫。
燕韶南的反应令他有些开心,这么紧张,一心一意地为自己打算,可见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段时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并不是愚忠之人,若再加上羽中君的情分,嗯,她会心甘情愿陪着自己与天下人为敌吧。
燕韶南在大事上面是很机灵的,嘴上虽然说“闹着玩”,但她心里并不那么认为,崔绎又不是口无遮拦的周浩初,这令她头皮隐隐发麻,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国公爷这会儿嘴角翘着,明显心情好,可等他回过味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慢着点,这小路有些不平。”崔绎笑吟吟地提醒她。
到将燕韶南吓了一大跳,连忙停下来,颠簸到他伤口了?
“说点别的吧,今天收获如何?”
燕韶南也愿意聊点别的话题:“督捕司的统领们现在就像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六神无主,只要有人能拉他们一把,什么都愿意做。徐赢几个想要投到您门下来,蒋老可跟您说了?”
“说了,我不想蹚那浑水,再说他们有过这样一次经历之后,胆子通常会变小,下一次性命受到威胁,出卖起我来多半不会犹豫。”
燕韶南点点头。
“你也不用为他们觉着惋惜,徐赢应该不会被处死了。”
“啊,国公爷,您听到什么消息了?”
崔绎笑了笑:“今天你们走后,伍家人拿着福庆公主的信物去牢里见了他,走时叮嘱牢头对他加以关照。”
国公爷的消息很灵通啊,燕韶南暗自感叹了一句,福庆公主和伍驸马两口子在朝中能量不小,最关键的是,伍家老三伍丰德在泉关府任上遇刺险死,也是这个案子的受害人。
“只有徐赢么,周行非呢?”
原本燕韶南对周行非的印象要好过徐赢等人,断了一条腿依旧沉默寡言,看上去铁骨铮铮,但自从知道了秦素女是因为他而受罚的,这叫燕韶南再想到周行非,不免觉着这个男人有些窝囊。
这是姑娘家的通病,燕韶南也不能免俗。
“他不想自救,伍家人又不是开善堂的,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没有!”
两人聊了这半天,园子也逛了大半,橘红色的太阳在西边沉了下去,天际还留有些许艳丽的霞光,另一边,薄雾渐起,夜晚即将来临。
说要备茶端水果的崔平和蒋双崖一直没有回来。
“国公爷,督捕司内部还有不少可查之处,我能看看南英侯以及武阳公世子的案卷吗,或者见一见当时参与调查这几宗案子的官吏?”
“自然,这又不是多难的事。”
燕韶南不像崔绎表现得这么轻松,颇有些担忧地道:“大理寺卿何大人认定了秦皑是这些案子的背后主使,照我看,有这个可能,但也不能排除他是被人陷害的,有人推他出来,做这个替罪羊。”
“你还是怀疑那秦素女?”
“不,国公爷,今天见了那几个统领之后,我突然发现秦素女对督捕司的影响并不大,或许能钻钻空子,假传秦皑的命令,叫顾、黎二人出个黑差,但想策划南英侯、武阳公世子之类的案子,做到滴水不露,瞒过官府尤其是秦皑的耳目,她的掌控力还远远不够。一旦这么想,那这个案子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嗯?”
“您想啊,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在背后主使了一切,连替罪羊都选好了,岂不是说事态的发展、朝廷的反应全都在他预料之内,这个人不会是周行非,不会是徐赢,不会是被关押起来的任何一个,总而言之,他不会因为这次的抓捕清洗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失,甚至会因此获得好处,可不可怕?”
虽然在崔绎前生的印象里,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还是听得很认真,只是听到最后,被燕韶南的语气逗笑了,附和道:“好可怕,你快些想办法把他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