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自从得知崇光帝即位的消息,沈文晖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王景”,更没想到还会有来自崇光帝的“解释之言”,毕竟,他是上位者,是主掌天下人的命运之人。
虽然沈文晖是受过正统的现代“人人平等”教育的,可是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来了古代自该入乡随俗,这个道理,前世早已教会他了。
这样一位主掌生杀大权、意气风发的帝王,完全不必要对着他这个小民“解释”些什么,因而,对于今天这么一出戏,沈文晖开始还有几分云里雾里的。
不过嘛,崇光帝亲自过来扶起他的这一举动,便让沈文晖肯定了心中方才升起的那道隐隐约约的猜想,当下也不推辞,大方坦然受着了,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像寒门子弟乍见天颜的样子。
当然了,正是沈文晖这种丝毫不显窘迫的态度,恍若歪打正着一般的,恰巧搔到了崇光帝的痒处,让他心中好感更甚。
“能够与耀之结识,是为兄的运气,如今殿试已过,不日便会宣布成绩,琼林宴后便要正式授官了,为兄是了解耀之的才能的,也盼着耀之能够早日成长起来,成为朕的左膀右臂呢。”
这番说辞之中,初始还是以兄自称,后头却又是转换成了“朕”,一番手段可谓恩威并施,崇光帝即位也不过几月,帝王心术却是已然初涉,且用得熟稔,让沈文晖这个见识过世面的人也是不得不服气。
沈文晖还能怎么说呢?自然只有低头的份儿了:“草民多谢圣上赏识,也必定不负圣上厚望,还请圣上放心。”
崇光帝这么一表明身份,如沈文晖这般恭敬之余却显得疏离了几分的,才是一般人的常态,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既然要用人,自然是得双管齐下,只是严厉鞭策却不给人好处,这可不符合崇光帝的做事风格。
当下,只听着他道:“为兄记着你同陈家姑娘早已定了亲,不知婚期在何时呢?”
沈文晖饶是料到了他要做些什么,也只能装作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先前草民家境不显,也怕科考无望耽误了人家姑娘,便同长辈们商定,先定亲,待到高中再去商议婚期,如今虽说会试成绩已经出来,但殿试还不一定呢,便还未曾去拜访陈家长辈。”
一听这话,崇光帝心下暗叹,若是换了旁人,能以寒门出身,却有机会娶到个侯府教养出来的姑娘,哪怕只是没有爵位可承袭的二房姑娘呢,想必也已经是喜不自胜了。
更何况,这陈姑娘可是定远侯府孙女辈的第一个,教养能差到哪里去呢?旁人只怕是恨不得早早将此事敲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了,哪有如沈家这般一心一意只为着别人家姑娘着想的?
不过,这样看来,沈家这一大家子还都是厚道人。厚道人好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来往,崇光帝哪里还能摸不到沈文晖的几分脾气秉性呢?想必日后有机会,施恩于他的家人,效果应当要比直接赐他千金要好吧。
对于崇光帝的这番盘算,沈文晖就算猜不到全部,也能大概揣摩几分,对于事态的这般发展,自然是只有乐见其成的份儿。
只听着片刻静默之后,崇光帝开口便是揶揄道:“耀之这话也太谦虚了些,你可是主考官们敲定下来的会元人选,若是连你都过不了殿试的话,剩下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话一听便是打趣之语,沈文晖自是没有往心里头去,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当下只是讪讪地笑了笑。
只听着崇光帝接着道:“这样吧,为兄与耀之打个赌如何?若是耀之在一甲之列,你挑个好日子,为兄便在琼林宴上为你和陈家姑娘赐婚,也能为这门婚事添上几分光彩。
若是不在嘛,这赐婚的事情自然是免谈了,就是不知道你那老丈人改日若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好机会能够让他家闺女风光出嫁,却被你白白浪费掉了,会不会怪罪于你呢?”
沈文晖面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世瑜兄说这话好是不公,早上殿试便已经结束,成绩想必兄长出宫之前便已经知晓,如此一来,小弟岂不是必输的结局?”
听他终于换了称呼,找回了几分当初同“王景”相处时的轻松自在,崇光帝心下满意,不枉他如此费心思,面上自然还是装傻道:
“谁说的?为兄是带着两个孩子偷溜出来的,出宫之时于尚书他们还在保和殿里头激烈讨论着呢,为兄也不知道最终结果,耀之可莫要冤枉了好人。”
话虽这么说,两个人心里却都是门儿清的,摆明了就是崇光帝要送给沈文晖一个人情嘛。
当然了,这事情对于崇光帝来说,或许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沈文晖来说,却能让他在岳家跟前多了几分底气,毕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目前这门婚事,怎么着都是女方低嫁了。
当然,沈文晖心里是了解陈姑娘的,也觉得她不会介意这般形式面子上的细枝末节,可同样的,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事情,莫名地,他就是不想委屈了她。
崇光帝要的不过是他全心全意的效忠,这本身也就与他的目标不冲突,既然在此之余还能够给这门婚事锦上添花,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因而,崇光帝很是满意地看到面前的人眼中带着些许感激之色:“不管怎么说,世瑜兄的好意,耀之领了。”所以才说,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这其实才是崇光帝此次出行最大的目的,要知道,朝中多是跟随太上皇多年的老臣,他家父皇虽说在行宫休养,又时常喊太医。
可毕竟人还在着呢,更是随时注意着朝堂上的各种动静,只要他在一日,这些臣子便不可能完全地效忠听命于他。
不说别的,这些人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他家父皇会不会乐意看到,跟随自己的老臣却一个个地被自己的儿子拉拢过去的局面,这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况且,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了,怎么可能在他新即位这段时间便全然听他一个毛头小子的话呢?因而,崇光帝早已想明白了,他只能培养自己的人马。
这次恩科便是最好的时机,而这些准新科进士中的勋贵子弟,即使愿意向他靠拢,也会碍于家中长辈同太上皇之间的情分而有所犹豫,因而从一开始,崇光帝对李大人暗示的意思中,就多了一项,多提拔寒门出身的考生。
不过,寒门出身的子弟力量的确因着没有家族多年的底蕴做支撑,显得单薄了些,不仅如此,他们在仕途上没有家中长辈作为领路人,往往走不了多远。
能够缓解这种局面的只有一个法子,便是这些寒门子弟联合起来,就像“十根筷子折不断”的道理一样,不过,都是在科考上走到殿试这一步的,谁又会真心实意地服气谁呢?
所以,这群寒门子弟之中必须要有一只领头羊,而沈文晖,却正是崇光帝瞄准了好久才终于确定下来的最合适的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邵璟先前的确是拿男主当朋友的,只是他当了皇帝,身份变了,看事情的角度也就变了,对男主的好就一方面是因为交情,另一方面就是出于利益的考量了~
第八十八章
对于崇光帝心中的这番盘算, 沈文晖怎么也不可能神通广大到这般全数悉知的地步,不过, 就算他知晓了,只怕也是一笑置之便罢了,总之, 最后得利的, 还不都是他吗?
殿试出结果不需要像会试那样等太长的时间,沈文晖只在家中清闲地呆了两三日, 便要去面对自己的成绩了。
这日,保和殿前, 百余名学子整齐列队, 道路两旁则是满面肃然的带刀侍卫。
时辰已到,远远地只见台阶上一名内侍手持圣旨, 那道明黄色仿佛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听着声音道:
“崇光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状元京城人氏沈文晖, 年十九;榜眼衢州人氏崔启航, 年三十一;探花京城人氏郑渊, 年二十。赐进士及第。”
这道声音远远地传了出来,带着久久不息的回音, 沈文晖好歹是经历过一次这种场面的人了,又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少年,再加上对自己的名次心中已然有了底, 怎么说也能端得住。
因而,沈文晖的神色之中并未出现什么大喜过望似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而这样的神情,对于郑渊来说,比起又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压了一头,甚至还要刺眼几分。
看着榜眼崔启航神色之中浓浓的激动,郑渊这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些,这才对嘛,对于这些家世不显的贫家子来说,这样的表情才是合乎情理的嘛。
也不知道这个沈文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才磨炼出来了如今这般的性子!
只有一甲和二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胪的成绩才是内侍宣布的,剩下的人名次皆是由传胪来念,又称“唱名”,说起来也巧,此人沈文晖同样认识,正是当初在贡院门口和面慈心狠的嫡母、高高挂起的生父闹了那么一场的卢明浩。
沈文晖没怎么注意过会试的成绩,殊不知卢明浩的才学也是不差的,会试之中排到了前十名,殿试同样发挥出色,本来崇光帝是想将此人点为探花,郑渊为榜眼的,只是这样一来,一甲之列便全是京城人氏了,看上去未免有失公正。
再加上卢明浩当初在贡院门口做的那一出事,虽说师出有名,可毕竟还是影响到了他几分,综合考量之下,崇光帝便定了他为传胪。
这个名次说起来也是有几分尴尬的,虽是二甲第一名,却和二甲其他人一样都是进士出身,也不像一甲那般可以蹭到游街的荣光,只不过面子上好看些罢了。
不过卢明浩自己却是不在意,大大方方地上前去行礼接过圣旨,开始念接下来的名字,沈文晖也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自己熟悉的两个名字。
柳卓言会试本身就考得不差,殿试发挥稳定,一个二甲是跑不了的;让沈文晖没有想到的是,会试之时成绩偏后的程昱珉竟然也在殿试中赶了上来,虽然快到三甲了,但怎么说依旧能够混上个进士出身呢。
沈文晖没有往后看,自然也就无从知晓,程昱珉一介男子汉大丈夫,在听到他的名字当属二甲之列的时候,忍不住热泪盈眶起来,只是怕身边的人察觉自己的窘态,赶忙将头再压低些。
科考一路走来,他算不得一帆风顺,在乡试上耽搁了两届,会试又落榜了一次,如今总算是卸掉了一部分来自于家族给他的压力了,剩下的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嘛。
唱名结束之后,其余进士便可就此出宫,只有一甲之人才有这份荣幸策马游街,这些事情都是礼部早已安排好的,按定例来便是,沈文晖他们只需乖乖地当个提线木偶便可。
而在宫外,因着大齐重文的风气,百姓们对游街一事更是报以了十二万分的热情,早早地便候在宫内侍卫好不容易清出来的道路两侧了,当然,这只是对于寻常百姓家。
像是家中稍微有点儿权势的,自然是定下雅间了,就在明月楼二楼的一间雅室之内,一名身着绿衣的少女似是在挽着好友说笑一般:
“今日也总算能够让我们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好好见见世面,看一看婧姝遮掩藏了许久的未婚夫,长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
这群闺阁少女正是陈婧姝一行人,既有她的闺中好友江忻涟、何晓雅二人,还有许久未曾小聚过的表妹梁婉茹,若是沈文晖在这里的话,定然会惊讶地发现,自家妹妹竟然也在其中。
这个中缘由说来话长了,陈婧姝自然没有那份能掐会算的功夫,只是每届殿试过后的一甲游街都是少不了的,这也是闺阁女儿家们难得的放松时刻,江忻涟这个爱凑热闹的早早地便约了她。
陈婧姝本是不愿去的,毕竟她已有婚约在身,出门专程去看别的男子算怎么一回事?只是没有想到,自家未婚夫却是在会试中一举夺得了会元,饶是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该知道,只要他在殿试中不会发挥失常,这一甲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么一来,她出门来看游街可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就是在母亲跟前提及此事之时,她也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如此一来,陈婧姝像是得了尚方宝剑似的。
她不仅专程给江忻涟回信说自己改了主意,还主动约了梁婉茹,显得反倒是比江忻涟这个发起者还要积极几分了。
对此,江忻涟一直觉得有些反常,直至刚刚,陈家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来报了好消息,她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揶揄道,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要在她们这些已然熟悉起来的人之中,再引荐进来一个沈毓宁了。
但其实呢,陈婧姝考虑得或许有想要带着沈毓宁多走动走动这方面的因素,更多的,其实不过是想给自家未婚夫一个惊喜罢了,甚至为此还特意挑了机灵些的小厮亲手将信笺送到了沈毓宁的手上,就是不知,这效果如何了。
沈文晖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于闹市之中穿过,这样的荣耀怕是这辈子也难再有一回了。不说别人,就算是自宣布名次之后脸色便一直不好看的郑渊郑大公子,也忍不住对着无比热情的百姓们回以微笑。
他本身就生得好,这么一笑,眼睛更是似乎要勾人心魄似的,引来不少女子们的尖叫声,花瓣更是毫不吝啬地向他纷纷扬扬地撒过来。
至于沈文晖,虽然生得面嫩些,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少年郎的意气风发之感,同时又因着神情的冷静自持,形成了他自己独有的气质,加上今日这身红衣,更是衬得唇红齿白,少年感扑面而来,自然也受到了不少青睐。
今年的状元和探花郎都生得极好,相比之下,也能算得上眉清目正的榜眼可就被衬得黯淡无光了些,幸好崔启航自己也浑不在意,他是有家室的人,又比这二人都要年长些,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要来干什么?
当游街队伍经过明月楼之时,沈文晖突然听到一声“沈文晖”,在一堆喊着“状元郎”的声音里显得格外突兀,下意识地沈文晖抬头看去,入目的却是一张似乎未曾见过的脸。
他就算没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断然不会将相识到可以呼唤他的名字的女子忘得如此一干二净啊!正在沈文晖纳闷之际,窗边出现了两道身影,这才让他恍然大悟。
乍然看到陈婧姝和沈毓宁,沈文晖自然是无比欢喜的,向着那处挥了挥手,露出了一个比方才游街之时都要更加灿烂上几分的笑容。
他和她们都是明白,这个笑容跟挥手究竟是给谁的,可其他人不明白啊,看着沈文晖对着的方向似乎是朝着自己的,顿时响起了一阵比方才还要猛烈上几分的喊声。
听着这声音,陈婧姝竟莫名诡异地心中生出来一股骄傲感,这么多女子惦记着的状元郎却是已有婚配在身了,而且,他未来的妻子是我!
一旁的沈毓宁能够亲眼看到哥哥这般风光的时刻便已经心满意足了,看着未来嫂嫂竟然在微微愣神,赶忙轻轻推了她一下:“陈姐姐,哥哥快要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