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因而, 当卢明浩开口摇头道“未曾, 家父当时就在一旁看着”时,柳卓言着实是大吃一惊的, 长到这么大, 他似乎还从未见过这般冷漠无情的当父亲的,无论如何,这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看着二人有些惊诧的目光,卢明浩接着笑道:“因而才要多谢耀之,若不是他给了我勇气, 只怕我也做不出要求分家的举动来。”
听闻“分家”二字,柳卓言和程昱珉均是眼神凝重了些, 要知道, 当下大齐以孝治国, 正所谓“父母在不分家”, 卢明浩若是主动提出要分家的话, 即便先前那一出的确是他占了道理,只怕也会被人诟病吧。
卢明浩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有些事情, 却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几位有所不知,若是嫡母单单苛待我也就罢了, 可我的生母却是在会试前被喊去祠堂跪着抄佛经, 说是给去世多年的祖母祈福,连着许多天,着凉之后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半条命。
都是为人子女的, 想必也能感同身受吧,我又怎能看着生母如此艰辛地讨生活呢?倒不如提早分家,哪怕家无资财、一穷二白,至少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依旧别有一番安贫乐道的意味。”
柳卓言顿时义愤填膺地道:“你家嫡母做得也太过了些,哪有这般千方百计找着由头来刁难人的?要我说,卢兄分家还真是分对了,你们母子二人怎么也会比之前要更加自在些。
除此以外,卢兄要是有困难大可同我说,恪勉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定然鼎力相助。”
程昱珉仔细品味着这话,总是觉得有哪处别扭了些,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有违和感,不过,听到柳卓言这般轻易便许下诺言,还口无遮拦的,他皱了皱眉,道:
“恪勉!卢兄,真是抱歉,恪勉年纪轻不经事,说话没个分寸,还望卢兄莫要见怪,不过,有一句话他倒是说对了,我们都是同年,卢兄若有困难,尽管开口便是。”
程昱珉之所以开头喊了柳卓言一句以示提醒,不为着别的,只因无论分家与否,卢明浩的嫡母如何行事,这都是人家的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虽然他也不知晓卢明浩为何对着没有几面之缘的他们,这般轻而易举便将家务事全盘托出,但这并不影响他心里头明白,此事没有他们这些外人置喙的余地,更何况,个中内情如何,谁又能说得清呢?
卢明浩坦然地笑笑,面上似是毫不介怀的模样,只是道:“程兄多虑了,卓言兄为人赤诚,在下又怎会见怪呢?也多谢二位美意了。”
琼林宴便是这样的让新科进士互相打个照面的场合,谁也没指望着一次见面便能结下怎样深厚的友谊,这话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若是卢明浩当真顺着杆子往上爬,对方即使碍于同年之谊伸出援手,只怕也不会再有下次开口的机会了,既然是人脉,自然要在合适的时机来用,用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不过,在卢明浩似是对两个新结识的好友说些发自肺腑的话语之时,沈文晖面上的表情却是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怎么变化过,让不动声色地在观察他的卢明浩心中的希望落了空。
沈文晖自然不会相信,一个当机立断便能抓住时机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的人,会是这样一个轻而易举对着别人诉说心事的人,更何况还是在琼林宴上这样公开的场合里。
只怕,一来是因着他在贡院门口提分家一事,新科进士之中也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只不过不能完全将人和事情对上来罢了,既然迟早有一天被被人抓住这点不放,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说个明白。
君不见,他们这里虽然只有四人,暗地里关注着这儿的动静的人却是不少吗?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卢明浩才会趁机以“道谢”的名头,想要一借他的“东风”吧,说话的声音这才未曾收敛半分。
这二来嘛,自然是有几分“卖惨”之嫌了,说到底,嫡母和庶子之间的纠纷在大户人家之中也是屡见不鲜的,那么多庶子都能安安分分地过来了,怎么就偏偏你卢明浩非要做这个出头鸟呢?难免会给人留下些心高气傲的印象。
而今日这么一出,总归是能多多少少让人觉得,卢明浩自己是有苦衷的,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也能拉近些他与同年之间的距离。
说实话,沈文晖自身并不讨厌这样的人,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同“孝字大于天”的观念做斗争的,一出生便是庶子,怪不得他自己,也怪不得卢夫人,要怪的便只有卢大人了,谁让他生性风流呢?
可卢夫人却将她的丈夫寻花问柳的过错归咎于稚子,归咎于妾室,甚至百般磋磨折辱,这就令沈文晖无法苟同了,若是易地而处,他恐怕也只会做出来同卢明浩一般无二的选择。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沈文晖愿意同此人深交,在他看来,此人或是由于幼时的处境,对任何事情毫无疑问地都抱了一二分功利的心态,对任何东西都更愿意以价值去衡量,以取舍利弊的方式来做决定。
毋庸置疑,相比较程昱珉的“正气凛然”,相比较柳卓言的赤子之心,卢明浩这样的为人处世之道不能说错,但总让人觉得,缺了几分人情味儿在里头。
然而,紧接着,几人便没有功夫再去闲聊攀谈下去了,只因着守在门外头的内侍用那尖细的嗓音喊道:“太上皇驾到!皇上驾到!”
这些新科进士各自都是被安排了席位的,一甲皆是一人一席,二甲则是两人合坐一席,三甲的待遇便更要次上一等了,乃是四人一席,内侍的声音响起,几人便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眼见着两道身影从门口处缓缓走进来,众人赶忙行礼:“参见太上皇!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的席位也是险些折磨得内务府的人要发疯,两尊大佛,哪一个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可偏偏,谁让历年来琼林宴都是内务府负责呢?这么个烫手山芋便只得内务府来接手了。
后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总之出现在尊位的便只有一席,却设了两座。
崇光帝一进来便看到了那显眼的一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蹙眉,内务府的人,真是办事越来越不牢靠了,在他这般作想的同时,殊不知,太上皇心里也很是不满意呢。
对崇光帝而言,现下的皇帝是他,哪怕父皇曾经在位,哪怕他为尊长,可说到底,天下人认的,还不是他这个皇帝吗?平起平坐算是怎么一笔糊涂账呢?
而对于太上皇而言,怎么说他还在世呢,按理来说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应当比皇帝尊贵些啊,如今这样的席位,这是糊弄谁呢?
两人走向席位,心里虽不满意,面上却还不得不做出一副天家父子情深的模样,暗里却都别着劲儿呢,只等着待会儿在何处给找补回来。
“诸位平身!”说这话的自然是崇光帝了,此刻的他面上带着看似平易近人的微笑,像是一位邻家兄长一般,只是,任谁也知道,要是真的将这位帝王当做兄长一般相处,只怕才要悲剧了呢。
正主都到齐了,自然就该开宴了,宫人们一排排地如行云流水般给各席呈上菜品,当然,崇光帝那一桌的待遇自是他们比不上的。
不过,为了避免开宴的时刻到,菜却还未备齐,这些菜品自然都是早已做好的,如今再呈上来,虽说看着好看,吃到肚子里却是凉的,让人没了半点儿食欲。
只是,这么多人里头,又有谁是真的奔着御膳房的手艺来的呢?不过是意思意思着夹两筷子的菜,做做面子功夫罢了,真正的好戏,自是要在后头才能开唱呢。
这不,正说着就来了,只见着太上皇动了一次筷子之后便放下了,御膳房的手艺吃了这么多年,饶是再美味也让人提不起半点儿兴致,只听着他慢悠悠地道:“听闻今科状元郎不仅有状元之才,更有不亚于探花郎之貌,不知是哪位啊?”
时下对男子的容貌也多有讨论之词,并不像前朝那样认为是对男子的一种侮辱,不过,沈文晖是从现代过来的,哪怕经历了上一世,依旧不喜别人对自己的相貌过分关注,只是说这话的人,乃是天启帝,如今的太上皇......
“微臣沈文晖,叩见太上皇!叩见皇上!承蒙太上皇关注,微臣愧不敢当,不过是同年之中多有谦让罢了!”
“抬起头来,也让朕瞧瞧,状元郎究竟是怎样的才学人品,不声不响地压了卫北侯府那个老家伙精心培养出来的嫡长孙一头?让他同朕抱怨了好一阵儿。”
不愧是太上皇,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的,却不加丝毫遮掩地表明了自己的偏向,只听这话中的亲近之意,便足够不少人明白过来风向了。
沈文晖自是知道现下的情况同前世有所出入,前世他是天启帝亲自点的状元郎,栽培重用起来的,如今呢,虽说达不到对立面这个高度,但至少关系也不会像表面上这般简单了。
沈文晖依言抬起头来,目光清正,显得不卑不亢,也并未借此机会直视天颜,太上皇看了一眼,凭心而论,单从相貌上来说,他还真的不逊色郑渊半分。
况且,或许因着自小生长的环境不同,若说郑渊身上的是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富贵气儿,沈文晖身上则透出来的是一股如青竹一般的气节,说实话,时人更欣赏的,反而是后者。
作者有话要说: 狭路相逢,男主...凭脸胜!哈哈哈~
第九十四章
崇光帝不知是有意撑腰还是怎么的, 插了一句话道:“父皇说笑了, 无论是状元郎还是探花郎,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说起来也怪朕,心里嘛, 还是偏爱了沈爱卿两分, 老侯爷有所不满的话, 还是来找朕念叨吧,莫要扰了父皇清净。”
崇光帝这话毫不避讳地点出了他对沈文晖的偏爱,只是一时之间,众人也无法分辨清此中真意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仅仅为了同太上皇打擂台呢。
不过,崇光帝随口的一句话, 老侯爷不在场自是无法辩解,但郑渊可不能默认了这顶大帽子,赶忙站出来道:
“回皇上, 许是祖父他老人家无心之言, 却被太上皇记挂到心里头去了,微臣先在这里代祖父谢过太上皇挂念之恩。
不过, 微臣与状元郎先前虽是竞争的关系, 现下却是同年了, 心中亦是敬佩沈兄的人品才学,也想多多学习一二,万万不敢存了质疑的念头。”
要不怎么说是出身勋贵的子弟呢?见多识广总归是有好处的, 这不,逐渐可不就养成了这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吗?
郑渊这样说也是无法,给祖父顶多认下一个“无心之言”的名头,总比让旁人说他老人家心中对圣上存了意见,暗指圣上行事不公要好些吧?
因而,郑渊对答的这番话,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出来,大喊自家绝对没有对圣上有意见,恨不得能够立刻同沈文晖处成哥俩儿好的关系呢,以此来自证清白。
“皇帝每日处理朝中事务已然繁忙,也就是这些老朋友来找朕唠唠家常,才让朕找寻到了些许宽慰,就这么点儿乐趣,皇帝还要剥夺了不成?”太上皇说着爽朗一笑。
他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同自家儿子开玩笑,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两人?先前太上皇未禅位之时还能好些,如今才叫一个恨不得各占半壁江山呢。
见太上皇非要“装傻充愣”一般,将随时掌握朝中的风吹草动这样宛若监视一般的举动,唤做是老朋友之间的话家常,崇光帝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一抬眼,余光瞥见底下两个年轻人还未起身,保持着方才行礼的姿势呢,赶忙道:
“父皇这话倒是叫朕羞惭难耐了,若是有空朕定然携好酒去看望父皇!两位爱卿也都坐回去吧!今日君臣同乐之际,都不必拘束。”
看着底下一排排年轻的面孔,太上皇那双已然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眯了眯,笑道:“皇帝说得对,诸位爱卿寒窗苦读有了回报乃是一大喜事,朝堂之上又多了这么多栋梁之才,这又是一喜,可不就该乐呵乐呵吗?”
“父皇同朕真是想到一处去了,为着这两大喜事,也该饮一杯才是!既要饮酒,自是不能少了助兴之事,也无需那些歌舞之乐,不若便请诸位各自以今日之盛景来吟诗一首,以此助兴吧?
朕同太上皇此番也算是附庸风雅一回了,便由状元郎先开始吧!”
直接被点到了名字,沈文晖自然是不能推拒,况且,这诗不仅得吟,还必须得有点儿水平才是,否则即便面上不说,心里哪一个不会在嗤笑,状元郎便是这般水准?
一时之间,沈文晖只觉得压力颇大,毕竟,大齐科举是不考诗赋的,而是更重实事,唯一能用到诗赋的怕也就只有各种各样的文会和如今这般的场合了。
或许是因着受现代教育影响颇多,沈文晖自前世起,这吟诗作对的本事可谓是最不开窍的一科了,经过老师程勉的多番感叹“朽木不可雕也”,这才勉强能够入眼。
现下,果不其然,沈文晖思索了没一会儿,便吟了一首还算过得去的诗,对仗工整,也讲究了韵脚,只是显得匠气了些,对比着在贡院门口,后来张贴出来的状元郎考卷上的文章,无疑是逊色了不止一筹的。
最起码,程昱珉离三甲同进士的席位近些,便听见了那边隐隐传来的嗤笑之声,顿时皱了眉,眼神朝着那边瞥去,正巧跟那几人的眼神对上,这才渐渐让对方收了声。
崇光帝却是无奈,本想着状元郎开个好彩头呢,看样子,饶是再有天分的人物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要有些不擅长的事情,这样一想,不知不觉地,他心里反而平衡了许多,笑道:
“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出这样一首诗来,可见状元郎不仅文章做得好,于诗赋之上也是有急智的!”圣上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底下的人就更不可能说什么了。
太上皇也紧跟着点头,面上颇有几分赞许之色,道:“状元郎的确是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啊?”
提到“婚配”二字,崇光帝的心便忍不住提起来了,他这位父皇啊,许是年纪大了,就爱看小辈们一团和乐的戏码,动辄指个婚什么的。
偏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的婚事里头总有几桩凑在一起合不来的,也不知他老人家又是想打什么主意了。
沈文晖赶忙点头,就怕下一秒突然天降一门婚事似的:“承蒙太上皇关心,微臣已有婚约在身,婚期便在约摸一月后了。”
太上皇点了点头,面上的失望之色却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的:“原来如此,朕本来还想着安平那个丫头婚事还没着落呢,前两天你姑祖母找到我这儿来了,两人年纪倒是也相配。”言语中不乏惋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