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田诺抬眼看了他一眼,瞥见了他眼底压也压不住的得意。她心中微哂,态度异常配合:“二兄说的是。”
郭谷觉得这一声“二兄”有些刺耳。居长的郭山已夭折多年,他早就是郭畅事实上的长子,这些年,几乎没有人敢不识趣地在他面前提个“二”字。
他脸色微沉地扫了田诺一眼,想到从此以后,这位尊贵的嫡娘子只有任他揉搓的份,心底的那些不愉快很快散去,矜持地道:“妹妹知道便好。”
他甚至连内院都没让田诺回,行李也不让收拾,直接叫田诺又上了她今天出行的马车,派了一队士兵护送,赶在宵禁前送去了京城东郊的大福寿庵。
出发前,秦妈妈还想争辩,郭谷似笑非笑地看了田诺一眼,意有所指:“妹妹总不希望夫人也一起去祈福吧?”
田诺止住秦妈妈,吩咐道:“妈妈,你回去禀告阿娘,就说我自愿为父亲祈福,请她勿要挂念。”
秦妈妈一脸忿忿:丞相大人刚出事,郭谷就变了脸,吃相也太难看了些。田诺淡淡看了她一眼,秦妈妈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应了下来。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郭畅若真的出事了,郭家的天就要变了。
*
大福寿庵建在东郊福寿山的半山处,道路崎岖,位置偏僻。等到田诺一行人到达时,天已全黑。
庵中的住持明镜师太已经得了消息,见到田诺主仆二人只带了极简单的一包行李,别无他物,有些头疼。庵中清苦,并无多余的铺盖家什,先前二娘子过来,什么都是自己带的,这丞相府的嫡娘子过来,什么都没准备,该怎么过夜?
田诺看出她的顾虑,微微一笑道:“师太先带我去看看住的地方吧。”郭谷根本不容她做任何准备,就是这点行李,也还是她出游时带的几件换洗衣裳与盥洗用具。
庵堂地方不大,倒也勉强给她安排出一个小院,单独在庵堂的尽头处。里面的禅房已经打扫干净,却是空落落的,除了一张矮榻,一张案几,连铺盖和坐席都没有。
明镜师太思来想去,勉强想出一个法子,歉意地道:“小庵清苦,没有准备多余的铺盖,县主若不嫌弃,把贫尼的先抱去。”
田诺笑了笑:“不用,二妹妹那里应该有多余的。桂枝,”她微笑道,“你去问二妹妹借一床铺盖过来。”郭谷会苛刻她,对自己的胞妹却不会。
明镜师太心里嘀咕:郭二娘子那里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位县主也太天真了些,郭二娘子脾气不好,听说是得罪了这位嫡姐才被送到庵中的,嫡姐到此,她连迎都没有迎一下,怎么肯把东西匀给她?
明镜师太不敢指望郭禾,盘算着哪里还能再找一床被子,把第一晚先对付过去。哪知没一会儿,桂枝竟当真抱着两床铺盖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郭禾的几个丫头,有的抱着被子,有的抱着枕头,甚至连床帐都有。
明镜师太的眼睛都直了:难道自己误解了,其实郭家姐妹的感情很好?只是,跟在桂枝身后的几个丫头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放下东西后,如蒙大赦,立刻溜之大吉。
桂枝见明镜师太的眼睛不自觉地就往几个丫鬟离开的方向瞟,好心解释道:“没事,她们刚刚不过是被我吓到了而已。”
吓到了?明镜师太瞠目,县主带来的这个小丫鬟又瘦又小,看上去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她能吓到别人什么?
隔壁院中,郭禾看着被巨石砸得凹陷下去的青石板地面脸色铁青,神情扭曲:“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么多人,连个小丫头都制不住!还有阿兄,会不会办事?居然让她带了这么一个怪力小丫头在身边。”
四周仆妇噤若寒蝉,不敢应答。
郭禾困兽般来回走了几遍,忽地站定,目中闪过冷光:“我等不及了,今天就动手!给我请吕统领过来。”吕衷送了田诺过来,明日还要顺带接郭禾回去,今日便没有走,暂时住了下来。
郭禾的掌事妈妈李妈妈顿时急了:“二娘子,不妥。不是说好了等明天你离开再动手的吗?”
郭禾冷冷地看着她:“怕什么?以后郭家是我阿兄说了算,就算有人怀疑,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李妈妈被她的目光看得胆寒,不敢再反对,呐呐应了下来。
夜已深,万籁俱寂。一片黑云飘过天空,遮挡住皎皎明月。一道黑影忽然越过围墙,落入田诺临时住的小院中,悄悄接近中间的屋子。
黑影悄无声息地将窗户纸沾湿,捅了一个洞,一根细细的管子从洞中伸入,轻轻一吹,一缕白烟弥漫在室内。
灯火黑暗,帷帐低垂,隐约看到帐中锦被下高高凸起,显然睡得正香,毫无所觉。
黑影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推开屋门,潜了进去,飞快地揭开帐子,色眯眯地扑了上去。
怀抱中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全然不对。黑影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不好,上当了!已经来不及了,脑后风声骤起,他狠狠挨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
郭禾在榻上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外面惊呼声响起:“走水了,走水了。”她原就是和衣而卧,闻言立刻起身,匆匆走出屋子。
起火的地方就在庵堂尽头,田诺今天刚刚入住的地方。郭禾抱着臂看了片刻,惊疑不定:“不是商量好了只坏她的名声,不伤性命的吗?”难道吕衷找的人竟这么不靠谱,害怕被发现,玩起了毁尸灭迹的把戏?
庵堂中的尼姑已被惊动,匆匆跑去救火,郭禾心里没着落,吩咐道:“我们过去救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势极大,幸好这个院子离其它建筑都远,没有波及别的地方。等到将火全部扑灭,天已蒙蒙亮,吕衷匆匆走来,低声禀告道:“二娘子,屋里没有发现尸体。”
郭禾心里一咯噔:“你派来的人呢?”
吕衷道:“也不见了。”
难道是见郭田生得美貌,直接把人掳走了?
吕衷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郭禾目光闪了闪:“姐姐被山贼掳走,还请吕统领尽快通知阿兄,派人寻找。”这会儿工夫,她已镇定下来:人不见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被掳走的名声传出,就算最后人找回了,也再无资格成为皇后。
吕衷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恭敬应道:“好。”
第78章 作者:纪开怀
楚郡的战事未歇,京城中帝后成亲之仪却丝毫未受影响,如期举行。
五月十三,宜嫁娶、出行、祭祀。丞相府二娘子郭禾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入宫中,成了新后。
黎氏在准备嫁妆的时候还奇怪,魏夫人怎么肯将自己女儿的嫁妆交给自己准备?直到新后出嫁的一刻,她才知道两个儿女做了什么蠢事,气得几乎吐血。
儿大不由娘,她谨慎行事,步步为营了一辈子,才为自己,为两个儿女谋下现在的前程,偏偏两个儿女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没有一个像她的。两人做下这么大的事,竟然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将她彻底蒙在了鼓里。
可事已至此,她就算反对也来不及了。总算郭谷没有蠢到家,知道郭田的名声坏了,对他们也没好处,没有依着郭禾的主意。郭田失踪的事没有大肆宣扬。解释换人原因时只说郭田身体有恙,除了郭家内部有限几人,消息并没有外传。便是魏夫人那里,也只是把人软禁起来,隔绝了消息,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皇家虽然对临嫁换人倍感羞辱,但郭家势大,竟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帝后大婚之后,郭畅中了埋伏生死不知的消息流传开来,京中人心浮动。郭谷早有准备,以雷霆手段斩杀了几个不安分的宗室与官员,在幕僚和几个投靠他的官员的撺掇下,正式接掌了大丞相之位。
宫中郭后椒房独宠,宫外小郭丞相独揽大权,一时风头无两,郭家的权势竟似比郭畅在时还要煊赫几分。
郭家内院的,黎氏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却开心不起来,心里一直突突乱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与此同时,楚郡长淮县三十里外,朝廷大营。
车骑将军魏去疾匆匆走进中间的营帐,拱手向因伤卧于榻上的郭畅道:“丞相,京城来信。”
信件以三道火漆密封,代表了最紧急的状况。郭畅接过信件,立刻拆开,一目十行地看过,脸色顿变,发令道:“即刻拔营,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魏去疾吃惊:“怎么?”
郭畅道:“是田儿的信。有些人得意忘形,想要变天了。”
*
福寿山,白家别院外。
河流淙淙,从繁密花荫中穿过,河面上,一叶小船随意飘荡着,船头坐了一人,竹笠麻衣,悠然垂钓。
岸上,有人分花拂柳而来,少女柔婉的声音响起:“朝廷正当多事之秋,白大人不需上朝吗?怎么还有空到这里来钓鱼?”
白雁归动也不动,淡然答道:“县主难道不知,下官这些日子病又重了几分,还需静养,不便上朝吗?”
田诺忍不住笑:“白大人这病可真不容易好。都这么久了,是不是该请个大夫好好瞧瞧,究竟是什么病?”这些日子,她虽然暂住在他的别院,却也是难得见到他。京城变天,形势错综复杂,他有太多事要做,像今天这样悠然坐于船头垂钓,当真稀罕得很。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县主何必请人来瞧?若真担心,不妨自己上船来仔细瞧瞧。”
田诺哑然,明明是极寻常的一句话,怎么让他说起来,就凭添了无数暧昧?她自然是不愿上他的当的,上回在马背上,他都敢如此大胆,这要到了四顾无人的船上,再被他拉着往舱里一躲……
她握着发烫的脸不敢再想下去,却听到水流哗啦之声响起。不知何时,他已钓上一条大鱼,放入身后的竹篓。随后侧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或者,我上岸来,让县主仔细瞧瞧。”说罢,竟放下钓竿,划船靠了岸,一步步向她走来。
“你,你做什么?”她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一下子撞上了身后的树干,疼得直吸气。
他无奈,停下脚步:“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自从上次在马背上情不自禁后,再见她,她就是这样一副防他如贼的模样。他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该忍耐些,等到婚后,他想做什么不成?
田诺长睫扑闪,一脸无辜:“我是怕我忍不住吃了你。”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入耳。
他呼吸蓦地一重,暗暗咬牙:这小混蛋!
田诺见他眸色不对,刚肥了些的胆儿又缩了回去,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新消息了吗?”
说到正事,白雁归恢复了冷静,告诉她道:“你父亲回来了。”
*
五月廿九,郭畅大军返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京,迅速控制了整个京城,朝野震动。
空中乌云密布,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郭畅站在思贤堂正堂,面沉如水。几个月不回,正堂已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从门口到里面,每隔几步便放了一盏簇新的嵌银落地铜鹤灯,将整个正堂照得灯火通明;黑漆案几换成了红檀镂雕四足矮几,上面摆了一套精致剔透的玉杯;坐席也换过了,上面铺上了松香色弹墨洒金蜀锦垫。
好,好得很!他不过受了些伤,就有人把他当作死人了。
“父亲,”郭谷被几个侍卫押着,从外面抖抖索索地进来,半边的肩膀已被淋湿。他偷偷瞥一眼郭畅的脸色,腿一软,顿时五体投地,痛哭流涕地道,“您终于回来了,儿,儿好生想你。”
“哦?”郭畅的声音喜怒不辨,淡淡问道,“阿谷想我,不是想我死吧?”
郭谷浑身一抖,叩首道:“父亲,父亲冤枉我了。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城人心浮动,儿万不得已,才站了出来稳定形势。儿对父亲之心,天日可表,绝无冒犯父亲之意。”
郭畅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郭谷冷汗直冒,心中越发害怕,俯首哀哀陈情道:“儿自幼在父亲膝下长大,父亲难道还信不过我?”
郭畅心有触动,神色稍缓。
郭谷偷眼看见,扑上来抱住郭畅的大腿道:“父亲若还气着,不如把我打死,也好消消气。”
郭畅被他气乐了,这小子真出息了,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学会了?他开口问道:“田儿是怎么回事?”
郭谷不敢抬头,痛哭流涕地道:“大妹妹自愿为父亲祈福,去了大福寿庵。谁知,谁知出了意外,下落不明。和陛下的婚事耽搁不得,儿万不得已,征得陛下同意,才换成二妹妹出嫁。”
“混账!”郭畅大怒,宽袖扫过案几,上面的玉杯被狠狠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郭谷的这点小九九怎么瞒得过他?郭田的失踪要说没猫腻,他第一个不信。他不由想到郭田千里迢迢给他捎来的那封信,若没有那封信,京城的消息至今还被郭谷封锁着。
郭谷委屈:“二妹妹不嫁,总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
郭畅愈怒,胸口迅速起伏了几下,蓦地一脚踢开他,抬步取下墙上挂着的钢鞭,抬手就打。
“大人,使不得!”一声惊呼响起,黎氏跌跌撞撞地跑入,护在郭谷面前,“大人息怒!孩子不懂事,大人只管教导。可这鞭子实在打不得。谷儿……啊!”一声惨呼响起。
郭畅没料到她突然跑出,,一鞭子一点儿都没留情,结结实实地挥到了她身上,把黎氏整个人都抽得往后一仰,身子不受控制,重重砸在郭谷身上。
鲜红的血从黎氏口中喷出,身上衣衫碎裂,皮开肉绽。这一鞭,已叫她受了重伤。
郭畅和郭谷都懵了。郭畅反应过来,怒道:“你跑出来做什么?”郭谷接住黎氏,见她气息奄奄的模样,吓得手足冰冷,听到郭畅的责问,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阿娘都这样了,父亲竟还要责怪她!
黎氏死命掐住郭谷的胳膊,不让他发作。抬头,艰难地看向郭畅,气若游丝地恳求道:“大人,谷儿一向孝顺,他也是迫不得已。您,您原谅他一回……”
郭谷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失声叫道:“阿娘,阿娘……”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帮他求情。
郭畅皱起眉来,黎氏一向懂事,他也一向欣赏她这一点,这一次也是舐犊情深,他自然不会存心要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