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来, 这小院子里吃的用的, 都是羌顶从山下背上来的。
起初一推门,白旗就闻到了这院子里的一股血腥味,不由得就警惕起来, 后来姜多寿解释,这院子是挨着山林建的,目的就是自己换藤身的时候,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解释已经挺明显了,白旗晓得,姜多寿的意思是,当时姜多寿也好,姜琰琰也罢,刮肉换藤身,都是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操作的,难怪,这院子里总带着一股血气,旁人看不出来,可白旗的鬼眼却看得一清二楚。
收拾院子,得花些时候,不过没有人有怨言,闻东曾说,最快一天,最迟三天就能追上,他们是八月二十五中午走的,三天已经到了,可闻东没来。
人一停下就会瞎想,手边一直忙着,忙完累了就睡,总比干躺着要好。
可忙了三天,该忙的都忙完了,院子里是一尘不染了,屋子里该添置的能添置的也都塞里头了,没了可以忙活的事儿,姜琰琰心里头也跟着没着落了,每天晚上,趴在房顶上看月亮的时间,就更长了。
姜多寿不好说什么。
可今天晚上。
姜琰琰早早地爬上了屋顶待着,姜多寿站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好几次,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丫头,你今天的棺材钉,练得可没之前好了。”
姜琰琰只在屋顶上翻了个身,眼皮子朝天看,却还是答了姜多寿的话:“我前天练了五个时辰,昨天练了六个时辰,今天我自打起床了,饭都没吃就一直在练,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越练越不好了,明天,我再早一点起床就好了。”
白旗听到外头有声音儿,从厨房里端了蒸好的馒头出来,也跟着姜多寿站在院子里,朝着姜琰琰喊:“小嫂子,你总该吃点东西。”
“是,”姜多寿点点头,又喊,“琰琰,今天还是要早些睡的,明天,你得开始练怎么和十三夏的九魂融魂合体了。”
“合体?”白旗不解。
“嗯,”姜多寿解释,“出马仙出马的若是寻常仙家,和人交手时,只需在神识里唤那么一声,仙家自然就出手相助了,可琰琰的不一样,她占了人家的真身,十三夏没办法亲自出手,只能把九魂附在琰琰身上,两人合体,联手攻击,类似于,神魂助力,功力大增。”
白旗有点担心了:“会不会……。”
会不会出现上次的情况,姜琰琰反而被猫妖控制了。
“不会,”姜多寿摇头,“琰琰已经对十三夏洗濯了,十三夏就没得原来那股子怨气了,而且,出马仙一旦和灵兽通了神识,就是定下生死契约,非死不解,除非……除非丫头心如死灰,一点儿意念都没得了,这种情况下,就难说了。”
白旗眨巴眼,看着屋顶上瘫成一个大字的姜琰琰,为难道:“我怎么觉得,小嫂子距离心如死灰不远了。”
姜多寿没说话,转身推门出去,准备四处逛逛,才走上小路,感觉到白旗也跟了上来。
姜多寿挺意外的。
好像自打两人在昆明的厨房里,聊了一句关于姜琰琰的娘亲后,白旗就格外关心姜家的事儿。
月下。
姜多寿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走在前头,一双灰布鞋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极其轻快,傍晚的时候,山里头起了雾,人走在云雾里,衣裳一下也跟着变得湿濡濡的。
姜多寿走得很快,可白旗腿脚也利索。
白旗一直没说话,只看着姜多寿后脑勺那根辫子来回在晃,小时候,他也问过叔叔,说为啥叔叔的师父会留着一根辫子,辫子不是女儿家才有的吗?
白旗的叔叔只说,有时候,辫子可能是一种信仰,比如你从小就姓白,如果有人非要把你的姓改姓其他的,譬如姓李,姓张,你乐不乐意?
小白旗愣愣摇头。
白旗的叔叔说,这就对了,姜老前辈生得早,很早很早,那时候,人人都留着一个大辫子,他留了一百多年的辫子,可突然,风向变了,上头下令,让所有的百姓都剪了辫子,姜老前辈舍不得,也没得办法,跟着剃了个寸头,可心里头不甘心啊,就默默地在后头,留了一撮小辫子,戴上帽子,也没得人能发现。
不知道走了多久,白旗腿开始发酸了,他迈的步子日益沉重,周围都是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遮天蔽日,根须自头顶垂下,挠着你的脖子,痒得很。
白旗有鬼眼,多黑他也是看得清的。
姜多寿没有,很明显,姜多寿是因为熟悉这块儿的地形。
他回头了。
姜多寿看着身后的白旗,转过身,正对着他:“你跟着我这么久了,想问什么,就问吧。”姜多寿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这么远,也没人能听得到。”
白旗张口,却又无言,他走近了几步,突然扭转话锋,说:“我想给前辈,讲个故事。”
“故事很长吗?”
白旗抿抿嘴:“不长,我捡紧要了的说。”
“故事……得从白家开始长寿开始说起,姜前辈应该晓得,人的寿命,不过五六十年,长寿的活到一百岁,就了不得了,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可是我白家家主,短则一百五十岁,长命的,两百岁往上,这种血脉,不仅承袭在白家家主的血液里,所有的白家人,也有。”
“和普通的长寿不同,白家人不仅长寿,而且外貌年轻,譬如我自己,前辈你看我,我都七十多了,看起来是不是还和十八似的。”
姜多寿:“你夸张了。”
白旗笑着继续说:“再譬如我的几位表姐,百岁老人了吧,出了门还被人家叫姑娘,其实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儿,前辈您活了两百岁,是因为被九爷救了,用玉佩续命,可您变老了。”
白旗又走近了几步:“可为什么……姜姑娘活了八十多岁,还是十八岁的样貌?”
姜多寿张嘴,却没答,倒是白旗,自问自答:“是因为占了猫妖的身子?应该不是吧,不然,多少术士道家流派,争着抢着杀灵兽占真身求个长生不老了?”
“还是因为一直在修功德?”白旗目光灼灼,烫得吓人,“可修功德的,只能延缓衰老,我也见过一些行善多年的道家人,的确,年过六十还能爬山下水的,可姜姑娘,毕竟都……八十多岁了,四舍五入,也是百岁老人了。”
姜多寿有些反感了,被逼着问的感觉谁都不喜欢,他皱眉:“白家主,你这……可不是在说故事。”
“得罪了,”白旗眼神缓了几许,嘴上却未停,“所以相比较而言,白家的年轻长寿,似乎,也挺特别的,前两百年还好,东北太平,近一百年,时局不同了,乱得很,白家下了禁令,白家的女人,不能外嫁,白家的男人,不能乱娶,生下的孩子,必须留在长白山以北,换句话说,白家人,必须紧紧抱团,不允许有遗珠的存在。”
姜多寿还想说,白旗突然又道:“我有个姑姑,是个例外,她打小就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好看,也与众不同的性子倔,她又是我爷爷晚来得女,我爷爷宠着她,宠来宠去,把她给宠坏了,有一年,趁着白家大乱,跑了出去,离开了东北,下了中原。”
“这些年,白家从未放弃寻找我这位姑姑,却只知道,我这位姑姑最后的落脚点,在松江府,哦,就是现在的上海,”白旗一边说,一边看着姜多寿的反应,“前辈,说句得罪的话,自打我们启程来昆明,我就让家里人,查过您的底细。”
“您原本也是满族人,在东北活了快一百年,都没下过中原,1840年前后,您突然也出现在了上海,好巧不巧,就是我姑姑离家的那段年头。”
“算起来,姜姑娘应该也是1840年左右生的,那天在昆明城,您一直在夸姜姑娘的娘亲是个好女人,前辈,您知不知道,一个男人提起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就像九爷,这么凶巴巴的一个人,看着您那孙女的时候,眼角都得漫出蜜糖来了。”
“不对,我这措辞不对啊,算起来,姜姑娘貌似不应该喊您爷爷,是不是应该,喊您一声爹啊。”
“混账话!”姜多寿怒了,他眼眶通红,“你既和你姑姑是一家人,就该好好维护你姑姑的声誉,而不是乱给她戴帽子。”
“我就是因为是白家人,才晓得白家人的使命和宗旨,容不得一个特例,”白旗也跟着赤红了脖颈,“白家家训,若有遗珠,必须带回,若带不回,就地格杀,您懂?”
“琰琰不是白家人,”姜多寿冷哼了一声,“我也晓得你们白家的规矩,就是因为晓得,若她真的是有你们白家血脉,我会让你离她这么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白旗道,“您带着我们来芒丙,不就是打定了主意,龙家想不到我们会如此胆大吗?同理,您也是想着,我不会多想吧。”
姜多寿盯着白旗,眼神交汇,已是刀光剑影,他开口:“琰琰的爹,姓尤,抗英名将,琰琰是忠烈之后,和你们白家,没半点关系,你记住这点就好。”
姜多寿说完,转身就走,不欲多留,只留下一句:“我看白家主,并非是来讲故事的。”
白旗看着姜多寿的背影,突然朗声说了一句:“前辈若想听故事,倒不如等我叔叔待会儿到了,当面再说。”
姜多寿怒而回头:“你私下通知了白家人?”说完,姜多寿单手拽上白旗衣领,这力道极大,扯得白旗都跟着趔趄了两步,“芒丙这地方,是我和琰琰最隐蔽最私密的落脚点,九爷信你,所以我信你,我带了你们来这儿,你却透露给外人?”
白旗只笑:“东北白、毛两家都是前辈的徒弟,怎么能算是外人?是一家人。”
姜多寿听了,只狠狠将白旗往地上一掼,白旗看着高大魁梧,却经不住姜多寿这猛地一摔,他单手撑地,低头笑:“我未见过我的姑姑,不好做论断,可我叔叔自小和姑姑一起长大,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您的孙女,到底是姜家人,还是白家人。”
姜多寿再听不得白旗这疯言狂语,他只朝着山下的小院子奔去。
院子坡前的小路上,似乎有三四个人影攒动,领头的走得挺慢的,步履蹒跚,可眼看着也快到院子门口了。
姜多寿赶到的时候,院门开着。
里头传来乔美虹的声音:“什么人?休想进去。”
间或又有几声,还是乔美虹:“琰琰快走。”
姜多寿奔进院子的时候,只看着一人拄着拐立在姜琰琰屋子的门口,听到声响,这人慢慢回头,见到姜多寿,眸光瞬间明亮起来,嘴角上扬,似故人相逢般的欣喜:“师父?”
“白启光,你给我住手。”姜多寿快步上前,一把拽住这人欲要推开门的手肘,才是拖着他到了院子中间,却突然看到一抹黑影飞驰而过。
白旗一路紧跟着姜多寿下山,眼看着自家叔叔被姜多寿拽开,豁然从院门外冲杀了进来,单脚踹开屋门,回眸对着自家叔叔喊:“叔叔,就是她。”
屋内,静悄悄的。
点了灯,却没有人。
白旗正狐疑,突然自床帷里蹿出一只黑猫,从长条凳上一路跃上方桌,挨着桌子角坐好,尾巴软乎乎地裹着爪子,金色的猫眼珠盯着白旗,略带杀气。
白启光眯着眼问白旗:“你说让我来认的人,是谁?”
白旗尴尬至极,他随意地抬了抬手,低下头:“就是这……这只猫。”
第97章
白启光,是白旗的叔叔, 也是白家上一任白家家主的本名, 掐指一算,白启光今年应该也有一百五十岁了, 看着和常人的六十出头无异,不过之前一直练武, 浑身是伤, 腿脚不好,走路得拄着拐,辞了白家家主的担子后, 眼睛似乎也不灵光了, 看人的时候,得眯着眼,聚光看。
乍一看, 和普通老头一个样, 没甚特别的。
相比起来,姜多寿倒还显得有活力一些。
白启光来了, 旧人相聚,还是得说两句话的。
姜多寿的屋内。
白启光看了一眼外头候着的白旗,又看了一眼坐在桌对面, 正盯着自己的姜多寿, 手里扶拐,叹了句:“白旗……得罪了师尊了,毕竟, 他还太年轻了。”
姜多寿狐疑:“七十多了,还年轻呢?”
场面陷入了尴尬。
白启光的前面四颗牙齿都掉了,没得一个支点撑住嘴皮子,显得嘴巴瘪瘪的,皱巴巴的,有些难看,他目光挪开,看着矮柜子上的那只黑猫,食指指了指,说:“这是琰琰吧,哟,这化了猫身,倒是和之前一个样,一点儿没老,师父您瞧,咱俩,可都是老人家了。”
姜多寿声音冷淡:“你还是别喊我师父了,我也只教了你一些皮毛,还是连同毛家人一块儿教的,这句师父,我可受不起。”
白启光低头,嘿嘿笑了一下,只说:“那就叫前辈吧,我总不能,叫姐夫吧。”
姜多寿怒目盯着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辈,白家有白家的规矩,您得谅解,我们素来不欠着谁的,当年我父亲看上了您,亲自定了您和我姐姐白冉,哦,也就是白旗的姑姑这门婚事,是我姐姐不懂事,趁乱跑了,您对我姐姐一往情深,一路往南追,这事儿,我和我父亲都记得,白旗是小辈儿,不懂得规矩,言辞之间多有得罪,这事儿,我得替他向您道歉。”
“可是您也骗了我们不是?您传来的书信里,说的是姐姐在1842年那场战火里没了,一句未提,我姐姐怀过孕的事吧,就连我白家提出,要把我姐姐的孤坟开棺移到东北来,您也拒绝了,您怎么说的来着?你忘记坟头在哪儿了?您忘了?呵呵,您那么珍爱的一个人,你忘了埋哪儿了?”
“您是怕我们白家开棺,发现姐姐有过身孕的事儿吧,我们后来也查过,我晓得我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您的,您那时候,已经不是活人了,也不是死人,活死人,是无法有后代的,白旗故意激您,那是他的不对,可换句话说,既然我姐姐负了你,还怀了别人的孩子,您又何必如此护着这丫头呢?”
“白家不留遗珠,这规矩,您……也是知道的,何苦为难我,为难白旗呢?我们白家负了您一段姻缘,您也骗了我们一次,我想,也算是扯平了,也亏得……我那时候总觉得愧疚,晓得您膝下多了个孙女,还硬塞了一段姻缘,替我的义子向姜家提亲,想要弥补当年的遗憾,如今想来,甚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