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晋之还没接话,程礼之先笑喷了:“就他现在这样子,怕是鬼画符!”
蒋慕渊和程言之也不由笑了。
可鬼画符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蒋慕渊记得,顾云锦当时手受伤了,给他写信就全是鬼画符,可他就是觉得有趣,画得再天马行空,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心里牵挂着,就是如此。
“阿琬怎么样?”程晋之问道。
“云锦在信里写了很多,我回头念给你听。”蒋慕渊道。
程礼之稀奇:“不等他回京自己问?”
“不一样,”蒋慕渊笑了起来,“听了,回京再问。”
那般真切的情感,由林琬亲口告诉程晋之是一个滋味,从旁人的角度来讲述又是另一种喜悦。
蒋慕渊自己就是如此,顾云锦反反复复讲述的每一句都叫他甜着腻着,可皇太后他们口中的、那个在平日里不由而然流露出对他的喜欢的顾云锦,也叫他心尖儿颤。
程晋之十分想念林琬,只是两人隔着山水,还见不着面。
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点有关林琬的消息,催着蒋慕渊道:“趁我精神好,赶紧给我念念。”
第979章 低头思故乡
程礼之把程晋之的这种急切,形容成“要娶媳妇儿的前一天的傻小子”。
当然,在他的眼里,程晋之成亲之前的那几晚,比现在这个傻小子还傻上十倍。
傻到让哥哥妹妹们都没眼看。
程晋之才不管程礼之打趣他什么,这里也没有外人,什么揶揄都比不上林琬有分量。
蒋慕渊让寒雷去自个儿那儿把装信笺的木盒子拿过来,然后打开,从中取出厚厚的信笺。
他也不用拆出来翻看其中内容,只看信封背面的落款日子,就能把需要的一点一点分出来。
程礼之和程言之挤了挤眼,小公爷夫妇感情甚笃,怕是每封信都反反复复地看,句句记在心中了。
蒋慕渊的确都记得,挑了与林琬有关的内容,念给程晋之听。
从程晋之最初出征时,到他一箭射杀梁肃,再到他霞关下失去踪影,此后迟迟遍寻不着,之后,他终是获救,挪到了庄子上养伤……
林琬激动过、振奋过、彷徨过,复又坚定,到最后终是一颗心落了底,能不顾其他,放肆哭出来宣泄心中情绪。
程晋之听得眼睛通红,有好几次,都没有忍住泪,就这么顺着眼角滑落,隐入了鬓角。
程礼之也不笑话弟弟了,自个儿背过身去,重重抿了抿唇。
夫妻同心,但兄弟感情亦是真切,林琬体会到的滋味,他们做哥哥的同样如此。
他和程言之虽然不会句句向程晋之讲述,但随着信中提及的林琬的思念,也把这数月间的起伏又在心头走了一遍。
真是为了这个弟弟操透了心!
程言之明白程礼之的感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晋之没有出声,等蒋慕渊全部念完了,才哽着声音,道:“我都不知道给她写信时说什么了……”
他与林琬自幼相识,他见过林琬小时候被讨厌的虫子吓哭的样子,林琬也见过他从树上摔下来鼻青眼肿的模样。
可直到蒋慕渊娶亲那一日,程晋之才突然叫林琬勾了心,这个认识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原来这么好看,这么让他欢喜。
与很多夫妻按部就班的行六礼不同,林琬应下婚事时,程晋之甚至还在北境战场上,打一场不知道何时能归的仗。
程晋之一直觉得对不住林琬,彼时状况,林琬承受了很多不该她承受的压力。
他想一心一意待她好,结果成亲不久,他又披挂出征。
愧疚,更多的是心疼。
“又叫她吃苦了。”程晋之道。
蒋慕渊道:“都叫秦夫人舌战群妇,给骂回去了。”
程晋之失踪,肃宁伯府和林尚书府上,面对那些虚情假意的担心,委实不好开口,哪怕有些幸灾乐祸之语,亦不方便回击。
反倒是秦夫人那样的身份,可以顶回去,胆敢在她跟前说这桩婚事一个字不好的,全被她骂得掩面而走。
程晋之不禁笑了笑。
他知道,秦夫人能骂得那般中气十足、谁来也不惧,其中根源,是林琬对他有信心,是他的媳妇儿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坚信自己没有嫁错人,她坚信这就是她想要的婚姻、爱慕的丈夫,才给了帮她出头的秦夫人底气。
越明白林琬的心,程晋之就越想念林琬。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刚才该答应父亲,回京养伤去,也就能见着林琬了。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
乔靖还占着蜀地呢,这场战事还远没有结束,他不能退。
他要杀更多的敌人,立更多的战功,才能不辜负林琬的心意。
林琬的丈夫啊,必须是个大英雄。
最后,程晋之还是顶着一口气,听从蒋慕渊的建议,给林琬写一封信。
他还不能随意活动身体,写出来的字与鬼画符无二。
可他写得很认真,哪怕这张信纸上就只有两行诗。
程晋之写的是李太白的诗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忘不了林琬与他说的明月光,也是这道清冷的月光,支持着他活了下来。
神智最混沌的时候,他的心中都存满了思念。
程晋之相信,林琬能看得懂这句诗的意思。
他想家了,也想她了。
这封信会随着蒋慕渊的家书一道快马入京。
蒋慕渊封了火漆,正要寻惊雨来安排,后者就拿着两封信进来了。
一封是周五爷从明州送来的,另一封是听风从京中寄的,两封前后脚到达。
蒋慕渊打开看了,烛光下,神色沉沉。
两厢对照,他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孙睿以明州为刀,却不想那刀子被五爷先开了刃,一刀下去,鲜血喷涌。
他反受其伤,被圣上罚了闭门思过。
可蒋慕渊清楚,孙睿太疯了,就算他闭门了,也难保不再兴事。
周五爷能提前一步安排好明州事情,能把赵方史的进退都握在手中,却不能断言孙睿不会反扑。
两年时间,足够孙睿在明州按下一颗颗棋子了。
赵方史废了,孙睿也可能有其他代替品,东异的状况不容乐观。
余将军已经开始募兵,收效普通,好在他知道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海域防备都抓在了手里。
算算日子,平海关的战船很快就能抵达,以江南现有的兵力、添上支援,再算上枝江大战后还能继续作战的水师,勉勉强强能用。
当然,只是防御而已,他们人不多,船更少,想去海面上与东异打海战,那是痴人说梦。
周五爷提醒了一句,他探查过东异那儿,对方的确有兴兵的打算。
还没有宣战发兵,是东异里头亦有分歧,五爷借着些关系,能极力让反对宣战的人坚持到底。
他说要拖到来年开春,就一定要拖下去。
蒋慕渊清楚周五爷尽力了,为了江南太平,他们若不能彻底打下蜀地,也必须要让乔靖再吃几个大亏。
要刀刀砍到乔靖的痛楚,就需要王琅递更多的消息。
这担子对王琅自然沉重,却是不得不做。
金安雅对贾大娘点了点头,露出满面笑容,出了金楼,坐着轿子往府衙去。
第980章 懂
冬日午后,在阳光下晒一会儿,饶是精神好的年轻人,都难免打瞌睡。
乔靖这两天不在保宁城,府衙小吏们都躲懒,趁着日头好,杵在石狮子旁眯着眼打盹。
突然间,光线闪了眼,似是镜子映光一般,几下就把人给闪迷了。
小吏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很是不愉快,眯着眼寻了寻。
那些光是从一年轻妇人头上的首饰上折过来的,随着对方落轿、整理袖口的动作,忽而照此,又忽而照那。
小吏想骂娘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年轻妇人不是别人,是王琅的妻子。
王琅在乔靖跟前能说得上话,他们不敢骂的。
虽然骂不了,但一个个还是瞪大了眼睛看金安雅的首饰头面。
京城出身的官家女的眼光与喜好,与他们蜀地的女人,截然不同。
那可都是真金白银打的,亮闪闪的,戴在年轻妇人头上,丝毫不显得俗气,反倒是大方又贵气。
蜀地有不少苗人,他们也见过苗人女子的首饰,好看是好看,但大抵是人人都觉得京城才是好货云集之处,怎么看,都是京里的喜好是最招眼的。
金安雅没有着急进府衙,而是转到了石狮子对角的几家铺子,买了些点心装好,这才给王琅送进去。
她前脚一走,几家铺子的妇人全聚在了一块,对着那上上下下都彰显着“我有钱、我还有眼光”的背影,好一阵嘀咕。
“王琅先生自打在保宁住下,就只是个穷酸教书先生,一家人吃喝都要银子,哪里还会有多余的给媳妇儿做漂亮衣裳、金贵首饰,也难怪他要投到乔将军麾下。”
“小妇人爱俏,就冲着金子银子,王琅他媳妇儿就会支持他,毕竟,人家出身好,闺中穿金戴银,没道理嫁了人了,还把白送的银钱给丢出去。”
“也就是王琅先生的老娘想不通,非要骂儿子、骂儿媳,她能受得了贫苦,凭什么要儿媳妇也受得了?”
“有奶才是娘,媳妇儿吹吹枕头风,哪里还有老娘的位子,王夫人再想不通,迟早叫儿媳妇赶出门去!”
“至于王家那小姑子,那是泼出去的水,等以后嫂嫂从手指缝里漏点金碎碎、银碎碎的,就知道该帮谁说话了,你们看看地上那摊积水,映着光,亮堂不亮堂呀,是吧?”
一群人哄笑出来。
金安雅只听见了几个词,她这些人会说什么,她一清二楚。
当然,这也是他们一家希望旁人嚼的舌根。
她不怕别人说她爱财,她若不爱财,又怎么教唆着王琅努力给乔靖办事儿呢?
说回来,她这个年纪,不爱俏是不可能的。
前两年节俭,她能省吃俭用,但有银子能正大光明花给别人看,她当然要打些称心如意的首饰。
王琅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很难,她能让他做得更顺畅些,又能同时让自己漂亮些,两全其美。
金安雅提着点心进去,王琅正在偏厅奋笔疾书。
大案上摆着不少文书,他的身后还挂着蜀地的地图,闻声,王琅抬起头来,眼下一片青色,很是疲惫模样。
王琅见了她,也就放下了笔。
金安雅备了点心,又亲手给王琅煮了茶水,接着热水翻滚的声音,她才压着声,道:“说要快些,最迟到开春,收不回蜀地也要让乔靖没力气折腾。”
王琅挑眉。
如此算来,不过一季而已。
与当时简单商议时相比,紧了许多。
王琅曾听袁二提过,小公爷对这场战事的预期,两年内能打完已数速胜了,真拖上三四年,也不觉得意外。
可事实上,到来年开春,都没有满一年。
有如此变化,想来是朝中有变故,以至于小公爷不得不迫切获得蜀地胜利。
王琅如今帮乔靖处理文书,陆陆续续也能收到不少线报。
前几天刚得的消息,蒋慕渊亲自从平海关调了战船兵力往江南,又让余将军募兵。
当时乔靖火大得不行,蒋慕渊让江南水师与蜀地水师同归于尽,乔靖咒他,说蜀地水师无力东山再起,江南水师也别想有什么好处,朝廷没钱,还募兵呢!募来的都吃猪食去!
现在想来,此举背后大抵另有文章。
王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可只有短短一季,委实困难。
远远的,似有脚步声过来。
金安雅听见了,站起身来,声音冷冰冰的:“我就要那串珊瑚!母亲那个岁数,还戴珊瑚做什么?惹人笑话吗?珊瑚就该是我这个岁数用的!我不管,你不开口问她要,我就自己去要了!我今儿还定了根簪子,上头就要嵌珊瑚!”
王琅反应也快,无奈地直摇头:“一串珊瑚罢了,你从前又不是没有,母亲那串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这几年就这么些念想了,你……”
“是啊,我从前是有,我从前什么都有!”金安雅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从前什么样儿!现在什么样!你说说、你自己说说!”
王琅的余光瞥见了出现在天井另一端的季同知等人,对方显然也听见了,两厢皆是尴尬。
涨红了脸,王琅又是劝又是哄地把金安雅往角落带,季同知等人也不会凑上来听他们夫妻吵嘴,掉头走了。
金安雅一面佯装不乐意,一面嘴上叨叨不停。
王琅见她如此,不知怎么的,几日间的疲惫突然就散了,弯了弯眼,无声笑了。
“珊瑚就珊瑚吧,原就是你的,”王琅道,“不能与你从前比,但好歹去打几样真的可心的。”
金安雅愣了愣。
王琅抬手,扶了扶她的发簪:“玟儿才喜欢这样的。”
京城的首饰铺子,集天下所长,各色各样的都有,便是西洋货,有钱有身份的官家女一样买得了。
金安雅画给金楼的图纸,的确是京中审美,她自己以前也算喜欢,却不是她最最喜欢的那一路子。
她为了糊弄保宁百姓,用了不少金子,怎么闪人眼就怎么来,可事实上,这两年,她性子改了,偏爱细巧些的。
她从未与王琅说过,女人家的东西,她也从没有想过王琅会了解。
可现在她知道了,王琅是懂的。
王琅在看着她,所以懂了。
第981章 说客
难得的,在王琅提到王玟时,金安雅不止没有一点儿不舒服,反而有些想笑。
笑意漫到了唇角,眼睛却酸了。
金安雅自认为口才不错,起码和婆母、和小姑子唱起戏来,她根本不用戏本子,又是什么话都接的上,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很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却都不适合此刻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