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保珍刚刚才收回去一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埋首在段保珊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不是来讨债的,”段保珍一边哭一边道,“我应你,我不是……”
段保珊听她哭,自己也哭了。
下决定的时候坚定极了,根本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可此时忍不住,因为她知道了,段保珍是会把她说过的话念在心里的。
一声“讨债的”,快两年了,段保珍念着,那她今儿这些话,妹妹也一定会念着的吧……
能记住就好。
两姐妹说交心话,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先避开了。
也不敢避远了,怕一旦争起来,来不及上前劝开,就留了几个站在一楼廊下,隔着拐角与楼梯,视线不所及,动静都听得到。
这么一席对话,听得众人眼泪汪汪,心酸不已。
段保珊与她们说过,此去前路未知,若不想跟着她去的,可以留在府中继续做事,不会有人因为“临阵脱逃”而受罚、被打压。
平心而论,除了段保珊的奶娘,其他人都有退缩的心。
可这会儿都顾不上什么怕不怕的了,好几个都想跟去,不是为了多大的志向,仅仅是不舍得叫四姑娘一个人去赴险,如此而已。
第1008章 运气
成国公夫妇一人躺了罗汉床的一边。
成国公是病体未愈,国公夫人是情绪起伏太大。
这几天都是大起大落,她挂念远在前线的儿子,担心丈夫的身体,又无时无刻不着急自家未来,可谓是心力交瘁。
结果,段保珊不吭不响的,闹了个最大的动静出来。
成国公夫人枕着引枕,眼泪水哗哗流。
成国公的心里也受了极大的震动,段保珊没有与他们表态、商议,但他又怎么会真的不了解女儿的想法呢。
说穿了,都是为了这个家。
事已至此,他即便是千万个不舍,难道还能阻拦吗?
不能拦了,还要劝着妻子。
强打起精神来,成国公拍了拍夫人的手,道:“你就生了保戚这么一个儿子,你都能明白他的抱负,送他上战场,那你也要支持保珊。”
“不一样的,这不一样的……”成国公夫人哭着道。
“哪里不一样,都是打仗!”成国公苦笑着,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妻子还是说服自己,“我们保珊也是去打仗,打不拿弓不拿剑的仗。
儿子让我自豪,女儿也是我的荣光,能有儿女如此,我段家门楣锃亮!”
成国公夫人嚎啕大哭。
她懂,道理她都懂。
她送过丈夫,送过儿子,她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内宅夫人,可她依旧痛苦万分。
除去不舍,更多的是愧疚。
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必须雨打风吹,她不能拦了儿子茁壮成长的光。
可她却没有撑起女儿们的将来,以至于她的保珊要走一条这么崎岖艰难的路,她帮不上、护不住,她也不能学方氏,成国公府不是宁国公府,她豁出去了,只会雪上加霜。
而且,成国公夫人清楚,段保珊是个极有主见的姑娘,她要做的事,父母拦不住。
也不该拦着她的……
“国公爷,”成国公夫人哭着道,“我们保珊还能回来吗?”
成国公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不让自己跟着落泪。
圣旨一下,京中一片哗然。
不说百姓,消息不灵通的官员甚至都不清楚段家族亲的那些事儿,只当是圣上选无可选,最终落到迟迟未嫁的段保珊头上。
很快,也有了旁的讯息,原是段保珊主动请缨。
不解的有,敬佩的自然也有。
陆陆续续的,成国公府被弹劾的消息也留出来了一些,添上段保珊的选择,让人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感。
为朝廷百姓也好,为自家利益也罢,总归是抗了这么大的一副担子,以女儿家而言,也够叫人敬佩的了。
何况,将心比心的,谁家没有一两个糟心亲戚?
便是天家,还有个造反受死的孙璧呢!
为了八竿子只挨着那么点边的族亲,成国公府整个被拖下水……
这事搁谁家里都恨不得赶在所有人前头,先打死那混账亲戚!
前些年,成国公府在京中百姓眼中,属于混日子的权贵。
可吃了人家的流水宴,就不好放下碗骂娘了。
东街、富丰街的商户,靠着流水宴也赚了些银钱,这两条街上不骂成国公府,风向能转大弯。
再者,段保戚这两年是真的争气,上战场是真上,不是躲在后面混资历的,实打实地打出了战功。
如此纨绔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故事,是大伙儿听书最喜欢的那一套了。
一时之间,同情成国公府被族亲连累的声音,占了上风。
邓公公把状况一五一十地禀了孙睿。
孙睿今儿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看着是面无表情,但邓公公知道,三殿下心情不好。
“听风还真是阿渊教出来的,”孙睿道,“会做人,承了段保珊的情,就会尽心把成国公府摘出来。”
邓公公垂着眼,道:“这次是宁国公府运气好。”
孙睿笑了笑。
岂是蒋家运气好,分明是他的父皇运气不错。
孙睿的本意是为难顺德帝,无论是选寿安还是乐成,都能叫圣上自己吐血三升。
方氏的自尽是意料之外的,但造成了谢皇后与圣上的交锋,倒也是一场收获。
之后走向,本该是圣上去“逼”宗亲,使得两方本就极其不睦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哪怕最后不成,和亲这破事被踢去谁家,都能让对方对圣上心生不满。
可惜,恰恰出了段家族亲的事,段保珊为了成国公府主动站出来,解围了。
这坏了孙睿的初衷。
只是,最让他不满意的是,东异退让了,松口了!
他在东异做了很多准备,偏偏赵方史被蒋慕渊抓到了尾巴,成了一颗废子。
蒋慕渊安排的人手还继续在东异与他做拉锯,动摇了一部分东异人,才会有“求亲”这样要打又不敢直接打的破主意,甚至一退再退,给了段保珊解围的机会。
而孙睿至今没有抓到那个坏他事情的人的影子!
被听风明晃晃派出去的阿查,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阿查在明州转了好几圈,走了不少官场上的门路,但都不是真正的暗线。
孙睿甚至有些担心,那人还继续把手伸到东异,主战的那群东异人兴许都没有办法找到弄死段保珊、与朝廷开战的机会!
后续状况,也就是看东异的主战们何时站了上风,而乔靖又能拖肃宁伯和蒋慕渊到什么时候。
无论哪一方,孙睿现在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把棋子一扔,道:“这棋下得无趣了。”
从下旨到出发,中间只余一日空。
段保珊得封郡主,依着惯例进宫磕头谢恩。
一向不管事的谢皇后没有如往常一般的打发人,她抱了抱这个比乐成公主大了不过两三岁的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牵挂的是什么,我能力有限,但会竭尽全力。”
段保珊笑了笑,有些腼腆,在她看来,谢皇后的“尽力”远比打包票更让她相信。
从中宫退出来时,段保珊在宫墙下见到了乐成公主。
乐成一直在等她:“你我自幼相识,我从来不喜欢你的性子,只这一回,我觉得你好是顺眼。”
不是因为段保珊替她挡了事,而是,以前那个弯弯绕绕、打着各种小算盘的姑娘,原来也能这般果敢敞亮。
乐成吸了吸鼻尖:“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
第1009章 活着回来
这句话说得乐成公主想哭。
段保珊却是在笑的。
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只唇角微微扬着,能看到两侧浅浅的梨涡。
她的笑容很淡,眼神温和,便是情绪,也不是能简单用言语形容的开心或者不开心。
她的笑容,依旧婉转又内敛。
这幅模样,乐成公主从前是不喜欢的,她欣赏直来直去的,而段保珊从小到大,在一些事情上都有那么些欲言又止。
可这会儿她看段保珊的笑容,大抵是心境变了,或是知道这个小九九很多的姑娘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坏心,乐成公主甚至觉得,这么腼腆笑着的段保珊还有些好看。
思及此处,乐成公主的眼眶更红了些。
她近来哭了好几次,倒不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了,而是她突然重新认识了很多人。
比如方氏,比如段保珊,亦比如她的母后。
可偏偏,重新认识她们的方式并不叫人愉快,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时的奋起反扑。
她的母后与父皇撕破了脸,以后再做胆小谨慎状,到底也与从前不同,未来是好是坏,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方氏已经不在了,而段保珊,危机重重。
乐成盼头段保珊能活下来,既是感念段保珊的挺身而出,亦是想多一分希望。
她知道母后其实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若不是为了独女,不会那般狠绝,若段保珊真的没有命回来,母后会后怕、会庆幸,但也会愧疚。
乐成不想谢皇后愧疚,一如她不想谢皇后出事。
重新认识的方式与结果,不该都是悲剧一场。
“活下来,”乐成公主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一定要活下来。”
段保珊颔首,轻轻应了一声。
告别公主,她去慈心宫里磕了头。
皇太后是个很爱说道的人,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可今儿她说不出来。
无论是情还是理,段保珊想得很周全了,她自愿亦主动。
皇太后省下了那些话,只给段保珊安排了几个嬷嬷与宫女,懂医理、会拳脚、听得明白东异话,她寄望这些能给段保珊的东异之行添些保障。
段保珊谢了恩,接受了皇太后的这份心意。
翌日清晨,就是段保珊的启程之时。
她得郡主仪仗,但终究不是什么“体面”婚事,时间又紧,几乎是匆匆出发。
热闹倒是真热闹,百姓们涌了一路,隔着马车高声冲她说话,喊得也都是“平安”一类的祝福话语。
段保珍哭了一路,成国公夫妇倒是都没有再落泪,送段保珊出了城。
直到远远看着马车离开,再也听不见车厢四角悬着的铃铛声响,成国公夫人才被扶上了轿子,帘子一落下,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送亲”的马车在十里亭外小停了一阵。
顾云锦在这儿等段保珊。
“我知道你抱着必死的决心,”顾云锦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是艰难,想想父母兄弟,这话听着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可我能允你的就只有一样,只要能从蜀地抽出手来,小公爷必打东异,必来救你,你一定要活到那时。”
就这么一句话,但段保珊知道,顾云锦说得很郑重。
不是刑马作誓,也一样重如泰山。
段保珊的笑容依旧浅浅的,想了想,道:“我若死了,朝廷不打也要打,我不会让东异人如意,我会努力活,活到朝廷准备好发兵的那时候。”
顾云锦却摇了摇头,语气柔和,但咬字沉沉:“不,你要活着回来。”
这几天,所有人都告诉她,要活下来,可段保珊自己,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信心。
顾云锦抬起手,抱着段保珊,道:“你愿意去东异,为的是成国公府,是为了你的父母,为了兄长与妹妹。
你扛起了担子,你也重情,可你要是回不来了,他们又会如何?
等你哥哥承爵,他看着成国公府的匾额,想到那上头还有你的血,想到他拼死奋战都没有留下你的命,他这个国公爷,能心安理得、能高兴吗?
没有人会高兴的,无法护住至亲妹妹的悔恨会跟着他一辈子,哪怕嘴上不提,他夜半酩酊,念着的还是你。
就算他灭了东异全族,大仇得报,这份后悔也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你的命不仅仅是你的自己的,也是你的父母兄弟的。
你舍得吗?”
顾云锦想要鼓励段保珊,就要在对方最看重的地方下力气。
段保珊最放不下的是家人。
而这番话,顾云锦是推己及人。
那是蒋慕渊告诉过她的前世,是顾云齐在她死后久久无法释怀的悔恨,即便哥哥借着蒋慕渊的势,抄了整个杨家,他依旧在痛苦后悔。
顾云锦想,若段保珊真的牺牲了,段保戚这一生同样无法心安。
段保珊的身子微微发颤,顾云锦感受的到,段保珊哭了。
每一句话,都落在了段保珊的心尖上。
她的脑海里都是段保戚站在匾额下沉默无言的身影,那个画面剐得她心肝肺都痛。
段保珊靠着顾云锦的肩膀,恍恍惚惚的,又想到了段保珍。
她没有一道长大的姐姐,从来都只有她安抚妹妹的份,因而这一刻靠着顾云锦,她才隐约明白,原来“姐姐的怀抱”是这么一个滋味。
很暖,叫人安心。
她家保珍也只有她一个姐姐,要是她回不来了,那个不想再讨债的妹妹还能靠着谁呢?
何况,还有父母。
母亲没有再当着她的面哭过,但眼底的那份自责和无奈,依旧映在了段保珊的心上,父亲亦然。
“我……”段保珊试着开口,声音因为落泪而发紧,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马车继续上路了,顾云锦目送车队走远,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另一侧。
十里亭处,平素是不缺告别的各式亲友的,但腊月快过半了,这个时候还出远门的,就很少了。
那辆马车虽然选了个不打眼的位子,但停了好一阵了,还是极其打眼的。
车把式也看到了顾云锦,回头与车内说了什么,而后,车厢帘子微微撩起,露出了里头人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