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禛坐了回去,继续剥他的松子仁。
他现今对孙睿的想法十分复杂,一方面是不信任,一方面是其他兄弟更不值得他信任。
孙睿闭门思过,孙禛在文英殿里待着,别看孙祈等人依旧对他如往常一般,三公等重臣也没有在他跟前提及立太子之事,但孙禛明白,孙睿的太子之位近几年是没戏了。
孙禛并不觉得高兴,别说虞贵妃长年累月认为孙睿是不二人选,孙禛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此事出了偏差,虽然是赵方史那个糊涂蛋惹出来的,但孙禛依旧不安。
若事关生死,孙睿极有可能会抛下他求生路,可孙禛知道,没到那一刻,他在孙睿跟前根本不用担忧性命。
一母同胞,母妃康健,孙睿要多愚蠢、多想不开才会来收拾他?
最多没事找事,冷言冷语刺他几句,到头了。
可其他兄弟不同,一旦孙祈、孙宣借着这次的东风起势,将来孙禛能讨着好?
本着这一点,孙禛内心里都是希望孙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直到刚刚,他看到了瘦得又快要脱相了的孙睿。
几乎是一瞬间,与南陵有关的记忆冲进了孙禛的脑海里,他想到了那个极有可能被皇兄抛下等死的深夜,想到了他们返京时瘦得不能看的孙睿,以及这些时日因伤而痛苦的自己。
那么多画面交织在一起,孙禛根本没有办法给孙睿一点儿好脸色。
甚至是喷香的松子仁,他都尝不出味道来了。
因为胳膊疼,突然之间钻心钻肺的,他的肩膀胳膊,连小小的松子都对付不了了。
而他的母妃,也不知道跟皇兄在说什么,迟迟没有回来。
孙禛憋着气,等那两人终于出现了,他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
虞贵妃道:“怎的不吃了?”
孙禛干巴巴地道:“胳膊痛。”
虞贵妃皱眉,道:“省点儿劲儿,还是要好好养着,让嬷嬷给你按按,你要吃松子仁,叫底下人剥就是了。”
关心是实打实的关心,偏孙禛听着就是不对味。
“底下人剥的,我吃也就算了,哪里能叫母妃您吃,”孙禛撇嘴,“不是儿子亲手剥的,少了一味孝心,没滋味。”
若是孙睿不在,虞贵妃自然是要好好夸一夸孙禛贴心的,只是这话现在不好说,说了像是在埋怨孙睿从不曾替她做过什么似的。
虞贵妃没有接话,孙禛更加不高兴,瞪着眼睛看孙睿。
孙睿哪里听不懂孙禛的话,他也不说什么,只坐下来,把盛着松子的琉璃盘挪到了跟前,一颗一颗剥。
手指用力,那本就清晰的青筋更加突出,显得他的手廖白,没有一点儿血气。
虞贵妃赶忙按住了孙睿的手:“母妃现在不吃。”
话音未落,孙禛倏地往前伸手,盛着洁白果仁的小碗被打翻在了地上。
“手痛,活动活动,不小心的,”孙禛道,“反正也没人吃,扫了就是了。”
虞贵妃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发作是发作不出来的,只叫人收拾了,又催着摆桌用晚膳。
这顿晚膳自然是谁都没吃出个滋味来。
孙睿把孙禛的这把火点起来了,也没管他,借口再晚些宫门要关了,起身离开。
这个点儿,离闭宫门还早,虞贵妃心知肚明,但也没有阻拦,交代了不少让他注意身体的话,目送他走,这才转回了内殿,沉沉看着孙禛。
第1015章 心动
若是虞贵妃直接开口讲道理,孙禛必定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往心里去,可偏偏母妃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看着他。
孙禛叫她看得心里发虚,含含糊糊问道:“母妃想说什么?”
虞贵妃暗暗叹息一声,在孙禛的身边坐下。
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儿子,重话是舍不得说一句的,也不会说。
或者说,虞贵妃在面对儿子们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的,她不会,以前也不需要她会。
孙睿懂事,不需要重话打磨,孙禛爱撒娇,但委实没有惹出需要她冷言冷语教训的大事,至于孙奕,连跑都跑不顺,更不用了。
以至于她现在想说,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虞贵妃只能拍了拍孙禛的肩膀,道:“一母同胞,你冷着脸对睿儿,不管睿儿怎么想,其他人都在看笑话。
他没有抓住这次立太子的机会,多少人偷着乐啊,你再跟他生分,不是叫其他人笑掉牙了?”
这话恰恰说到了孙禛的心眼里。
一扯上孙祈、孙宣,他对孙睿的那些不信任也好、不喜欢也罢,统统都扔到了脑后。
“我又不会在文英殿里拆他的台。”孙禛道。
“不止是文英殿,”虞贵妃柔声道,“便是母妃跟前,你也别这样,母妃看着难受……”
孙禛毕竟还是顾着虞贵妃的,见母妃说着说着眼眶泛红,到底于心不忍,嘴上迅速应了不少事儿。
翌日,孙睿再在静阳宫见着孙禛时,他这个弟弟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与他打招呼。
孙睿看了眼孙禛,又看了眼虞贵妃,他的面上有几分和气,但心里的冷霎时间就流散至五脏六腑。
他以为昨日那般场面,虞贵妃必然会恼孙禛。
孙禛那么得宠的一个儿子,被母妃责备,哪里受得了?
孙睿就想让孙禛受不了。
可今日所见,显然孙禛心情不错,不止没有被责备,还稳住了母妃。
昨日那点儿境遇,不足以让他的母妃为了他,去与孙禛讲道理。
也是,不过是冷言冷语,不过是故意打翻果仁,与前世他被关入天牢相比,根本不算事儿。
虞贵妃连他入天牢,都没有为他与孙禛翻脸,昨日状况,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意料之中,孙睿不会失望,只是觉得气愤。
当然,也不是气虞贵妃不为他“出头”,他是气前世境遇,气那个丝毫不“通透”的自己。
年节就在眼前了。
东街左右铺子,不管是做什么生意的,都贴了新的对联,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能贴福的地方处处不落。
东家也准备好了炮仗,等着初五那天来热闹热闹。
年味重,但各家的心思都不在生意上了。
再是人来人往的东街,到了除夕这天中午,街上也见不着几个人影了。
反倒是住人的各个胡同、小巷,各家都备着团圆宴。
袁二牵着大马回那小院子,平素这儿没什么人,今日好几家敞着大门,传来阵阵笑语,他只能加快脚步,赶紧回了。
周五爷给他们安排的那院子,大门是避着,但一推开,里头的热闹绝不输其他人家。
明明是腊月,施幺和七八个壮小伙,有一半还穿着短打,余下的干脆光着膀子,活生生像是六月里。
施幺见了袁二,从屋顶上一蹦就跳了下来,乐呵呵道:“袁哥回来了?今夜不醉不归!”
哪怕袁二不怕冷,都叫眼前这群人给唬得一身寒:“你们弄什么呢?拆房子?”
“哪儿能呐!”施幺咧着嘴直笑,“我们这是提前准备,这墙、这柱子,该白的白,该红的红,全刷过了,柴房里堆了不少好木头,我们打算重新打一套家具,袁哥你放心,我们这手艺,开木匠铺子都足够的,肯定打得又结实又好看。”
袁二离京数月,哪里知道这些人在琢磨什么,叫施幺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道:“我放心什么?别人除夕忙着做大菜,你们几个,忙着刷墙翻瓦片,不吃饭了?”
“吃,怎么不吃啊,可这能有喜酒香吗?”施幺立刻接了话,引得余下众人一块附和。
“喜酒?”袁二奇了,“你们哪个要娶媳妇儿?”
“袁哥你呀!”
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把袁二弄得目瞪口呆。
他要娶媳妇儿了?他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娶谁去?”袁二又好气又好笑,从腰间解了钱袋子,道,“行了行了,趁着街上还有铺子没关门,赶紧切几盘肉回来,你们几个做饭的手艺,我信不过。”
有人接了钱,大笑着跑了。
施幺胆儿最大,围着袁二转:“哥你别打马虎眼!你瞧中了夫人身边的念夏姑娘,我们都知道。”
袁二脚步顿住了。
搁在以前,他还能让施幺别乱说话,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莫名坏了人家名声,可现在,他自己的想法变了,真存了那样的心思,这种撇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施幺接着道:“我前回从听风那儿听来的,说是小公爷让夫人问过念夏姑娘了,人家姑娘没说不答应。”
“那也不是答应。”袁二顺着接了一句。
“你要人家怎么答应?”施幺反问,竖着手指,道,“那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姑娘了,你指着人家主动来跟你议亲不成?
你不说,人家点头还是不点头啊?
你就趁着这次回来,赶紧去问问念夏姑娘,就说,你屋子准备好了,家具也在打了,就缺个媳妇儿,问她愿不愿意跟你来住这院子。”
袁二这才知道这群小兄弟收拾屋子是存了这等想法,当即哭笑不得。
施幺还在一个劲儿当说客:“原本这事儿吧,不该我们来催,可就是郡主那事情,叫大伙儿心里都不是滋味。
当时都以为是郡主要去明州了,听风来传话,让五爷在周旋一番。
我就想着,要是郡主早些说了亲,就不会遇上这事儿了,我还是觉得我们五爷好,若五爷真的是为了娶郡主才跟着小公爷的,那婚事早成了,哪里会被迫到那份上。
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今儿还生龙活虎的,明儿就‘失足’了,与其错过,不如果断些。
你再喜欢念夏姑娘,你自己不提,真等她以后说了别的亲吗?
还是快些去问,答应了就赶紧娶,不答应就说好话,说到她答应为止。
转眼又一年了,你不去说,明年除夕还跟我们一块光棍?”
袁二睨着施幺,半晌笑了笑:“照我看,你挺合适当媒婆的,不如改个行?”
施幺摸了摸鼻尖,傻呵呵笑。
袁二往屋里走,推门的时候看了眼边上还未干透的白墙,不由又笑了声。
那混小子是真的能当媒婆,说得他都心动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妮子,心动不心动。
第1016章 闲不住
抚冬的老子娘都在京中,钟嬷嬷照顾她,逢年过节的,尽量不给她安排事儿,让她能出府去和家里人聚一聚。
府里行了方便,抚冬却不会“恃宠而骄”,每每都是当天就回,很少会留在家中宿夜。
即便是除夕也是如此。
夜色浓,她裹紧了披风小跑着回来,鞋子上沾了些鞭炮的红纸,把对牌交换给钟嬷嬷,就钻进了自个儿屋子里。
念夏正在收拾东西,见抚冬冻得脸颊通红,忙指了指桌下窝着的水壶:“还暖着。”
抚冬一口热茶下肚,整个人暖了起来,眯着眼冲念夏笑:“你就是闲不住!”
新年头几天不洒扫,各处清理早几天就收拾出来了。
她们两个丫鬟住的屋子本就不乱,经过那么一整,越发整洁。
偏念夏就是个“劳碌”的,让她停手她也坐不住,这会儿趁着新年未到,还在东抹西整的。
“郡主今儿也进宫去了?”抚冬看了眼正屋,问道。
念夏点头:“去了,原是没打算去,皇太后让人来请,夫人又劝了几句。”
正屋左右五开间都点了灯,京中就是如此,除夕夜讲究一个明亮。
甭管有没有人,各处都亮着,显得富足又兴旺。
就跟百姓年夜饭时要剩条鱼一样,是个彩头。
原本,这府里的主子们,除了方氏之外,年年除夕都入宫陪伴皇太后,底下人则得闲,几桌席面一摆,热热闹闹饮一回酒,但凡当日不当值的,能笑闹到天亮。
今年不同了,方氏走了,府里还治丧,那热闹的席面就没有摆,只各处多添了几个菜色,也是过年了。
寿安孝期中,本是不打算入宫的,可皇太后特特点了她的名儿,说慈心宫不忌讳那些,她老人家也有好一阵没见着寿安的面了,一定要让她去。
顾云锦也与寿安说,方氏这一辈子图的就是女儿能得皇太后、长公主的宠爱,她最想看到的是,寿安还和以前一样。
寿安听得进去,母亲因她而走,她当然会有心痛和纠结,但更多的,是直面一切。
她的性情随了长公主,长公主把她教得乐观、豁达又自信。
正是因为长公主是这样的性格,当年的方氏才敢放手把女儿交出去,也正是因为寿安养成了如今脾性,后来的方氏才会义无反顾地豁出命去。
寿安长成了方氏希望的模样,她知生命之重,自然就知道如何回报方氏。
以方氏希望的形式。
也是寿安这么多年,最自在、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抚冬听念夏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我还是喜欢热闹。”
“你家里难道不热闹?”念夏反问。
“我是在琢磨你,”抚冬凑到念夏跟前,轻声道,“你闲不住,也不喜欢冷清,夫人逢年过节就要入宫,你打算与嬷嬷们一道吃酒吃多少年?”
这话里有话的,念夏岂会听不懂她,自打把“袁二”的名字说穿了,抚冬找着个机会就要挂在嘴边来说说。
“我们这屋子有什么好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抚冬笑嘻嘻的,“不似他们大老爷们,再会干活儿,屋里八成也理不顺。
你看我们小公爷,这一年大半时间不在京里,耗的最厉害的就是足衣、鞋子。
小公爷自是不用缝缝补补,换新的就成了。
袁二没有那么阔绰,少人替他缝补呢,你闲不住,正好!”
念夏听她胡言乱语,恼得拿自己的鞋垫子打她:“你几时见我拿针线?我要拿了针线,先缝上你这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