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不好让念夏先起话头。
“我是除夕那天回来的,”袁二斟酌了说了这么一句,有了开头,后头的话倒是顺畅了很多,“施幺他们在修缮宅子,还要打新家具,他们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念夏没有出声,但袁二知道她在听,也听得很认真。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关心宅子家具,你以前跟我说过,北地的姑娘都是听着父兄杀敌的故事长大的,”袁二顿了顿,把最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喜欢的是跟你父兄一样,能杀敌、能守城的男儿。
我这几年跟着小公爷和五爷走了不少地方,事情也办了些,但我在北疆时间不长,没有杀过几个狄人。
南陵和蜀地倒也去了,救人为主,东奔西走的。
等小公爷出兵东异,我与五爷商量好了,会跟着去。
虽然东异不是北狄,但都是狼子野心,犯我疆土,我杀东异人去。
你别管听风三催四催的,我今天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只管慢慢想,等杀退了东异人……”
“等杀退了东异人,”一直沉默的念夏突然开了口,她也不管袁二预备的后一句是什么,她自己接了、补全了,“我嫁给你。”
第1019章 快些
所有的话都卡住了。
在念夏突然开口之时,袁二就已经顿住了,而她补完的这四个字,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惊喜,欢腾,情绪一阵接着一阵涌,涌得他语塞。
这个结果自是不能再好,袁二坚持想说些什么,可又是说什么都觉不够、不合适。
最后,他只是低低喃了声“小妮儿”。
这是念夏的小名,是自打她入京起,再也没有人那么叫过的小名。
念夏的眼眶倏地红了。
她也不是感伤,涌动在胸口的,更多的是暖意。
她跟着钟嬷嬷过来,对袁二会与她说的话,自是心知肚明,可真的听他一句句说,她先前那点儿忐忑终是全部落了地。
原来,表述心意,想要娶她,也会有这么多不一样的讲述方式。
而袁二选择的方式,恰恰落在了念夏的心坎里。
他是懂的,才会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不爽快答应呢?
袁二说这些时,难得有些腼腆,与他壮实的外形相去甚远,但就是这份笨拙,让念夏心生好感。
她当然知道,平时的袁二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做过催漕的先锋,若无一身煞气,怎么能叫漕运口子上的三教九流都心服口服?
他手下管着施幺等一干人等,受他们敬重,却不是畏惧,他能领人。
他能深入南陵,又能从蜀地救出程晋之,他的心思和本事,可见一斑。
这样一个男儿郎,却也是会有如此温情模样的。
念夏笑了笑,没有回避袁二的目光,点了点头:“在呢。”
他叫她名儿。
她答他。
简简单单,把这份心意坐实了。
蜀地战事未了,袁二还要跟着去打东异,眼下自然就是如此了。
念夏跟着钟嬷嬷回了内院,听风忙过来冲袁二挤眉弄眼。
先前怕坏了袁二的事,听风和钟嬷嬷都避得远,没有上前偷听,自是不知结果,此时当然要问个明白。
袁二深吸了一口气,冬日寒凉的空气入了五脏六腑,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燥热散尽,整个人明快极了。
他对听风道:“你只管备好红包。”
“成了?”听风扬眉,也欢喜地连连点头,“断不会少了。”
他送袁二出去,待人走远了,突然一拍脑袋,他叫袁二诓着了。
他给什么红包呀?
他是大媒,他该收媒人红包才是!
内院里,念夏也没有跟顾云锦扭捏,直接道:“夫人,奴婢应了他了。”
顾云锦莞尔。
她很了解念夏,看得出这丫头没有半点儿的不愿意,她不禁笑弯了眼。
抚冬也笑,她为念夏高兴。
顾云锦是个大小事情都喜欢与蒋慕渊分享的性子,便催着抚冬研墨,备好纸笔絮絮与蒋慕渊写家书。
她在信上写,袁二要等打退了东异来娶念夏,这仗要打得快些再快些,可不能叫念夏等急了。
当然,蒋慕渊也要等战事结束才能回京来,她也等着,等得挺着急的。
这份信送到蜀地时,蒋慕渊刚回到帐中。
为了防备羌族从背后偷袭,蒋慕渊收回龙安府之后留了顾云熙、顾云骞带兵驻守。
蜀地与北疆地势、气候不同,但驻守防御之事,多少还有些相同之处,顾云熙很熟悉。
果不其然,这种防备极有必要。
羌族虽大部分与乔靖不睦,在造反上做墙头草,但有几支部族与乔靖暗通款曲,在前几日突然出击,妄图突破龙安的防线,但叫顾云熙防下,没有占着半点便宜。
蒋慕渊赶到了龙安,与顾家兄弟一块狠狠打回去,就是要震得羌人不敢胡乱随风倒。
他们只要怕了,但凡有部族想做糊涂事儿,其他部族就先主动压回去了。
蒋慕渊才下马,知道顾云锦的信到了,他甚至顾不上清洗脸上、身上血污,只擦干净了双手,拆了信看。
好几页信纸,絮絮又叨叨,讲的是家长里短,明着抱怨话不少,暗里都是撒娇与情趣。
蒋慕渊看着,不自禁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他家阿锦催他打得快些,不止她急,蒋慕渊自己也急。
只是先前急切,想的是军情、想的是周转,各种政务压在心上,这急切里藏了无数压力。
可今儿叫顾云锦这么一催,压力还在,却添了无数的柔情蜜意,担子重,却是足够的甜。
蒋慕渊转身去看地图,上头没有特特圈出来,但各处位置皆在心中。
他想,也快了,谋划了这么久,王琅也急,急着要收尾。
大军驻地,王琅寻了乔靖。
乔靖这些时日军情受挫,情绪并不好,直到听王琅完整禀了这一趟各处游说的成果,他才舒展了眉宇,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还是读书人的嘴皮子利索,”乔靖道,“先前各处都抠搜着不肯掏家底,早拿出来不是好了。”
王琅垂着眼,道:“也有一些很不顺畅……”
“不妨事,”乔靖嗤了声,“那些没有眼识的东西,回头就收拾他们!来来来,你一路辛苦,先吃酒!”
王琅的酒量很一般,又是舟车劳顿,被乔靖押着吃了几盏酒,很是不舒服。
他强压着不适,与乔靖商议屯粮之事。
“怎么?后头的几个粮仓,都不满意?”乔靖问道。
王琅左右看了两眼。
乔靖会意,干脆都把吃酒的人打发了,只留王琅说事。
王琅道:“大将军,学生不说冬日粮草运输、供给,只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不喜欢那些苗人?”乔靖挑眉。
王琅颔首,道:“苗人到底不是我们汉人。
大将军,您想想羌人,先前您起兵,他们应得飞快,实则根本不出力。
等蒋慕渊收了龙安府,羌人又立刻投了朝廷,一副是被您逼反的架势。
这也就罢了,听说前些日子又摆了一回,有几支部族突袭龙安,没占到便宜又被打老实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东摇西晃,不值得取信。
苗人与羌人没有区别,部族多,内里矛盾就不少,有跟着大将军的,也有不愿意起兵的。
您把粮食放在苗人的眼皮子底下,万一他们也摇摆上了,您再想运往前线,就不容易了。”
第1020章 战鼓
乔靖捏着酒盏沉思。
如王琅所言,乔靖与苗人之间的关系决计算不得融洽。
苗人部族有支持的,必然也会有反对的,各方角力,全看谁占了上风。
本来这种关系,与蜀地的世家、大族跟乔靖的往来一样,没有哪一种是都拧成了一股绳,只是“非我族类”这个词,给苗人又添了一道不确定性。
乔靖连蜀地的汉人都不可能全部摆平,内心深处又怎么会完全相信苗人。
一如羌人不足以相信是一样的。
把粮草屯在苗人唾手可得的地方……
一旦苗人握住了粮仓来与乔靖谈条件,那岂不是又成了一桩卢昶事件?
先前卢家与乔靖东拉西扯时,他还能应对,可粮草全被控住,就不是一个卢家可比拟的。
乔靖吃过一回亏,断断不可能重蹈覆辙。
“还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思及此处,乔靖又问王琅。
王琅斟酌着道“学生拜访了这么多地方,越往南,进取心越不足,不似北边,愿意跟着大将军搏一把。”
这一点乔靖也发现了,王琅的游说在蜀地北边的成效远远好过南边。
越靠近苗寨,当地的官员也好,世家也罢,就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甚至有直接跟王琅翻脸的。
其中缘由,乔靖猜测,地理位置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们世代在此地,离中原太远,也离蜀地的中心太远。
哪怕乔靖事成,对这些西南一隅之地的支持都很弱,他们也就无所谓谁当皇帝,总归好处轮不上。
先前还与乔靖虚以委蛇,眼看着他在两湖吃了大败,甚至不得不退出保宁、顺庆,他们也就强硬起来。
反正这时候跟乔靖翻脸,对方也没有工夫抽出手来南下对付自己。
乔靖自以为想透了其中关卡,却是压根没有想到,南边的这种局面都是王琅刻意造成的。
王琅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说服卢家增加投入,他就有同样的本事,或暗示、或引导,让南边的一些大族、官员对乔靖失去信心,甚至蓄意点火,让他们与乔靖割席。
为的是,在苗人之外,再添一道锁,让乔靖不敢把粮食屯在南边。
乔靖上钩了,他寻了地图来看,好一通分析,终是选了涪州的一处大粮仓屯粮。
涪州在顺庆府以南,对乔靖而言,可进可退。
王琅垂着眸子,拱手道“那学生就去传令,把先前各处交上来的粮草都运往此地。”
若是乔靖清醒,他会想到分地而屯,前方还有两三处大粮仓,不一定要都聚集在一处,可他此刻饮了酒,又在气愤苗人之事,被王琅引着就定下了。
待他酒醒,王琅的传令书都已经发往各处。
乔靖沉着一张脸,示意王琅重新传令修改,东线屯涪州,西线屯威州。
王琅一面着手办理,一面与乔靖认错,说自己虽然学习打理文书有好几个月了,但在这方面到底还是经验不足,想法不够周全,这才出了岔子。
乔靖见他态度极好,又想到他此番功劳,且事情是自己点头的,虽说是酒后略糊涂,但还不至于怪到王琅一个外行人身上去,干脆提点了几句,就罢了。
前线探子传来消息,说是肃宁伯麾下先锋把兵力继续前压,乔靖不得不披挂,往前线亲自运兵。
王琅被乔靖带在了身边。
用乔靖的话说,既然此处经验不足,那就亲眼见一见战场,在前线学会调度。
两军在合州对峙,你来我往,乔靖原本还应对得当,直到有人认出,朝廷前方擂鼓的是程晋之。
一听这个名字,乔靖怒得目眦尽裂。
他挥开所有人,爬上了箭塔,看着对方阵中的大鼓。
鼓前,一年轻人双手持鼓棒,冬日冰冷,他却光着膀子,上衣全束在了腰间,动作大开大合,重重击打鼓面,如雷声震耳。
乔靖的眼力不差,隔了这么远,他都能看到对方身上可怖的伤痕。
一道道足以夺命的痕迹就像是在嘲讽乔靖,当日程晋之如此重伤,蜀地都没有留下他的命,叫他死里逃生!
乔靖没有见过程晋之,他抓着身边的人,怒问“真的是他?”
边上人道“都说是……”
乔靖张口骂娘!
不管是不是程晋之,乔靖知道肃宁伯是故意的,姓程的就是在激他!
逼他出营,逼他死战!
乔靖都知道,但他心中的那股怒火还是席卷着冲入脑海,他岂能不恨程晋之?!
当日若不是程晋之的那一箭,他怎么会失去精通水师的梁肃?怎么会让水师受挫,后续倾尽全力都在两湖折戟?又怎么会因这场大败而不得不后撤、不得不面对质疑?
所有的一切,都因那一箭!
乔靖压不住心中的火,下了箭塔,冲到了战鼓前,夺过了兵士手中的鼓棒,重重敲击,命将士们厮杀。
哪怕今日不胜,也要把程晋之的命留下!
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号角起伏,战局拉开。
乔靖一面进攻,一面注意着程晋之的位子。
大鼓架在板车之上,竖着程家大旗,由几个兵士推着走,程晋之一直站在鼓前,鼓声未曾停歇。
可那板车却是在徐徐往后退,就像是一颗诱饵,引乔靖入瓮。
乔靖不想放过,只是两军拼杀阻拦了他追击的脚步,他无法带兵冲过去。
想冲却不能得手,与一副陷阱样子等他跳、他却跳不了,两种情绪夹杂在一块,仿佛是对他的嘲笑一般,让乔靖怒发冲冠。
这场对局与前几日一样,以双方战至天黑、鸣金收兵收场。
乔靖回到帐中,一脚踢翻了兵器架,道“老子跟他耗到底!”
对侧朝廷大帐中,程晋之从板车上下来,若不是左右兵士扶了他一把,他险些跪倒在地。
他之前的伤势到底太重、也拖得太久了,哪怕这些时日全力调养,还是颇为吃力。
那般大开大合的动作,对他的损耗极大,能面不改色、不让乔靖看出端倪地击打一整场战鼓,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这事儿只有他做,只有他站立阵前,才能彻底激怒乔靖。
让乔靖亲自出阵,把他留在合州战场,逼他把蜀地兵力投在此处,给朝廷奇袭粮仓的将士们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和优势,这是程晋之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