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将来,只说现在,太皇太后以孙栩为期盼,把孙淼扶上位。
乱世治世和太平时是不同的,需要大刀阔斧,需要雷霆手段,孙淼再是温和,恐怕彼时也会有分歧,而蒋慕渊也不能保证,十几年后,孙栩长大了,他面对的朝野又是什么一个状况。
彼时,蒋慕渊再对孙栩雷霆几十年?
便是孙恪,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等他老眼昏花时不会和蒋慕渊起冲突,他又如何保证别人?
所以小王爷先前说了“你明白”,而蒋慕渊也是真的明白。
祐哥儿是抓过玉玺的,只这一点就足够致命。
有些伤痛,刚发生时不见得厉害,止了血、缠了纱布也就过了,怕就怕落下了根,之后泛上来,不见血不见痕,就是骨子里痛得咬牙切齿。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无论是谁,他现在不会为难祐哥儿,等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蒋慕渊的手扶着冰冷的城墙,那被围城的一个月,他没有参与,此刻也几乎寻不着踪迹。
可他能想象出当时的模样,他见过太多的战时城池,也品过被围到弹尽粮绝的滋味。
前世的他,困在孤城之中,城墙内外的景象,历历在目。
第1102章 当断则断
前世的最后半年,蒋慕渊见过的情景,比现在更加残酷。
天灾人祸,战事不断,百姓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气,过一日算一日。
灾荒严重的地方,别说啃树皮了,易子而食都不是稀罕事儿。
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么严峻的地步。
京城的老百姓在打起精神过日子,入腊月了,很快会是腊八,再之后便是小年、除夕,新的一年会有新气象。
其他州府,有比战后的京城更有劲儿的地方,也有如岭北那样苦难的。
可,都还有救。
大刀阔斧,手段雷霆,虽层层痛苦,但能砍出一条路来,假以时日,前景可期。
再这般钝刀子折腾下去,别说百姓熬不住,官员都要熬不住了。
蒋慕渊看了眼自己的手,这一刀,该由他来砍吗?
周五爷背靠城墙,看了会儿底下摊贩们热情做生意的样子,道:“小公爷,你现在的心境像极了当时的我。
你那时候来寻我,与我说了那么多故事,别看我没两天就答应离开叶城,可在下决心之前,我纠结万分。
我被周家内部错综复杂的经络所累,想顾忌的、不得不顾忌的实在太多了,也就无法施展拳脚,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断则断’,这是你曾对我说过的四个字,我现在也要这么劝你。
小公爷,想想天下黎民,也想想父母妻儿,当断则断。”
蒋慕渊的背绷得紧紧的,他也一点一点把拳头握紧,再然后,缓缓松开,整个人松弛下来。
肌肉放松了,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他身处皇权中心,知道这条路会有多么难走,可他还是得走,他若犹豫不前,太皇太后又会是如何的踌躇。
“走吧,先去顺天府。”蒋慕渊说着,顺着台阶下了城墙,往城北走去。
东街是蒋慕渊极其熟悉的地方。
素香楼外,小二哥正忙着招呼客人,一眼瞅见打门口过的蒋慕渊,赶紧上前道:“小公爷您回京了?”
“刚回来,”蒋慕渊答道,“生意还凑合?”
“厚颜说一句,咱们素香楼的生意要是都不凑合了,京城就没有几家还赚钱的买卖了。”小二哥道。
蒋慕渊笑了笑。
小二哥又问:“外头一直在传,说小王爷早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呀?
好些人来我们这儿问呢,可我们也没有瞧见他呀。
哎呀小的嘴快,这事儿是不是说不得?”
蒋慕渊道:“你还是赶紧招呼客人去吧,有什么消息,你们素香楼还会落在别人后头?”
小二笑得憨厚,转身去了。
周五爷也笑了声,道:“我有点儿明白小王爷的爱好了,看人红红火火做生意,挺痛快的。我将来若得闲,也开家茶楼,整天往那儿一坐,喝茶吃花生,自在。”
蒋慕渊忍俊不禁。
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周五爷不是个闲得住的,哪会有什么得闲时候。
可周五爷说得也对,红火做生意,热闹过日子,谁看了不高兴呢?
他们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不就是希望大伙儿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顺天府里,蒋慕渊见到了准备出去的绍方德。
才半年未见,绍府尹的头发白了大半,银的黑的夹在一块,看起来老了十岁。
绍方德也看到他了,便没有上轿,过来道:“国公爷出去了,大抵要天黑才回来,我正好要去六部衙门,小公爷一道?”
绍大人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里晃荡了一路,等到了六部外头,一下轿,就拉着蒋慕渊倒个不停。
“几位老大人的意思是京畿再调一部分余粮给岭北,挨过这个冬天再说,我不是舍不得仓库里那些东西,是眼下运也运不过去,运去了怕也不够,”绍方德道,“京畿今年哪有什么收成?该收粮的时候,被庞登围着打,农田被叛兵、山贼糟蹋得一塌糊涂。
其他州府收上来的粮,一开始是进不了京畿,全往江南送了,后来就更别想了。
眼下圣上迁都,我们这儿连京师都不是了,小公爷,明年的赋税粮盐都往哪里屯?是不是全运新都了?
我这个顺天府尹,往后是在哪边开堂?
哎!也别说以后了,您看看这天气,怕是京城都要下大雪了,这个年都不定好过!”
绍方德的嘴到了三公跟前才堪堪停下,见曹太保看着他,他讪讪道:“老大人们辛苦,我也是焦头烂额,圣上不肯回来,我们谁都不容易,是吧?”
曹太保摸着胡子,哼笑了一声。
都是同路人,谁也别为难谁了。
一众人从借调数量,到押运路程,后续发放,一直商量到了外头大雪纷飞,这算是敲定了方案。
不能不管岭北,但不能不顾京畿状况,更不能在半道上出差池,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
既定下了,蒋慕渊和绍方德先往顺天府去。
过了会儿,衙门准备散值,小吏捧着几份文书进来,交给了傅太师。
傅太师匆匆看了下落款,挑出其中的一份圣上手谕,看完后,道:“圣上催我等随小公爷南下。”
曹太保道:“圣上心急,小公爷才到,他催促的手谕也到了。”
因身体原因一直半躺着的冯太傅问傅太师要了手谕,一面看,一面恼:“大典准备顺畅,要在新年伊始举行,登基改元,让我等即刻启程,赶在大典前抵达新都……
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个月,老夫这把老骨头,散了还快些!”
徐砚正提笔整体着刚才确定的赈灾章程,闻言劝道:“太傅,小公爷今儿可没有提让众位赶紧南下。”
“也是,依老夫之见,太皇太后都不想去,”冯太傅说完,叹息一声,“可我们还能在这儿守上多久?最后都得走,南北分治,朝事影响太大,圣上坚持不回、甚至迁都,我们总不能真在这儿僵着,大典是赶不上了,等开了春,散架也得散过去。”
曹太保摸着胡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傅太师想说什么,外头却来传,说小曾公公来了,太皇太后请三公入慈心宫。
第1103章 等不起
慈心宫西暖阁。
太皇太后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向嬷嬷替她按压太阳穴。
“哀家这决心,下得比想象得快多了,”太皇太后苦中作乐般笑了笑,“都说年纪大的人,瞻前顾后,容易犹豫,哀家其实也犹豫,大抵是知道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了,不快些就来不及了,才心急火燎起来。”
向嬷嬷轻声道:“您年轻时就是个果断的性子。”
“年轻时好啊,”太皇太后道,“年老了讲究端庄、慈爱,要做个晚辈们敬着的老太太,不像年轻时候,掀桌子都不怕。现在是想掀也掀不动,否则哀家就自己去江南了。”
向嬷嬷弯了弯唇角。
太皇太后能开口与她打趣说笑了,看来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也能放心了。
傅太师他们到了,太皇太后请人入内,却不见冯太傅身影,问道:“太傅呢?身体还好吗?”
曹太保叹道:“原是一块来的,刚出衙门时,他不小心跌了一跤,就赶紧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了。”
太皇太后听着,心里一紧:“都是老骨头了,跌一跤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这样,别讲究那些虚的,先坐下给哀家说说岭北雪灾的事儿。”
傅太师开口,把下午众人商议出来的结果一一禀明。
太皇太后认真听完,又问:“这些章程还得整理了往南送,圣上看过了,若是不妥当,还得再商议,是这么个状况吧?”
傅太师轻咳了一声,脸上讪讪:“等不及圣上看了,小公爷的意思是就先这么做着,先把灾情给稳住……”
“阿渊的意思……”太皇太后颔首,声音压低了些,道,“哀家还没有问过阿渊的意思,想先听听你们的意思。今儿这些话,只管听,也只管畅所欲言,哀家只听真话。”
傅太师与曹太保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诚恳应了。
太皇太后道:“哀家对祈儿很失望,原想着他扶灵回京,如在文英殿时一般听众位指点教导,哪怕他经验不足,有众卿引路,将来总能有所增进。
可他不愿意回来,他听不进哀家的话,怕也会觉得几位的话逆耳。
朝野状况,你们比哀家更清楚,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要乱得再管不住了。
哀家想给祈儿时间,甚至也想过给栩儿时间,可时间不等哀家。
百姓等不起、江山等不起,哀家必须要找一个能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的人。”
两位老大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太皇太后说到了这里,他们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意思。
太皇太后想扶新帝,想废了江南朝廷,她需要有能力的人,需要能撑住局面的人,来保证这场帝位争夺不仅是胜,而且胜得快,也胜得稳。
百官少动荡,民心更不能因皇权争斗而滑向混乱的一方。
不得不说,太皇太后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是下了大决心的。
曹太保先开了口:“您的意思是,小王爷?”
先帝南下之时,不止是皇子皇孙,宗亲都带走了,满京城的,占了皇室止血还姓孙的男丁,就只有半途悄悄跑回来的孙恪。
“不,”太皇太后坐直了背,慎重道,“阿渊,哀家要把天下托付给阿渊。”
话音一落,两人具是一怔。
废孙祈、扶其他血脉登位已经是不容易的事儿了,他们也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的决心是这么大。
蒋慕渊是皇亲不假,但他姓蒋不姓孙,这都改朝换代了。
一步差池,不说蒋氏一门千古骂名,太皇太后这样主张蒋慕渊夺位的人,都是名声尽毁。
“您……”曹太保的声音和手都在发抖,“小公爷的确是有能力的人,可太皇太后,您确定吗?这比您扶个奶娃娃上去垂帘听政都难呐!”
“若是还能听二三十年的政,哀家就真去了!”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朝野内外要骂就骂,哀家不怕骂!骂哀家一人,能稳住江山太平,挨骂值得!
可哀家没有那么长的命了,你们也是,我们都是前后脚要走的人,到时候,挨骂的是谁?”
太皇太后顿了顿,把今日与孙恪的对话都转述给他们听。
“恪儿说的,其实也是哀家不得不慎重的,”太皇太后苦笑,“你们也没有想到,祐哥儿抓周时,竟会多出来一块玉玺,而他一抓就抓到了。
等我们几个走了,阿渊辅政,祐哥儿会怎么样,我们都知道的。”
两人沉默。
他们先前并不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但前几天文英殿里,一众人还在谈论祐哥儿抓周,抓完了却是谁都不提一个字,大伙儿都暗暗猜想,怕是中途出了些状况。
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要命的状况。
“太皇太后您说要听真话,那我就说真话,”傅太师先开口,“若是太平时候,圣上跟前,即便有忠言逆耳的时候,但慢慢劝、慢慢引导,我们几个倒下之前,总能有些效果。
我们之后,还有一众忠心耿耿又有治国能力的文武臣子,能继续辅佐圣上、甚至将来再辅佐继任。
不说让这江山更上一层楼,起码能得个安稳,收成嘛!
可现在不太平了,‘慢慢’这条路眼瞅着是走不通了,我也只能另辟蹊径。
您千万别觉得,我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临到老了被您拐着去走改朝换代的路,一个不小心,不止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傅家的几代荣光都折在我手里了,您千万别这么想。
我跟曹太保、冯太傅有一点不一样,我那长孙媳妇与小公爷夫人是亲姐妹,将来啊,傅家就从几代臣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了。”
饶是太皇太后心情沉重,也被傅太师给说得连连摇头。
如此艰难的路,傅太师反过来宽慰她,同行之中有如此能信赖之人,也给了太皇太后不少信心。
曹太保冲傅太师摇了摇头:“这就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了?”
傅太师问:“那你的意思……”
曹太保垂了眼帘:“我成不了皇亲,我得再想想。”
能开玩笑,可见还能定下心来思考,太皇太后道:“太保细细想想,也请两位把哀家的意思转告给太傅。”
两人从慈心宫出来,外头的雪越发大了。
曹太保搓了搓手,道:“这是真的得变天了,走吧,去看看冯太傅。”
第1104章 惦在心里一辈子
蒋慕渊没有在顺天府等到蒋仕煜。
国公爷被公务耽搁住了,听说还要再忙上一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