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淮:“……”
她真是……越来越容易被满足了。
近些日子, 也不知道柳敬斋是出于什么考量, 突地便停住了向北攻城的步伐,转而对现有领城的城内建设多了关注。这对苏小淮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如此柳敬斋便不必因为战事四处奔波, 能常常留在淼州城里——
让她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苏小淮醒后, 试图去分担一些城中的事务,然而却发现柳敬斋把手底下的人和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根本没有她插手的机会。加之他总是以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为由回驳她的请求,没两日, 苏小淮便也就不再瞎折腾了,一心寻找起那渡死劫的办法来。
不得不说, 神君果然是神君, 身上的灵气是一点儿也不带掺假的。苏小淮的分魂在他身上依附了一段时间, 可谓是吸足了气力, 她收那分魂就像渔翁收网一样,一下子便捞来了不少的灵力。
有了富足的灵力,她便觉得天道对她的禁锢好像变少了,以前不能施的术法,眼下都能轻松用出来,也能撑得住自己放神识去远处打探。
这对她来说,再有用不过了。
她打探到,朝廷的精兵业已集结完毕,不日便要举兵南下,在淼州州界数城铺开一道战线,其中最主要的兵力会集中在淼州城处,突袭时间便在一个月后,按原有的命数,柳敬斋便会死在这里——只不过这些话,因天道的禁制,她全都不能告诉他。
但或许,他并不太需要她的告知。因为她在用神识探察朝廷军营的时候,不小心在那些副将里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本是寨里的一个兄弟,唤作阿沙,是柳敬斋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之一。以前的时候,她便常见着那哥俩待在一起,一觉六年过去后,她还在想阿沙是否战死了,眼下一看,原来他是去朝廷那边当内应。
阿沙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混上高位,倒也是真本事。
苏小淮发现,阿沙与柳敬斋二人时不时会互通信件,想来定是为了打仗之事。只不过阿沙到底是一个副将,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比苏小淮的少,更知道得比她迟,遂眼下柳敬斋也只不过是知道朝廷派了将领何人,将多少多少精兵,不日要往淼州攻来罢了。
苏小淮见此只能叹息。
不论柳敬斋知道了多少,又做了多少,有天道在上,淼州城一战,他必输无疑。
·
是夜浓时,柳敬斋正立在案前,长指间夹着一张字条。纸页的两端向里蜷曲着,上面留着两三行蝇头小字。他的视线下落在那些字上,眸色沉沉的,在烛火恍惚的映照下,微微反射着光亮。
读罢那字条,他抬手伸到了烛火边,将纸条点燃。火舌吻了上去,纸沿焦黑,似是怕极了那火光一般,用力地向上蜷缩起身体。他静静地看着那火蔓上来,而后松了手指。灰烬散了开去。
他捻了捻指尖,有点发热。
朝廷剿匪在即,然而尚有一些事情,他还没来得及把握清楚……
柳敬斋在水盆里洗了洗手,用布擦干,抬头朝窗外一望,皎白的圆月照亮了整个夜。他望着,却是动了心念。
他推门而出,不过几步路,便到了她的屋前。
他站了一下,推门进去外间。夜遂已深,外间的烛火还亮着,守夜的婢女倚在椅子上打着瞌睡。一听有人开门,那婢女一惊,猛地醒来,见是柳敬斋,便忙得站起身来。
她刚要说话,便见柳敬斋抬手止了一下,而后往里间去了。
婢女兀自脸红了一阵,什么也不说了,便往椅子上坐,本是想再睡的,却怎得也入不了梦,只想支棱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柳敬斋走到床榻前,朦胧的烛光映照着暧昧的纱帘,她静静地睡在里面,呼吸浅浅的、缓缓的,不同往日那般沉闷,让他觉得舒心。
因为他知道,下一次天亮的时候,她就会好好地醒过来。
纱帘模糊了她的容貌,他立在外头看了一阵,下意识地伸了手,撩开了纱幔。
一点点温暖的亮光里,她睡颜安好,清浅的长眉平和,细密的长睫尖儿微微蜷起,像蝶翼一般,教人想用指尖一根根地拨弄过去,再落到她温软的脸颊上。
他的目光下移,停在那张微启的唇瓣上,心头一动。
她睡去的六年里,他一直在用流食参汤吊着她的性命。他本以为他留不住她,因为在起初的一年里,她渐渐无法自主地咽下东西,人也变得越来越瘦弱。他无法,遂以口渡食,执拗地将汤水喂进她的嘴里,执拗地从阎王爷手里抢夺她的性命。
喂得多了,他也便惯了,面对熟睡着如死一般安祥的她,他委实也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
但今夜再探,也不知是怎的,他眸中一幽,便觉喉中有些干渴起来。
他坐去了她的床侧,展掌抚上了她的面颊。他的手有点发热,反是她微凉滑腻的双颊惹得他像上瘾了一样,根本停不下动作。
拇指的指腹落在了她的唇侧,就着下沿缓缓描过,嫣红的唇色愈发艳冶。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欺身吻在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极软,唇息里带着的淡淡香气一如勾人的迷香,催人至极。
他一怔,匆忙而起,心跳得像激战时的鼓擂。
他僵着,生怕她醒过来,但停了片刻,见她未醒,又稍稍宽了心。
六年对他来说,确实很久了,久到他连当初自己是怎样与她相处的都忘记了。
可对她而言,六年却不过只是一梦的距离。
当年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吻她的事情,他还记着,如文字凿在碑上那般深刻。可自从她醒来之后,却好像忘了那件事一样绝口不提……
她现在对他依旧很好,很温柔体贴,甚至没有了嫂子的架子。但他却能感觉得到,她在回避他——躲闪的目光、吞吐的语气,有时更将自己闷在屋子里,说乏了不见他。
明明她说过,她会陪着他,让他放心去夺这个天下。
但他其实,本不曾想过夺天下。
读书数载,他深知大梁朝事,虽说朝廷腐朽没落,佞臣当道,但其根深蒂固,并非轻易能取而代之的。
他不似柳大狗、沈子明之辈,对朝廷有着那不共戴天之仇。他只是想护好柳家寨的百姓,护好一个她。
带着弟兄们一路北上,或是因为弟兄们的宏图大志,或是因为朝廷的再三逼迫……他有许许多多的理由,但却只有自己最明白,究其根本,他只是想救她。
而现在,她醒了,说会陪他,却又躲他。
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可又不敢贸贸然去问她。
他打心底里害怕她的回绝,害怕她的离开,然而他却又无法满足于现在的距离。
——他很贪婪。
对于她,他这辈子都学不会知足。
柳敬斋眸色沉了下去,如光亮无法触及的渊涧。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身侧,欺身,一点点俯了下去,敛眸覆上了她的唇瓣。
他要这个天下,要有滔天的权势,要有无人敢犯的威信。
——谁都不能夺走她。
到那个时候,她便就会是他一个人的了吧。
·
待柳敬斋离开屋子之后,一脸平静的苏小淮突然睁眼。她如泄了劲儿一般地松垮了四肢,手心的术法一散,她顿时满面潮红,气喘不止。
她一边急促呼吸,一边咬着下唇,抬手捂上了脸颊。
啊啊啊!这对心脏太不好了啊啊啊!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不被他发现她醒了嘛!
苏小淮浑然没了方才的镇定,她想起他刚刚对她做的那些事情——
“……”
“啊啊啊!”
她一把抱住了被褥,滚过来、滚过去,滚过来、滚过去……
滚得气喘吁吁了,她便“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按了按狂跳的心口,又呼吸了一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
天,他就不怕把她弄醒了嘛……
她抿了一下嘴唇,便觉湿软,脑中绮思一涌,更是热出了一身的躁意。
冷静冷静!
苏小淮下了床,去到架子旁取帕子洗脸。
手指落在了唇上,她一顿,嘴角克制了却又克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
次日天明,苏小淮“酒足饭饱”地醒来,趁着精神大好灵气充足的时候,将神识放到了数百里开外朝廷的营帐中去。
她本是想看看朝廷将士们的进程的,却不想一细看,她心头一紧。
只见阿沙竟是被人吊挂了起来,身上全是血淋淋的伤口。
糟糕,被发现了。
第134章 第七劫(23)
柳敬斋派去朝廷那边的内应阿沙被捉了起来, 然而他的密信, 却如期而至。
苏小淮坐在屋里, 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那卷成棒状的小纸条, 正发着愁。这封信,是她施了点小法术,先一步从信使手里截下来的, 尚不及传到柳敬斋的手里。
信里的内容她看过了, 与她那日透过神识看到的一样。阿沙在朝廷将士的逼迫下, 不得已写下了一封报告了错误讯息的信函, 道是朝廷将在数日后集中兵力攻打淼州城主城以东百里的原清诸县。但其实, 朝廷有意将柳家寨的主力军调离,先取淼州城,再等主力军一行回城援救的时候, 在途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讯息写得半真半假, 原清亦是柳家寨的重要据点之一,那处若是被攻下, 对柳家寨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倘若柳敬斋看到了这封信,他定是会去原清的。
声东击西吗。
苏小淮用指尖推着那小纸条, 在桌面上拨过来,拨过去。
她可以用术法模仿阿沙的字迹, 将朝廷实则要攻打淼州城的消息写到这封信上, 只是……
柳敬斋不能待在淼州城里。
命簿交待的命数, 并没有太细, 这也就是说,当朝廷攻打淼州城的时候,他可能死在城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她未必就能确保他的安全。
可若是他带兵离开了淼州城,留在城里的兄弟们便没有了庇护,加之朝廷军本就是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前来剿匪,那么这城中的百姓……他若是离开了,结果回来看到城破人亡的惨状,定然会于心难安的。
苏小淮权衡了一番,终是下定了决心,将那小纸条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了柳敬斋的屋中。
于她而言,他的性命最重。
他的淼州城……
苏小淮笑开。
由她来守便是。
·
待柳敬斋看了那封密信之后,果不其然地召集了诸将士,商量着要往原清诸县去的事宜,仔细商榷后便决定了发兵的时日。
临行前一夜,苏小淮的房门被叩响了。她开了门,便见柳敬斋立在门前,屋里熠熠的烛火,柔了他眉眼的轮廓。
目光撞了一下他的眸子,那是极认真的一双眼,苏小淮便觉脸上热了起来。
“阿斋?”她抿了一下唇,移开眼,笑问道,“怎么了?”
见外头有些凉了,她又让路道:“进来吧。”
他颔首,入到屋中去,视线一直随着她走到桌旁、斟水,将她抬手拢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问道:“你当真不随我去原清?”
苏小淮停顿了一下,将杯子放回了桌上,冲他点头道:“嗯,不去了,”说着,她笑了,笑脸如阳光般明媚,“你去打仗,我去做什么?若是拖累了你,拖累了弟兄们,岂不是不美?”
他没答话,只蹙了眉,定定地望她。
苏小淮将那笑维持了片刻,迎着那锐利的目光,她心里一虚,突地便只觉自己的内心无所遁形。她稍稍收起了笑意,将水往他那一递,扬眉道:“喝么?”
柳敬斋抬手接过,敛眸饮了一口。
这不是她的性子。
她向来很是操心寨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虽说他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以她身体不好为由头,“强硬”地驳回了她帮忙的请求,但遇上要与朝廷精兵正面开战这样的事情,她说什么也不该退让才对,会否拖累一事根本不会是她的说辞。
当初决定了不让她去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好了要与她争论的准备,却不想他什么话都还没说,她便自己说了不跟他去……这不像她。
她在想什么?
苏小淮等不到他说话,便兀自倒了一杯水,在桌边坐下,微笑道:“阿斋莫不是想带我去?”
柳敬斋哽了一下,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让她去。他很清楚,这一次远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朝廷是动了真格,想要将他们一举拿下的。原清此行,再险不过,哪怕是他,都有送命的危险……
可他,偏生想将她带在身旁。
他莫名觉得,这一去,他有可能这辈子会再也见不到她。
柳敬斋眸色沉了下去,想了想道:“你——莫不是有别的打算?”
苏小淮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却勾唇笑道:“什么打算?”
他脸色一黯,说不出话来。
是了,她还能有什么打算?
……离开他么?
可是这话,他又如何才能轻易地问出口?又有怎样的资格?
他若是战死,她离开柳家……离开他,再合适不过。
他眯眼,转身道:“如此,我再留些人下来守城。”
苏小淮一听这话,呆了一下,匆匆忙忙站起来,拉住了他的手,急道:“你不要命了!”
怎得可以再留人?!天知道他会不会在路上出事啊!
见他停了脚步,苏小淮便绕到了他身前,拧了眉怒气冲冲道:“柳敬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要去打仗的?!”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手里笼统才多少人?!”
“我知道。”
“那你留那么多人下来干什么?留着过年吗?!”
柳敬斋愣了一下,一不小心笑了出来。苏小淮本是当真有怒气的,可见他一笑,登时心口一跳,也觉好笑,又不好意思跟着笑,脸颊羞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