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服气地撅嘴道:“笑什么!”
“我没有。”他扬着嘴角,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只觉可爱至极,一时间心里再痛快不过。这许是他这么久以来,感觉离她最近的一次。
见他明目张胆的笑,苏小淮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明明笑了。”
“没有。”
“笑了。”
“……没有。”
“笑了!”
柳敬斋蓦地愈发笑了开来,眸中如敛星辰,眉梢眼角都盛满了笑意。
他温柔道:“好,我笑了。”
苏小淮晕眩了一下,脸红低头:“……唔嗯。”
娘耶!她她她……大概要死掉了……
柳敬斋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心念大动。像是被什么从身后推了一把一样,他上前一步,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一怔,心脏急促跳动起来,又快又重,重得似是要炸开来。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起伏的吹息扰动了耳边的碎发,撩拨琴弦一般,每一下都扫在她的耳后颈间,带起一阵颤栗。
她埋在他膛前,轻轻一嗅,鼻间便满是他衣料上淡淡的草木香。她眯了眼,下意识地伸了手,刚想环抱他窄瘦的腰腹,却又一僵,手指只轻轻地扯在了他背后的衣褶上。
苏小淮大乱。
这不对,她知道。
所以她该怎么回应他?
怎样回应,才是她作为他的嫂子该有的样子?
她努力地想,却又怎想不出来。在他的怀里,她的理智早就被烧得化了,彻底地错过了推开他的机会。
她热得身子有些发软,柔腻了声音轻唤,猫似的:“……阿斋?”
他闻声眸中大幽,将她抱紧了几分。
他,不想再给她退路了。
“倘若,”他沉沉地道,声音低哑,却又哑得万分撩人,“此行我活着回来了,你嫁我可好?”
苏小淮一震。
那一刹那,她想答他,喉咙却紧得说不出话来,一如绳索在颈,勒得她眼泪一颗颗往外冒。
柳敬斋等不到她的回答,便松开手,垂眸望她,却是一愣。
她面无表情,眸中闪着水光。
那一刹,他便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挖去了一块,裂开,零零碎碎地坠下去、坠下去,落到深渊里。
他敛眸,声音冷了下去:“你不愿意,是么。”
苏小淮手臂垂落了下来,低着头,没有说话。
见她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彻彻底底地沉了下去。
他早该知道是这个答案,不是么?
他早该知道,她心里的人,永远只会是他的大哥,不是么!
彷徨、嫉妒、悔恨、愤怒……
他紧紧攥起了拳头,指尖嵌入血肉里。
近乎疯狂的暴戾充斥了他的内心,却对着她,他无法宣泄,生怕伤了她一分半寸。
许久,他绕过她,开了门,低道:“歇息吧。”话落,抬步而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听得屋门关合,她僵了一下,自四肢而起,浑身上下颤抖了起来。腿一软,她跌坐下去,抱紧了膝盖,呜咽出声。
她说不出好,不想说不好,不能摇头,却又无法点头。
她知道,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而她也知道——
那时候,她便不在了。
·
次日天明,柳敬斋一行东去,却出人意料的,多留了几个弟兄。
又数日,兵临城下。
第135章 第七劫(24)
深更半夜, 苏小淮坐在矮榻上, 就着灯火, 试图将手里白衣的裂口补上。
“夫人!不好啦!”侍女火急火燎地闯进屋中,衣冠凌乱, 一时也顾不上苏小淮睡是没睡,只大惊道,“夫人快走!朝廷的兵围城了!”
苏小淮听罢面色未改, 只是敛了眸子。
该来的, 终究是来了。
她放下了手中缝得歪瓜裂枣的里衣, 叹了一口气。她这女红倒也真是糟糕, 看来这辈子是没办法帮他将这件衣服补好了。
“夫人呀!”那侍女急得团团转, 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着行李,“快些个,大当家吩咐了, 说出了事儿一定要将您先带走……”
苏小淮慢慢地起了身, 走到了衣柜前,轻轻将那侍女推开, 淡道:“不用忙活了。”说着,她弯身向里头掏了掏, 掏出了那一对双刀来。
侍女愕然。
那双刀锃亮,握柄处的缠布齐整干净, 看不出时间的痕迹。
双刀是她以前的那一副, 随着她那些旧物一齐, 从柳家寨搬到了一处, 又从一处到了另一处——她的东西,柳敬斋都为她保存得很好。
前些日子,她便将这双刀寻了出来,仔细拭弄过,就等着今天了。
那侍女见苏小淮取了双刀,不明所以,急道:“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苏小淮负刀上背,平静地道:“去退敌。”
那侍女吓坏了:“夫人不可!啊呀!夫人——”话未落,脚步便已跟不上了那远去的瘦削身影。
苏小淮快步赶至淼州城城楼,未及登上,便听嘶吼声打杀声连成一片。她匆忙登楼,堪堪踏上,便见一只箭“嗖”地擦过她的眼前。
她放眼一望,城下火光冲天,流飞的箭矢破空而来,齐刷刷地坠下来,大雨般滂沱。
城墙上,弟兄们举着盾挡箭,不住向城下投掷巨石,泼撒滚烫的油水。饶是如此,四周依旧堆满了弟兄们的尸身,血流连片。
“夫人!”一任高职的弟兄见人,大惊失色,仓皇举着盾到了苏小淮身边来,“夫人!快走!您不能上来!”
流矢呛呛啷啷地击打在盾牌上,几乎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二当家呢?”苏小淮大声问。
那壮汉闻言抖颤了一下,红了眼眶:“死了。”
苏小淮不语,先走到了城墙的遮蔽处,放出神识四处打量了一番。
朝廷军士趁夜突袭,来势汹汹,打得城里弟兄毫无招架之力。苏小淮咬牙暗恨,却是无能为力。
她虽是提前知悉了此事,但却无奈受天道桎梏,遂没有说辞,无法先一步与二当家等人明说。她只得私下里与那些嫂嫂婶婶通了信,道是柳敬斋不在此处坐镇,凡事皆有可能发生,遂要提前做好迁移的准备。
幸得,她如今在城里还能说得上话。
苏小淮从袖中取出了柳敬斋的令牌,对那人道:“传令下去,你等速去开南门,寻陈嫂她们——带着妇孺先走,到长裕县避难。”
“可夫人您——”
“这是军令!”
那人震了一下,咬牙道:“是!”
苏小淮作势举盾,祭出周身术法在淼州城门前立下了一道极大的结界,用以稍稍打偏那些飞箭,以不致伤人。
然朝廷士兵不间断地搭梯扶墙而上,动作敏捷有力,翻身过墙,举刀便砍。虽说柳敬斋多留了些人,然守城的弟兄们终究不是柳家寨的精兵,遂远不及敌方的战力,节节败退。
黎明前的极夜,秋气肃杀,寒重砭骨,血流成河。
她心口一疼,虽说明知此界之中的生生死死,乃上天注定,而她分明是一个局外之人,却依旧无法将自己的情感抽离。
是她,让柳敬斋带人离开了这里;是她,将淼州城置于死地。
是以,这一战,她拼死,也要护住他的百姓!
她弃盾,抽出了双刀,高声喊道:“弟兄们,死守淼州城!”
一声罢,爆裂般的吼声炸起。
此处,便是归处。
·
原清县城高台之上,柳家寨将士们严阵以待,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浩渺的北方,却在连绵而熟睡着的远山中,找不到一丝一毫战火的烟息。
柱子快步登阶上台,去寻柳敬斋的身影。
自夫人醒后,沈子明便被从地牢里移去了普通的牢房,他遂得以回到军中,不必再看管那人。
登到了高台上,柱子看到柳敬斋立在矮墙前。一身玄铠融于夜色,神色平淡,薄唇却紧抿着。不知怎得,他正望着西边,淼州城的方向,神情专注万分。
“柳哥。”柱子走到他身前,行了个礼。
柳敬斋固执地望着西方,没有答话。
“柳哥,已经等了一整夜了,想来是消息有误……柳哥要不要先下去歇一下?”柱子斟酌道,见柳敬斋脸色未变,便换了个说法,“弟兄们也都有些撑不住了。”
柳敬斋略有动容,敛眸道:“那便轮班歇息吧。”
“是,那柳哥您……”
柳敬斋不语,他只觉自己的心一直无法平静。
不是大战来临的紧张,不是敌暗我明的谨慎。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惴惴不安,像是魂魄的某一处好似被剜了去,又被什么夺走。
他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不知是一夜未眠的疲倦,还是积劳成疾的苦果。
淼州城不会有事。
他告诉自己。
却又觉得这话站不住脚。阿沙的密信向来不会出错,然而今夜本该是朝廷军士突袭的时候,却不想一等便等到了现在,仍旧消息全无……
他心里咯噔一响,逮住一旁尚不及走开的柱子问道:“淼州城可有消息?”
柱子愣了一下,答道:“并无。”
柳敬斋眯起了眼睛。
就算淼州城出了事,他也吩咐过人,要把她先带走。
所以,她不会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的……
她——
柳敬斋突地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单膝跪倒下去。
柱子大惊:“柳哥!”忙忙蹲下去扶他,“柳哥!柳哥怎么了?!”
头晕目眩,吵嚷声渐渐止息。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耳鼓,又重又沉。
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期期艾艾的询问声在他的脑中响了起来,他愣了一下。
她的声音、她的样貌,却越发鲜明了起来——
他想起,她曾窝在他的怀里问他:
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他想起,她曾横剑指着他的脖颈厉声道:
我的徒弟,由不得你说三道四!
他想起,她那双执拗晶亮的眼,想起她说,奴家除了爷,再不会有旁人。
想起她问,你的妻,是谁?
想起那年那月,寒梅怒放、十里红妆……
他想起,他问她:可有名姓?
她说、她说——
朦朦的微光自东边的山坳绵延而上,那是一缕最绚烂的晨曦,驱散了黎明幽夜的雾霭,冲破了黄泉路上奈何桥边的那碗孟婆汤。
小淮……
小淮,
苏小淮。
“开城门!”他撑身而起,大步下楼。
柱子大惊,急忙追赶上去:“柳哥!柳哥您这是要去哪!”
他不答,步履匆匆行至城楼下,他翻身上马,狠狠地一抽鞭,飞驰而去。
——他要去找她。
第136章 第七劫(完)
日头要将落了, 半缕残阳死死地攀在远山群上, 执拗地发着光亮。
仿佛拄杖在等, 那未及归来的游人。
苏小淮躺在板车上,虚虚地扶着左胸膛上插着的羽箭, 凝了一层又覆上一层的稠血,糊了她的指间。
“驾!驾!”
马蹄踏踏卷起漫天尘土,车轮轱辘飞转似是要散架了一般。摇摇晃晃, 颠颠颤颤, 仓促铺就的稻草掩不住板车的梆硬, 更抵不住砂石路的磕绊, 苏小淮周身都疼, 却又在迷迷糊糊中,哪里都觉不出疼了。
她以自身所有的灵力相搏,勉力将原本不过半刻可定的败局, 硬生生拖延了一整日。近午时, 淼州城里的百姓便全部撤去了,南门亦是被炸掉了。众人本可以从东边撤退, 去原清与大部队汇合,可她却不得安稳, 生怕弟兄们被精兵赶上,更怕柳敬斋得了消息返程时, 在这淼州城迎上了敌军。
战事被拖到了午后, 在她的术法与弟兄们玩命的抵御下, 敌军也没讨得好去。见时候差不多了, 她便下了“弃城”的命令,向东而去,并祭出余下的所有灵力,炸掉了淼州城东门,这样敌军便不会追到此处来了。
在她的保护下,幸得无人再丢性命,弟兄们一切都好,只是临行前,她中了这一箭。
伤说不得致命不致命,但到了那个时候,她终究是要去的。
这倒是天命。
苏小淮本想笑啐,却扯得心口生疼。
板车晃荡得她昏昏欲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醒多久,只兀自吊着一口气,等着那司命女娃的出现。
苏小淮睁大眼,盯着天。
她喟叹,只有在躺下来的时候,才能知道,原来天是有这么的辽阔。
赤红的云彩,似满城的鲜血。她一点点仰头、仰头,抬到她觉得呼吸困难的时候,便见那血,慢慢地流到黑夜的深渊中去了。
忽然,司命的脑袋从半空的裂缝中冒出来,声音里带着喜乐:“妖精你真棒!任务完成啦!妖——”她哽了一下,见到苏小淮身上狰狞的伤,吓了一大跳,“呜哇妖精!你这是怎么了?!”
苏小淮困得说不出话,只是冲司命点了点头。
司命飘到苏小淮身边,看着那羽箭,一瘪嘴,眼泪哗啦啦地流。她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妖精,你疼吗?”
苏小淮道:“疼吧。”
“那你为什么没有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