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善行固执地摇头,却也不与他争论,只说:“知道了,找完这处,我就回。”
商时风眉心紧拢,就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不下五遍,每回劝她回去,她都只是平静地敷衍他,连争执的机会都不给,怕的是耽误搜救时间。
秋日渐凉,水上风大,比城中还要凉冷五分,湿气入骨,她穿得不多,已被冻得脸色煞白,握着提灯的手也攥得骨节泛青,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颤,却始终不肯回去。
商时风第一次见识女人的固执,看着她小小的个头不依不饶的模样,不知怎地竟羡慕起穆溪白来。
小船靠岸,并非渡口,只是随处停靠土石埂,红帮的兄弟忙着搜救,分不出人手照顾她,陶善行并不在乎,跟着前面的人跳上石埂,一脚踏进水洼,早就潮湿的绣鞋彻底泡在水中,水浸到小腿肚上,拔出来后满脚泥水。她抖抖脚,没喊,继续往前。
“小嫂!”商时风一把拽住她,提灯在她脚上照了照,破天荒骂了一声粗口,飞快褪下自己外衫,强硬地披到她背后,只道,“披着吧,把你冻坏我不好交代。搜完这处,你必须回去。”
陶善行“嗯”了声,按他说的拢拢外衫,跟着人继续往里寻去。
成片人高的荒草,屋舍稀稀拉拉,打头的人脚程快,已提灯在荒草丛里找了一圈,并没发现异常,打着手势回来。陶善行跟在人后,才刚跳下土石埂,因为个头小,身影几乎没进草丛中,没走几步,脚下忽然硌着一物,她拿灯一照,飞快蹲下拾起。
那是枚巴掌大小的玉佩,陶善行认得,这是穆溪白的随身之物,自他将那块作为信物的玉佩送她以后,他就换成她手中这枚双鱼佩了。
“穆溪白……”陶善行喃喃一声,攥紧玉佩,霍地起身,拔腿就往前跑去。
“小嫂?!”商时风离她最近,赶忙跟上。
她只道:“穆溪白在这里,他在这里……”便头也不回地拨开草丛往前冲去,一路疾步冲出了荒地,瞧见前头一间黑魆魆的废弃屋子,方缓步提灯前去。
风凉嗖嗖地刮着,草木四伏,被吹得发出古怪声音,陶善行跑得快,后面的人不及跟上,现下只她一人独对这幢荒宅,不由捏紧手里玉佩。
呼啦——
一阵冷风狠狠刮过,有道黑影从荒宅屋顶上飞下,落在灯光所及之处,不可置信地唤了声:“陶善行?”
天色将明而未明,最是漆黑静谧,穆溪白原悄无声息伏在屋顶上查探,不想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个月没见的陶善行。
她提着灯,从黑暗里走出,一步一步靠近,像他朝思暮想所幻化的错觉,出现在这危机四伏且空旷寂寥的荒郊,也出现在他眼眸里。
陶善行蓦地瞪大了眼,看着站在烛色边缘的男人,怔怔不动,只凭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及至身边双臂一张,将她搂进怀中。
那灯“啪”一声掉到地上,陶善行将脸埋在他胸前,克制了一天一夜的情绪终于崩溃,泪水夺眶而出,又尽数浸在他衣襟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哭。
后面的火光渐渐围拢过来,穆溪白心里了然大概出了何事,他也知道必定会有人来找自己,却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竟会是她。
见她哭得伤心,他也慌了神,又见她身披男人外衫,里面的袄裙单薄,一摸她双手冰凉如雪,身子还在瑟瑟颤抖,那心抽搐似的疼,忙握了她的双手,将她推开些微,上上下下打量她:“别哭,快让我看看,你怎么了?”
这一看更是糟糕,她鬓发散乱,裙摆上泥污遍布,活似受了多少折磨,搅得他五内俱焚,拉着她直问:“可是受伤了?伤到哪里?”
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商时风这时才开口:“小嫂与红帮的兄弟在河上找了你一天一夜,受伤应该是不曾,但是这整天下来,她的情绪体力怕都撑不住了。”
穆溪白看到他也在,难得没有发作,闻言心中又疼又暖,只觉一腔暖意盈满胸腔,便以手托起她的脸,小心翼翼擦去她眼下泪水,又弯腰将她一把抱起。
“我没事,别怕。你好好睡一觉,我带你回家。”
陶善行疲倦至极,靠到他肩头,泪水是止住了,情绪还在,见他平安她放下心来,取而代之的便是气愤,却又无力发泄,只恨恨咕哝:“回家?回什么家?你去你的京城,看你的故友,不要回来才好……”
穆溪白失笑,只道:“不去了,再不去了。”便抱着她往岸边走。
一袭外衫自陶善行身上飘下,落到地上,被商时风拾回,他看这二人良久,只微不可察地一叹,随之跟上。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完结……起码还要三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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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爱上
穆溪白抱着陶善行走了两步,遇上红帮管事,低声吩咐:“弃屋里还有个伤者,你不要声张,带两个可靠的人悄悄把他送去悦朋,请个大夫诊治。”
陶善行听得分明,眼眸半闭未闭地问他:“还有人?”
穆溪白将她往上一掂,只道:“睡你的去,等你醒了再与你说。”
陶善行哼了两声,也不管四周众目睽睽,果然闭眼睡去,万事不理。穆溪白被人簇拥着上船,这一路上,就再没将她放下过,不管外人如何看待,只神闲气定地抱着她。
坐在船上时,他又听红帮兄弟提及她执他信物闯入红帮堂口,当众说出那一声——
“我是她妻子。”
穆溪白当真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心情。年少之时思慕秦雅,却也多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相思,知道自己能娶秦雅时也曾欣喜若狂,愿以一腔痴情酬红颜,只叹那般隐讳辗转的期待终究没有缘分,到后来也不知是喜欢秦雅多些,还是歉疚于自己戏言害了她更多些,这些年蹉跎下来,于男女之心早已淡薄,也再没遇见能叫他倾心之人,直到陶善行出现为止。
从她嫁入穆家起,他二人便懵懵懂懂缠在一起,他的顽劣遇上她的刁钻,简直像天生的对手,处处克制却又时时相融,比之遇到秦雅时一见倾心的浓情,这些时日渐生的感情便似以光阴为雨而长,一寸一寸生根,悄无声息地盘踞整颗心房,像密织的网,兜住他所有未及付予她人的爱意。
他低头将她拥紧,看她睡得迷糊的脸蛋,心内涌出无数柔情蜜意想说予她听,最后只化唇瓣一缕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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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府兵荒马乱闹了一天一夜,直到穆溪白抱着陶善行出现在众人面前,才解除这乱糟糟的局面。
陶善行睡了一觉,睁眼时察觉天色已亮,四周景致笼在淡淡晨雾里,是早已熟悉的穆府后园,她已到家,正被他抱在怀中往凌辉阁走去,身上还披了件厚实斗篷。尽管还困倦着,可她仍旧警觉地发现四周簇拥着不少丫鬟小厮,个个都低头悄无声音地跟在穆溪白身边,连步伐都是轻的。
穆溪白不许他们出声,怕吵她好眠。
“快放我下来。”陶善行忙道。
“就到凌辉阁了。”穆溪白不理,反将她抱得更紧些,加快脚步。
果如他说所言,没几步路两人就进了凌辉阁,榴姐已先迎上前来,四周进进出出不少丫鬟,声音不大阵势却挺大,都是往屋里抬汤送水备饭的。
“为你这事把全家闹得人仰马翻,母亲被你吓晕过去,如今虚惊一场,你还是先去母亲那里告个平安才是。”陶善行眼瞧着他把自己抱入屋中,也歇了让他放自己下地的心思,反正已经到了。
穆溪白把她放在罗汉榻上,只一个眼神,身后就已有人端来一铜盆温水搁在地上,他一边挽袖一边道:“早就让观亭先去母亲那里报平安了,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陶善行点点头,她还很乏,被风吹得太阳穴刺疼,鼻子也有点堵,自己揉了揉头,忽然发现穆溪白蹲在铜盆前正脱她的鞋,两侧站的丫鬟都捂着嘴,想笑不敢笑的惊诧模样。她一下子惊醒,“跐溜”把脚缩回,不想他动作更快,捏住她脚踝把脏鞋脏袜通通扒去……
“你干什么?”她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脚丫被他擎在掌中泡里水里,又窘又羞又惊,好似水里热度腾地从脚冲到天灵盖。
“你这脚脏死了,先洗干净再说。”穆溪白二话不说,抓泥鳅似的逮着她的脚丫子在水里轻轻搓揉。
陶善行只觉得头“突突”直跳,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看着那水渐渐混浊,她脸上挂不住,恨不得一脚踢开他,偏偏他力气大手法又巧,拿捏着她的脚,她挣了半天也没挣开,倒是把水泼得满地都是,跟闹脾气的小孩一样,引得旁边站的丫鬟憋红了脸。
就这般闹腾腾地洗完双脚,穆溪白拿干帕子包住她的脚后又一弯腰抱起她,将她抱进净房才放下。里面热气氤氲,香汤已备,陶善行脑袋里像打了无数结,傻傻问他:“你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话?”
穆溪白的眼在白雾里显得迷离:“怎么?还要我服侍你沐浴?”
“……”陶善行抄起木瓢砸过去。
穆溪白嘻嘻哈哈地出了净房。
寂静多日的凌辉阁终于因为他的归来恢复往日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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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沐浴结束,换过干净衣裳出来时,穆溪白也已沐浴更衣完毕,自己去给赵氏报平安了。她边绞头发边坐到桌边,看着满桌早饭并无胃口,怔怔发呆。
闹哄哄的脑子此时方像大戏散场般冷静下来,她才回神琢磨起昨天的事。从听说穆溪白遇船难开始,到她半道折往渡口,不管不顾随船搜救,这其间种种,都不像她会做的事——她应该做什么?那个时候她应该回到穆府,安抚婆婆,稳定人心,主持大局,那才是一个当家主母该做的事,也是她那么多年闺训所教所学的东西。可她做了什么?
她失去理智,不再冷静,慌乱失措被感情左右情绪,而这感情……恰恰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生死之际,最见真情。她不得不承认,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穆溪白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这一天天地相处下来,她还是动了感情。这感情,不是靠她的理智和克制就能控制得住,也不会因为他有多讨厌多可恨就能收得回。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道理可说?
如果是从前的秦雅,爱了便爱了,飞蛾扑火也不过以死求全,但是现在……
她死过一次,成为陶善行,再也求不来当初的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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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溪白见完赵氏回来,推门就见陶善行对着满桌子菜怔怔发呆,他走到她身后,随手抽走她绞发的巾帕,取来烘发用的鎏金球,抓了一把她的发在手中细细烘干。
“怎么不吃东西?”
听到他的声音,陶善行才回神,道:“没胃口。”
“他们说你昨日几乎未尽粒米,多少吃点吧。”穆溪白拨耿她的发,觉得有七八成干了才撒开手,陪在她身旁坐下,舀了碗粥塞进她手里。
陶善行累饿过头,只想休息不想吃东西,不过好在是碗稀粥,她也就喝了两口,看着一个月没见,一回来就闹得阖府皆惊的男人,没好气道:“你在外头又得罪了什么人,竟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回来,差点连命都送掉。”
“你去沉船上看过了?”穆溪白不觉蹙眉。船上都是打打杀杀的痕迹,四周还有尸体,她当时……定然吓坏。
陶善行点点头,商时风不同意她上船,其实她也没太靠近,但打捞起来的尸首她倒是见了几具,不能说不怕,只是那会已经分辨不出恐惧的滋味了,心里只是牵挂别的事而已。
“那事与我无关,是冲着船上其他人来的。这事说来也是缘分,你定然想不到,我在船上遇见了一位幼年挚交。”穆溪白对她再无隐瞒,将认识跟随父亲行商德安救下方稚,与其相交之事一说,又道,“我与他已十多年没见,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行当,看起来和过去判若两人。那夜的刺客是为杀他而来,我被殃及池鱼罢了。”隧又把当晚情况与她说了大概,船是如何沉的,刺客如何上船,他又如何救下方稚,只是隐去生死搏杀的细节,恐吓到她。
饶是如此,陶善行仍听得惊心动魄,情不自禁按在他手背上,问道:“那他人呢?”
“他与我都藏在那间弃屋里,昨夜我已命人悄悄把他带离。他惹的对头来历不简单,所以他的下落也不宜声张。”穆溪白解释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心吧,等他的手下赶到,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别人的仇怨,我不掺和。”
陶善行把手抽开,横他一眼:“谁管你?!”
这一眼,眼波流转,多少诉之不得的话,便都藏在这似嗔似怒的一眼之中。
说完,她又觉得语气不对,忙岔开这话题,问道:“那他现下何在?叫什么名字?”
“现在暂时安顿在我那茶馆里,名作方稚。”
穆溪白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茶盘落地的响动,二人转头望去,只见榴姐恰好进来,在门口处失手砸了手中茶盘,现正慌忙去拾。
“榴姐,没事吧?”陶善行忙起身过去,心中不觉奇怪,认识榴姐这么久,她是最能镇住心的人,从未有过慌乱时刻。
榴姐拾起茶盘道:“才刚不小心绊了下脚,无妨。”
陶善行见她面无异色,便也未放心上,回来只往内室走去,与穆溪白道:“我不吃了。”
进了内室,她刚在妆奁前坐下,穆溪白后腿也跟了进来。
“你要去哪?”见她打算梳头打扮,他站在她身后问道。
“去给母亲和老太太请个安,下午要回娘家一趟。你就在家好生歇着,不必陪我去了。”陶善行边梳头边道。
尽管很累,但她还不能休息,昨日她在外头一整天,这事还得她亲自向赵氏解释一番才成,再加上娘家那头恐怕也因为穆溪白的不安心,虽然报平安的人已经去了,但她还是想自己回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