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的那天,母亲说肚子疼,结果就小产了。
她如今还记得,五岁的时候,她跟着庞妈妈去给周氏请安,周氏那张刻薄的嘴脸。
她说:“我不喜欢屋里闹嚷嚷的,以后你不必过来了。”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大娘子不喜欢自己,一边哭这一边往回走,那时候碰见六姐姐纪柔,只有她安慰了自己几句。
周氏不喜欢她,她还不喜欢周氏呢!
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心肠歹毒,胸襟狭窄,让人鄙夷!
她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母亲是父亲的正室夫人,她是嫡出的,而周氏是妾氏,纪容成了庶出,一定很好玩吧!
每次看到纪容一身她羡慕的衣裳首饰,她就恨得牙痒痒。
所以她跟着先生读书的时候格外认真,学规矩的时候也卯足了劲儿,她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有和纪容分庭抗礼的实力。
“我就是看不惯那周氏事事和母亲作对的恶心样子,这次是父亲亲自发话了,她还这样阳奉阴违,猖狂得紧!总有一天,她会悔不当初!”
见庞妈妈呆愣在那儿没有动静,纪姝嘟着嘴就要抱怨,却听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周氏?你难道不应该叫母亲吗?卫娘子连这点规矩也没有教你吗?”
这声音……纪姝脸色大变,转头望去,眼神立刻露出了如临大敌的惊恐。
纪容怎么会在这儿!
她瞪大了眼睛,纪容已经款款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她那屋里的红暖红烟两个大丫鬟。
“四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尽管她努力的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可声音里的尖锐如何也遮掩不住。
第044章 不明不白
“你在这儿说的这样大声,我怎么能装作听不到呢?是吧,七妹妹。”
纪姝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子,心里无端端的生出几分恐惧来。
纪容的心情很微妙。
眼前的这个,是她的血亲妹妹,同父异母,可到底骨子里都流着纪家的血脉,可为何她就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去年纪如珠出嫁,因为只是庶女,嫁的又只是汪家旁支的一个小辈儿,三伯母宋氏只请了相熟的几家过来吃酒,当时裴元宝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没想到纪姝会趁着她和裴元宝在亭子里说话的功夫,去找了纪邹氏过来。
当时若不是大伯母马氏刚好也在,只怕她的名声早就不复存在了。
她和裴元宝即便让人相信是清清白白的,怕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那事儿之后,纪姝被罚跪了祠堂,纪邹氏也悻悻的回去了。
而纪容对于纪姝的看法也再次发生了改变。
前世纪姝知道裴锦妍进府后,几次三番的上门来,和裴锦妍私交愈好,她以为纪姝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如今看来,她的本性可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
纪姝心虚的低下头,喃喃道:“我刚才和庞妈妈说六姐姐的针黹好呢,没有……没有说别的。”
庞妈妈也回过神儿来,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们在说六小姐的针黹女工做得好呢,那花鸟绣得活脱脱真的似的。”
纪容挑了挑眉,并不打算和她们继续这个话题,她走到纪姝身边,声音不高不低的道:“纪姝,你别忘了你也是纪家的小姐,你胆敢到处攀污大娘子或者我,我让你把女戒写得烂熟于心!”
纪姝身子一抖,兀的想起有次她故意刮花了纪容的衣裳,她就借口自己是姐姐,把她提到棠华苑,抄了整整五十遍女戒,大冬天的手都冻的没有知觉了,可纪容就是眼睁睁的看着她抄完了才作罢。
那件事让她明白了,父亲并不是完全偏向于自己的,所以纪容提出让她抄五十遍女戒的时候,父亲也只是让她不要教之过急,还说什么教妹妹这事儿应该徐徐图之。
这让她气的差点咬碎了牙!
她最怕纪容这样不动声色的把她狠狠教训一顿。
纪容也不等她慢慢细品自己说的话,慢悠悠的走了。
庞妈妈见纪容走远了,这才长舒一口气
“七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纪姝看着纪容远去的背影,嘴翘的老高,委屈的几欲落泪。
她不喜欢纪容和裴元宝走的那么近,裴元宝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都叫人捎给纪容,她却从来没有份儿!
那次她也不是想毁了纪容的清白,她就是想让纪邹氏不许纪容和裴元宝来往。
可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落空了。
失落的回了烟雨轩,听说父亲过来了,纪姝眼睛一亮,一扫刚才的颓丧,去了正屋。
“哎呀,好了好了,孩子还不懂事,她才多大点啊,你和她置什么气啊?姝姐儿不是个不知轻重的……”
父亲的话传了出来,纪姝的脚停在了屏风前。
“可她说的也对,我在纪家不明不白的,的确是不该的,原本以为时间久了,大娘子消了气,自然也就肯认我了,没想到六年了,大娘子还是……”
纪姝听着母亲的话,有些愧疚起来,母亲也是不容易的人,她实在不该说那些话来伤母亲的心。
第045章 风雨前夕
纪宏的声音有些疲惫,生意上出了点事,他过来和卫氏说今儿晚上他不过来了,让她早些休息,顺便看看儿子,没想到卫氏哭哭啼啼的,听得他有些头疼。
“好了,这事儿你别急,这屋里还没有什么是我做不了主的,我让荣生直接带人去把秋月堂收拾出来,给咱们姝姐儿。”
卫氏垂下眼睑,嘴角掠过一抹喜色。
可谁知道秋月堂久无人住,以前布置的东西早就进了库房,要想再拿出来,就必须经过周氏的同意,拿了对牌出来,库房是只看对牌的,而纪宏近来又忙的脚不沾地,这事儿又只能暂时搁浅,卫氏气的绞烂了好几根帕子,却也不敢操之过急。
七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檐下挂着的鸟笼里,五表哥在她十岁生生辰时送的一只八哥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
有些事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
如今是慧元十九年。
记得嫁入永昌伯府之后,庄明浩曾告诉她,公公永安伯身边有一个幕僚很是厉害,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为此被人称为“段先知”。
那时候纪容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心里眼里都全是他,顺着他的话问起为何。
原来在慧元十九年,公公回府路上,遇见一个老乞丐讨食,公公让人打发了二两银子给他,那人就说要告诉他一件可以为朝廷立功的消息给他,算是报答公公的恩。
公公半信半疑的让他说来听听,谁知那乞丐竟然说二十年春的时候,淮北必有水患,若是能得此先机,防患于未然,岂不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
公公却觉得这人在大放厥词,感觉被戏弄,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你猜结果怎么着?”
庄明浩故弄玄虚的问她。
纪容是纪家的女儿,三伯父纪沅在朝中的地位卓然,她怎会不知道慧元二十年春,淮北水患爆发,死了近三万人,流民四起,良田城镇被淹,朝廷损失了近千万两银子这样的大事?商丘亳州还有开封府都受了池鱼之灾,损失惨重,那一年纪家还拿出了上万石的粮食出来赈济灾民。
淮北水患导致了大魏的元气大伤,是大魏开国以来,对社稷影响最大的一次水患。
可她还是顺着庄明浩,笑着说不知道,看着他得意的继续说下去。
那件事也间接导致了在慧元二十五年,一直臣服于大魏的北卑暴乱,圣上点了永安伯出帅,永安伯想到了那乞丐,命人四处寻找,说服了那人归入他的门下,后来永安伯能够平乱大获全胜,庄明浩能立功,与这位“段先知”有着莫大的关系。
纪容心里像是有什么在翻滚,手紧紧的攥成了拳。
就是那次随永安伯出师平乱,庄明浩在边疆遇见了被发配流放过来的裴家人。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对尚未出嫁,却因为生计不得不在外奔走的裴锦妍一见倾心,并且有了首尾。
那时候的纪容正怀着次子,只知道庄明浩来书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以为是边疆战事缠身,他抽不出时间来。
她于慧元二十六年生下女儿,送了书信去报喜,半年后,庄明浩的信送了回来,她满心欢喜的拆了信,信笺上只写了寥寥数语,嘱咐她保重身体,他们应该会在年底的时候赶回来。
虽然有些失落等了这么久,却只等来了这么几句话,但低落的心情很快被庄明浩即将班师回朝的喜悦取代。
……
后面的事,纪容不愿意再去想,既然都是往事了,又何必揪着不放,何况她只要不再重蹈覆辙,那些事就连往事也算不上了。
在纪容看来,那位“段先知”先生哪里是什么乞丐,更像是效仿姜太公一位智者。
他既然能在京都知晓来年的淮北有水患,很有可能是个对于天文地理很是有研究的人,如果能把这样的人占为己用,与她而言,绝对能事半功倍。
还有她那位五伯父,在她还是永昌伯府二夫人的时候,这个在纪家被当作异类的五伯父已经是大魏朝颇有头面的人物了,被称为“昌爷”,并且在太子魏宸继位后,被直接任命为锦衣卫镇抚司都指挥使佥事,正三品。
从前她对这些事知道的并不多,如果她没有只知道深居内宅,现在这些事就没有那么难办了。
至少想要利用自己的天时地利人和时不会觉得处处棘手了。
当前的第一步就是要找到能够对她现在的处境有所帮助的人,母亲不止一次提起,她子女缘薄,周家的产业都要交给她打理的,这些日子她已经在和母亲学着看账本,学习如何处理中馈。
在母亲看起来她这是万事开头难,可事实上纪容早就轻车驾熟了,诺大的伯府她都打理过,看账本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好吧。
所以当母亲还在和账房对账的时候,她已经把账目算清楚了。
因为周家把产业交到她手上的事情并没有宣扬出去,所以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
周氏很欣慰纪容的聪慧过人,可却总有种女儿不那么贴心的感觉了。
她曾和茹妈妈说起,“容姐儿懂事太早了,什么事都不愿意和我说,我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
纪容却并不知道母亲的寂寞,她以为母亲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精明,不在儿女情长上浪费心思,以为她真的对父亲全然没了期望,以为母亲已经是百毒不侵了。
可是当外祖母与世长辞的消息传来时,她看见母亲的脸上的笑容瞬间如潮水般退的干干净净,扑在茹妈妈怀里大哭起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把母亲想的太坚强了,母亲到底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外祖母去世,她随着母亲前往盐林奔丧。
比起外祖父去世的时候,外祖母的丧葬事宜就没有那么隆重了,母亲也终日闷闷的不愿意说话。
纪容见到了已经快两年没见过的四姑姑纪清媛。
纪清媛来宽慰周氏,劝她节哀顺变,“什么事啊都要朝前看,容姐儿再两年就及笄了,倒时候还要指望着你呢,你可别总是想不开……”
诸如之类林林总总说了好半晌的话,周氏的神情总算轻快起来,纪清媛这才放下心来啊,纪容也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纪清回衡州前问纪容:“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衡州玩玩啊,你已经好多年没去四姑姑那里玩过了。”
纪容不放心周氏,有些歉意的拒绝了四姑姑的提议。
纪清媛有些失望,可想到周家老夫人这才刚去了,周氏的心里一定很是不好受,若是作为女儿的纪容能在她身边多陪陪她,周氏心里也没有那么难受了,这么一想她也就释然了。
纪容随着周氏一起回京的时候,京城已经进入了十月。
周氏刚回府没有两天,卫氏过来求见。
还是为了院子的事情,这次周氏也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让茹妈妈去办了。
卫氏恭恭敬敬的给周氏行了个礼退了下去,纪姝也得偿所愿的住进了秋月堂。
纪容这些日子除了晨昏定省,其他时候都在棠华苑,她让红暖去帮她打听段先知的消息了。
红暖借口给纪容买头花,出入纪府并不难,红暖办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我去找了下四街的茶水婆子打听,那婆子说是不是叫段先知她不知道,只知道有个姓段的老乞丐总在下四街附近出现,之前还帮葫芦巷的一户人家救下了一个差点被马车撞飞的孩子,下四街的人几乎都知道有这么个人。”
下四街,顾名思义,就是京城里一些身份卑贱的下层人聚居的几条街,也并不是说只有四条街,这不过是区别于京都上流人群居住的上四街的一种说法罢了。
姓段,并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搜索圈已经缩小了很多了,很大的可能就是那段先知了。
纪容让她继续打听把那段先知的确切位置找到,又从床档头后抱出一个流云纹的匣子:“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在外面走动没有银子是不行的。”
红暖也知道这个道理,大大方方的接了银子。
外祖母去世的时候,父亲没有去盐林,纪容整理了衣襟,去了父亲的书房。
纪宏今日一直没有出过门,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听说周氏见了卫娘子之后,他就浑身不得劲。
周氏这算是妥协了?
为什么啊?六年了,这六年她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这时候忽然认输了,难道就是因为他没有去盐林送岳母大人最后一程?
不不不,她那么骄傲,怎么可能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里?
他这心里如同是有羽毛在刮似的,这时候听见自己的长女过来了,他略微迟疑,还是见了纪容。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听说你母亲每天早上领着你看账本,下午你还要跟着嬷嬷学针黹女工,插花品茶,你怎么有时间过来啊?”
丫鬟上了茶,纪宏让纪容坐下说话。
纪容心里毫无波澜,他什么都知道。
不管父亲承不承认,都无法改变他还是很在意母亲,只是这种在意,对于她和母亲来说,太过讽刺。
“父亲,有件事我不得不和你提前说一说,原本早就该和你说了,只是因为去盐林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