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么一句话,他视线往下,只见酥-胸半凝,白皙得晃眼,先前他留在那里的痕迹已经淡下,上了一层细腻妆粉遮盖后,一点痕迹也瞧不见。
直到视线落在她紧握钗的手上,谢昀神色倏地阴沉。
嬴晏没注意到谢昀的异样情绪,被方才甚是简洁“如此好看”四字一夸,心里的尴尬散了几分,神色也自然不少。
她轻咳一声,毫不客气地收下夸赞,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二爷用过早膳了?”
先前在肃国公府住过几日,嬴晏知道谢昀一向起身极早,这个时辰来此,定然用过早膳了,正好借这个由头支开他。
谢昀扯过她握钗的手指,不紧不慢掰开,感受到她容易而乖巧松手,萦绕在眼底的冷戾渐渐散去。
谢昀把钗丢在一旁,面不改色:“尚未。”
嬴晏狐疑看他,不过也没纠结话的真假,只手掌撑着桌面,轻跳下来,方才那个姿势让她觉得危险,仿佛下一刻便能被谢昀锢在怀中。
她从善如流,弯眸一笑:“正好,二爷可与我一同用膳。”
谢昀“嗯”了一声,划过她比往日华丽的衣衫,随口问:“今日要去华阳公主府?”
嬴晏点头,“如今恢复了身份,我想出去看看。”
两人往外间走,在桌前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软糯的冰糖山药粥、热腾的牛肉馎饦和一屉三鲜馅蒸饺,一碟芝麻酥饼、一锅鸡丝鲜笋汤,余下点心是奶油松瓤卷酥和糖蒸酥酪。
相比谢昀每日吃豆腐、啖鱼鲜的清淡,嬴晏这里的早膳稍显浓重。
嬴晏想了想,盛了一小碗鲜笋汤,又夹了两只三鲜蒸饺放到谢昀碗中,这里面的馅儿是虾仁、香蕈和木耳,应当合他口味一些。
“二爷尝尝,若不喜欢,我再吩咐厨房另做一份。”
谢昀慵懒支着下巴,笑了下:“无妨。”说罢,他执箸夹起蒸饺送入口中。
他其实不挑饮食,少年时在雾枝山,远离人烟,每隔一段时日,他与师兄会下山买回米和豆,米煮白粥,豆磨豆腐,若是嫌烦,就只煮一锅加了野菜香蕈一类素食的粥。
野味处理起来麻烦,鲜嫩的鱼脍却十分方便。
久而久之,他习惯食素味鱼鲜,又没什么特别的偏好的口腹之欲,便懒得换。
嬴晏意外他竟然如此好说话。
谢昀抿了一口鲜笋汤,轻描淡写道:“陵山与陵玉跟在你身边,华阳府里若有人找你麻烦,不必留情面,杀了也无妨。”
嬴晏听了哭笑不得,她是去参加姑母寿宴,怎会一言不合动手打杀,况且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天降福星,谁会不长眼来找她麻烦。
不过嬴晏面上还是应声:“知道了。”
谢昀轻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是为难,回来告诉我。”
昔年晏晏深居冷宫,初时有苏蕴禾,后来有陈文遇,虽受过不少委屈,但见过最多的恶不过是捧高踩底、落井下石。
她虽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可太稚嫩心软,不然也不会被陈文遇哄得五迷六道,全然信任。
他的确想要嬴晏心中只有他一人,可却不想把嬴晏拘在内宅里的一小方天地,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了无生趣。
告状么?嬴晏眨了眨眼,她端起瓷碗,小小抿了一口冰糖山药粥,觉得今日这粥格外甜滋滋,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甜腻软糯的粥入了嗓后,就绕了稍许苦涩。
嬴晏敛了情绪,眉眼弯弯,软声道:“多谢二爷。”
谢昀挑眉轻挑,似笑非笑:“只口头谢么?”
此话说得直白,嬴晏自然听得出他的心思,左右身边没有素秋一众人在,她心里也无甚顾及,便微微俯身,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只是谢昀哪会如此容易满足,送上来的可口点心,岂有不品之理?
夏风卷过木窗,绕在女子双臂上的披帛飘扬,落在树梢的那只白玉鸟还没飞走,鸣声清脆婉转,隐隐约约入耳,似在应和。
……
嬴晏摸了摸唇瓣,忍不住道:“二爷,下次能不能轻点,我的石榴娇都被你吃掉了。”
谢昀轻笑,唇角扬了一个弧,无情拒绝,“不行。”
嬴晏:“……”
索性不过口脂而已,嬴晏懒得再与人计较,没再搭话。
一屉蒸饺小巧玲珑,只有六个,嬴晏想了想,又挽着袖口,夹了一块芝麻酥饼放到谢昀碗中。
谢昀依旧不挑,嬴晏夹来什么他便吃什么,酥饼脆口,芝麻香浓郁,他握着玉箸,神色似是慵懒,眼底光色却甚是冷冽阴森。
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就当给她寻个乐子,乐子过了,自然一刀解决。
用过早膳后,谢昀离开。
嬴晏绣了一会儿香囊后,便携素秋与云桃云真三人前去华阳公主府。
华阳是永安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太后驾崩后,永安帝贪享女色,更是肆无忌惮,平日里除了司礼监内官与谢昀的谏言,只有这位亲姊的话能听两耳朵进去。
故而华阳长公主在燕京城里,地位颇高。
这次华阳五十诞辰,永安帝虽未亲至,但特遣新任东厂督主陈文遇,前来送上寿礼。
嬴晏到公主府前时,已是宾客盈门,华车堵路。
因为寿宴尚未开始,贵女与命妇们纷纷结伴,说笑打趣。
嬴晏虽是第一次以福寿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诸人面前,也不曾结交三两闺阁好友,但一入府内,便有三两贵女上前拜见,倒也不尴尬。
面对这位被钦天监点为大熙福星的侄女,华阳亦是颇为看重,特意吩咐婢女,喊来小女儿瑶玉郡主,庄何月,让她与嬴晏交情一二,顺便帮她认认燕京诸位贵女。
瑶玉不情不愿应下。
出了母亲的院子,瑶玉闷闷不乐,不住不觉间走到花圃,与一道身姿婀娜的女子迎面相逢,正是寿嘉公主嬴娇。
瞧着瑶玉快撅到天上的嘴巴,嬴娇惊讶,关切问道:“瑶玉表妹,这是怎么了?”
瑶玉把母亲嘱咐的话一一道来,说到后边,声音埋怨又嫌弃:“这劳什子福寿表姐陷害你去静思园面壁,我不想同她打交道,太坏了。”
寿嘉杏目里光色流转,清秀脸蛋可爱。
她这位瑶玉表妹,是华阳小女儿,深得父皇喜爱,破格封了郡主,千娇万宠养长大,说得好听些,是娇憨天真,说得难听些,便是愚蠢鲁莽。
拿来当枪使,很是好用。
嬴娇拧着帕子,捂了捂胸口:“瑶玉,莫要提静思园了,如今我听到这三个字,心里便一阵害怕。”
瑶玉见她神色,顿时心疼:“好了好了,我不提就是,表姐莫要伤心了。”
嬴娇神色稍缓,幽幽叹了口气,“姑母说得极是,十四姐乃天降福星,又是父皇亲封福寿公主,与她多多交往,有益无害。”
望着昔日华贵傲然的寿嘉表姐此时一副凄凄折腰模样,瑶玉心里不忿至极,话不过脑子就说,“什么天降福星,我看是天降灾星才对,克死三表哥不说,还克死了苏皇后。”
乍然听此言,嬴娇忙捂住她的嘴,软声斥责,“瑶玉表妹,方才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万万不可在十四姐面前说,到时候她若怪罪,我可帮不了你。”
瑶玉冷笑一声,“她敢。”
见她这副模样,嬴娇扬唇一笑。
……
华阳公主府内最妙的一处景致是东园的莲池。
正逢六月,菡萏纷纷绽放,站在池旁,隐隐有莲香幽幽涌入胸腔,一眼望去碧绿的荷叶接天无际,粉荷娇羞。
大多宾客在此处赏荷,嬴晏来的时候,一派热闹。
嬴晏笑容温婉,神态悠然,丝毫没有觉得不适。
殊不知,暗处已经有数双眼睛盯上了她。
一道身着红色暗花绣飞禽内官衣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的垂柳树下,正是奉永安帝之命前来贺寿的陈文遇。
“没了?”他问。
一道身着蓝袍的东厂宦官恭谨回道:“寿嘉殿下与瑶玉殿下只说这些。”
陈文遇淡声,“嗯。”
他神色阴沉,抬眼缓缓望向望着不远处携侍女同行的女子,银红衣裙衬得她皮肤愈加白皙,双垂绣带勒出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昔日在昭台宫时,他便知嬴晏身姿玲珑曼妙,如今看她穿女装,又是另一番滋味,
两日前他擢升东厂督主,晏晏只遣人送了贺礼,并未亲贺,对比贺礼单子,处处比他所贺乔迁之礼贵重几分,他哪能不知晓,她是不想与他再有多一分纠葛。
陈文遇手指搭在树干,微微捏紧,斑驳的光影投他清俊脸颊,稍显诡异。
她本来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小宦官又问:“督主,可要阻止瑶玉殿下?”
“不必。”
陈文遇收回视线,眼帘垂下时,盖住了阴谲的神色,转身离开。
他如今缺一个重新得到晏晏信任的时机,瑶玉与寿嘉亲手捧上的机会,岂有不抓之理。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改了一个bug,寿诞六月初六改为六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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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山石榴》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第53章
东园莲池。
一道身姿曼妙的女子站在水榭上赏荷, 手握团扇轻摇。
嬴晏声音轻软, 容貌漂亮,白皙小脸上挂着浅笑, 十分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此时轻依栏杆,与几位十五六岁的贵女说笑。
坊间流传, 永安帝为保十四殿下平安康健活到十六岁,故而瞒下她女子身份。
不乏消息灵通者, 对封王大典那日永安帝大动肝火一事略有耳闻, ,只是此中涉及皇家秘辛,不能为外人道。
如今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只她们需记得眼前女子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各个府邸养出的贵女, 皆是心思玲珑,无一人扫兴,提及女扮男装一事。
水榭不时有女子娇软轻笑声,气氛甚是融洽。
遥遥地看去,阳光斜洒,波光粼粼,华服女子们身后阁楼雕栏玉砌,鳞次栉比,绘出一副美人赏荷图。
“福寿表姐。”一道女子的声音忽然传来。
众人偏头看去, 只见瑶玉郡主提裙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两位婢女。
婢女手中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茶水点心。
瑶玉容貌俏似其母, 而华阳与永安帝一母同胞,故而她长得与永安帝也有些神似。
她娇软一笑:“表姐这里好热闹。”
小姑娘十五岁的年纪,刚刚及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一弯月牙,小脸上有点婴儿肥,很是娇憨可爱。
诸位贵女见了,心下一惊,这位瑶玉郡主素有刁蛮之名,与寿嘉公主不相上下,她们这些臣女哪敢招惹,面面相觑后,纷纷找了个由头,快步离开。
*
莲池另一边。
不时有年轻男子朝嬴晏投去目光,更有大胆者,毫不掩饰欣赏目光,似要即兴赋诗。
有人忍不住问:“那位身着银红衣裙的可是福寿公主?”
一旁男子思索片刻,“应当是福寿殿下。”
说话的男子细心,瞧见了她银红衣裙裙摆处有金线所绣七凤鸟,这等规制的衣衫,只有公主与王妃能穿,再瞧年纪,十五六岁,尚未出阁。
且她样貌如此面生,细细思索一番,不是福寿公主,便是邑国而来的平宁公主。
他们站的离嬴晏远些,虽不能看真切容貌,但隐隐绰绰间,也能窥见这位福寿公主几分仙姿玉容。
一颦一笑,楚楚动人。
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眼底神色惊艳,痴道:“福寿殿下竟如此貌美……”
有人起了话头,周围人听见,纷纷抬眼望去,一时间,夸赞之词不绝于耳。
听见一众人夸十四妹,嬴宽与有荣焉,脸上笑容灿烂。他的十四妹自幼生得玉雪可爱,谁人看了心里不欢喜?
嬴宽扬唇一笑,“我十四妹聪颖灵慧,才情也十分出挑,幼时我们一同上学堂,夫子常常夸我十四妹。”
一旁的张公子听了神色古怪,忍不住插嘴,低声道:“你往日不是一直嫌弃福寿殿下性情怯懦吗?”
嬴宽瞪他一眼,“十四妹和十四弟能一样吗?”
张公子:“……”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
说话间,嬴宽又将视线挪向嬴晏,多留意了几分。
十四妹鲜少出席这些宴席,他担忧她被人欺负。
瞧见瑶玉身影时,嬴宽皱了皱眉头,这个表妹一向刁蛮,比起寿嘉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和软糯单纯的十四妹凑到了一块儿去?
嬴晏迟疑片刻,抬腿朝嬴晏那边走去。
……
瑶玉拉着嬴晏在水榭里的凳子上坐下,“方才我寻了表姐许久,不想在这里。”
嬴晏惊诧她亲昵,摇扇的动作一顿,这些年她虽然深居冷宫,消息闭塞,却也略有耳闻,瑶玉骄纵,非是会曲意讨好人的性子。
嬴晏微微偏了头,视线从瑶玉脸上缓缓划过,没错过她眼底深藏着的讨厌。
两人素昧平生,瑶玉对她哪来的如此多恶意?
嬴晏细白指尖扣在团扇的玉柄上轻敲,颇觉有意思,不过面上却无异样,只浅笑问:“表妹找我何事?”
瑶玉道:“母亲说表姐第一次来府里,嘱咐我来多陪陪表姐。”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嬴晏意味深长瞥她一眼,颔首道:“辛苦瑶玉表妹了。”
嬴晏最擅窥人心思,更擅逢场作戏,于她而言,瑶玉这点小心思着实不够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嬴晏神情怔了怔,摇头失笑。
约莫谢昀看她的小心思,便如她看瑶玉的小心思一般。
瑶玉看着一脸古怪笑容的嬴晏,只觉得她脑子不太灵光,于是心中嫌弃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