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暮色四合,霞辉一线,月亮从云后露出淡淡的角儿来。只是空气太潮湿,远处天边凝着一片沉沉乌云,不久将有暴雨。
玄定门外四通八达的天街依然热闹,夜市初上,行人如织。
一辆不起眼的朴素马车在熙来攘往声里悠悠而过,若是有心人看见它前进的方向,便会知道此车来历不凡。
“哇,阿卉你看,那个人嘴里能吐火哎。”车帘后露出一张小姑娘的脸,不知轻重地糊了一脸铅粉胭脂,活像街头卖艺逗乐的。
颜柳将双眼瞪大到极限,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繁华,简直眼花缭乱,恨不得马车再慢一点。
“这就是京城啊,男女老少都长得这么好看,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西域人……”
车里人听她不停惊叹,都失笑摇了摇头。
“阿卉你说,师父会不会是大户人家的夫人?”颜柳终于坐回来,兴奋得不得了。
她身边坐着个打扮素净的女孩,额前覆着薄薄的齐刘海,看着文弱,但薄唇微抿,又显出一丝不合年龄的沉稳。
祖卉虽也好奇,但她一向谨慎稳重,低声告诫道:“这不是我们能置喙的,谨言慎行。”
颜柳不喜欢她这少年老成的样子,明明还比自己小一岁,却教训起她来了。
她只好一个人浮想联翩起来。
颜柳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那时师父刚在扶风县落脚,已有些显怀。她打扮得和其他农妇没什么不同,因连日劳顿、粗茶淡饭而面黄肌瘦,却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如同一朵娇养惯的人间富贵花。
师父不仅救过她的爹娘,还没有收取任何费用,后来颜柳为了逃开嫁给一个卖油郎的命运,到她那拜师学医。
易轻城死的那天,他们都在外面采药,回来就听邻居说师父和阿宝被官家带走了,简直一脸懵。
难道师父是国家通缉的逃犯??
问官府,官府语焉不详。他们也不知该去哪找,当即决定攒钱组团到京里来打听。
当计划夭折在“攒钱”上面时,秦殊的人就到了。
他们向那些当差的询问师父的事,对方越是含糊其辞,他们越能感觉出幕后之人的深不可测。
官差知道他们和师父的关系后,邀他们进京游玩。几个人都涉世不深,又兼小孩心性,加之为了找师父和孩子,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是启程之前,多出了个人。
颜柳看向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傅吾,眼中流露出星光般的倾慕。
傅吾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高大、英武,气概不凡,一身黄褐色短打裹覆着矫健身躯,总是板着脸抱着一口刀,让人不敢接近。
颜柳曾偷偷试着拿起那把刀,没想到沉得出奇,还被发现了。
那夜傅吾一把拔出刀指向她,刀尖冒着冷冽寒光与杀气,吓得颜柳连做了好几夜噩梦。
却越发不可控制地想要征服他。
师父上山采药时将傅吾捡了回来,他满身是伤,始终没说过自己的名字。师父说他非奸即盗,于是拿他来试验新研制的药,结果救活了他。
傅吾在医馆里养了一个月伤,谁对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除了师父和孩子。
不过师父也不爱搭理他,她眼里只有孩子和医书,偶尔喜欢听听宫廷八卦。
颜柳知道师父五感不灵敏,一定是因为这样,不然怎么会对傅吾这样好的男子视若无物呢?
后来他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没想到在他们要出发去找师父的时候,傅吾又回来了。
他果然想做他们的师爹、孩子的后爹吧。
颜柳愤懑又委屈,师父都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哪有她这黄花闺女娇嫩可人?
“额滴神呐,饿们这是到了皇宫啊。哎呀呀呀,气派成嘛咧!”
一个浓眉大眼的灰衣少年一拍大腿,看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城。
颜柳嫌弃地看了眼祖樊。师父平时也会教他们说几句京话,字正腔圆,霎是好听。颜柳背地学了好久也学不来,毕竟环境摆在那,可到底比他们强。
因这一口半吊子京话,颜柳颇为自得,一路上事事争先,自觉与他们已不是一样的出身了。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皇宫?!
颜柳扑过去把祖樊挤开,看着眼前巍峨的碧瓦红墙说不出话。
她捂着嘴,内心震撼得几乎想要落泪,觉得自己生来就该属于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
“你做甚嘞!”祖樊不满地瞪她,早就看不惯她这德行,转头却见傅吾睁开了眼,目光凌厉,像蛰伏待发的猛兽。
祖樊没在意,挠挠头道:“额师父不会是公主吧。”
公主?
颜柳心里一刺。一直以来,师父都是她心里唾手可及的目标,甚至颜柳认为自己已经超过了她。现在告诉她师父是金枝玉叶,怎么可能?!
也许,也许师父是大宫女,到年纪放出宫了,离世后旧主怀念,才召见他们?
颜柳心慌意乱地瞎想一通,必须要给自己找出满意的解释才能安稳。
过了一道又一道宫门,马车终于停下。天已黑了,屋檐下精致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祖樊他们看到一群面白无须、娘里娘气的男人引他们下车,大概就是戏文里说的太监。
娘咧,这太监也穿得恁富贵咧。
御前总管焦匡让太监们给他们搜了身,笑眯眯地嘱咐道:“陛下正在理政,晚些时候会召见各位。”
说罢见他们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眼睛滴溜溜转,一个大大咧咧地环视四周还惊叹,唯有一个小姑娘还算懂事,认真听他说话。
“陛,陛下?”几个人都傻了。
竟然还能见到皇上吗?!
焦匡敛了笑,霎时威严起来,肃声道:“奴才好意提醒各位一声,宫里不比其他地方,陛下纪律严明,各位还是少听少看少说。”
傅吾依旧无动于衷,颜柳和祖樊老实了不少,祖卉心里一凛,也是紧张地出冷汗,硬着头皮乖顺笑道:“劳烦公公,我们几个没见过世面,若有举止不当之处,还请公公多加指点。”
焦匡略微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皇后娘娘教出的徒弟嘛。
“姑娘言重了,诸位是皇后娘娘的弟子,亦是她这几年最亲近的人,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不会薄待。”
“皇后娘娘”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四人呆立不动,连傅吾那双狭长如剑的眼中都露出愕然之色。
第36章
吃过饭, 寒枝带着易轻城去偏殿看她的徒弟们。易轻城此时此地看见故人,心情有点复杂。
咦,颜柳那孩子怎么打扮成这样?脸上的妆被汗水糊在一起,红黑白交相辉映,跟唱戏似的。
宫婢们井然无声地奉上冰鉴,颜柳和祖樊望着那些见所未见的茶点吞了吞口水, 却不敢轻举妄动。祖卉眼观鼻鼻观心, 傅吾无声地环顾四周,不知在想什么。
颜柳还懵懵的反应不过来。她怎么就忽然到了皇宫,师父怎么就突然成了皇后娘娘。
都说陛下严酷, 想必是个容颜可怖的暴君,所以师父才逃了出来。
怎么办, 陛下会不会怪罪他们?
方才好像听那太监说“爱屋及乌”, 颜柳又联想起看过的宫闱话本。
不,皇帝坐拥三宫六院, 怎么可能有什么爱,不然师父怎么会离开。她一定是过不下去了,也许她得罪了陛下?一定是这样……
任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师父不要陛下的。
寒枝低声道:“姑娘, 你看哪个是冒充的?”
易轻城一眼认出傅吾, 大惊失色地指着他:“是他!他要刺杀秦殊!”
殿中傅吾若有所觉,向四周扫了几眼。
寒枝闻言变了脸色,正想去联系侍卫,就听外面报到:“陛下驾到。”
寒枝急得不行,易轻城却淡定下来, 摆摆手:“没事,他打不过秦殊。”
寒枝:……你心真大。
话虽如此,易轻城还是专注看着殿里的动静。
她不明白,秦殊要见他们做什么。
颜柳理了理歪歪倒倒的发髻,和其他人学着宫婢的样子跪地迎驾,无不被这沉闷的天气和肃穆威严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许久,才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四人伏在地上,只能看到绣着龙纹的玄色鞋面。
他们听着那坚稳的踱步声,每一步都像敲在心间。
秦殊坐下才道:“诸位久等了,赐座。”
声音威严,四个人像木偶似的,参差不齐地磕巴:“谢陛下。”然后战战兢兢坐了下来。
唉,这些没出息的,至于吓成这样吗?
易轻城觉得丢脸。
她也不想想她自己在秦殊面前怂成了啥样。
四个人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抬眼瞥他,想一睹龙颜。秦殊也不以为忤,依次打量着他们。
任秦殊阅人无数,也不禁被颜柳那调色盘一样的脸给惊住了一瞬。
轻城教出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短暂的目光停留,颜柳美滋滋地低下头去,心中小鹿乱跳。
这暴君恁俊咧!
秦殊接着看向其他三人,祖樊兄妹容易看透,只是……
他看着站在最末的男子,从他身上察觉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敌意。
秦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折着衣袖,“不必紧张,朕召见你们没有别的事,只是……”
他顿了顿,外面偷听的易轻城都被他这忽然的停顿弄得提心吊胆。
这厮什么时候喜欢说话大喘气了?
秦殊眼中忽然浮现一抹柔和而赧然的神色,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想听你们说说她在扶风县的生活。”
四人都愣了一下,不由面面相觑。
沉默了许久,秦殊也不催促,知道他们需要很多时间缓和。
“比如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还有和孩子的生活……什么都可以。”
他声音柔和,循循善诱,让四人几乎都忘了他的身份。
……易轻城不知道该说什么,人都死了,关心这些有意义吗?
祖卉最先镇定下来,鼓起勇气开口:“师父她平日一门心思都在研究医理上,寡言少语,没什么喜好。”
她一边说一边回想,师父举止总带着丝慵懒,像夏日卧在柳荫下乘凉的猫,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颜柳起初还道她是心高气傲,连祖卉也忐忑了几天,唯恐不得师父喜爱。后来他们才慢慢发现,师父只是不会或者懒得和别人打交道。
四年来,他们就没见过师父动过气,倒不是易轻城脾气好,她只是太懒了。
一直到孩子出世,她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可身子却无可挽回地败了。
祖卉想着,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和哥哥相依为命长大,师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们好的。虽然年纪相差不大,可在她心里,师父俨然是她最敬爱的长辈。
秦殊垂下眼睫。
轻城向来如此,让他无从讨好。原以为是因为她厌恶自己,没想到离开他之后,还是这样么……
“师父休息的时候会坐在院子里听别人聊天,不过她很少插话,就安安静静地微笑听着。”
“她爱听什么?”
祖卉想了想,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秦殊安抚。
祖卉咬了咬唇,“师父,比较关心政事……”
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易轻城叹口气,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她就是这般心怀天下的女主角。
“是吗。”秦殊低笑了一声,“那她可有什么言论,对朕治下可还满意?”
说这话时,他从傅吾脸上察觉到一点变化。
祖卉仍是摇头。
颜柳不满总是祖卉出风头,邀功似的抢道:“对了陛下,师父还喜欢看戏看话本!”
你这可是把你师父的老底都给掀了!易轻城羞恼。
此言一出,祖卉立即对她使眼色,连祖樊都拍了她一下。
颜柳犹自得意。
秦殊莞尔低头,“这个朕知道。”
他知道?!易轻城一愣,然后便想通了:他一定是把她的遗物翻了个底朝天。
完了,易轻城的心拔凉拔凉的,只觉得羞耻。
“她,”秦殊开口,那一瞬嘶哑的哽咽让旁人怔住了。他咳了一声,即刻恢复如常,“她可曾有什么嘱托,有没有,提过从前的人和事?”
祖卉摇了摇头,“师父只让我们照顾好孩子。”说起孩子,祖卉忽然想起路上听说太子新立,莫非就是……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陛下,我们可不可以去见见阿宝和小花?”
秦殊很平易近人地道:“明日会有人带你们去拜见太子与公主。”
!果然。
从前朝夕相伴玩耍嬉闹的孩子,如今竟然成了公主和储君,未来的帝王……
不待他们惊讶,秦殊又道:“你们师父师承神医白术,医术高明,想必你们也不会差,若有意,可以留在太医院。”
祖卉睁大了眼睛,其他几人没听过白术其名,但她醉心医术,自然知道,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白术的徒孙。还有太医院,那里集聚了全天下最精妙的医者,拥有最好的条件,是多少医者梦寐以求的地方。
“谢陛下……”祖卉激动得声音打颤,话音未落却听沉默了一路的傅吾道:“草民还知道一些有关皇后的事,想单独禀与陛下。”
颜柳几人都疑惑地看着他,易轻城和寒枝的心都提了起来。
秦殊目光淡然如水地扫过他,傅吾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才按下退缩之意,强迫自己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对视。
作为一个有抱负有追求、业务能力卓绝的刺客,傅吾独自浪迹江湖多年,从来没怕过什么。
更何况面前这人是他一直想要杀之而后快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