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这样侃侃而谈的时候,哪怕是苍白素淡的病容,乍然迸发出来的熠熠神采也让人移不开眼。
“你安心养病,”沈玧之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面上却一点未表露出来,“我会分出人手来保护梧桐院,不会让昨晚的事情再次发生。”
幸好来人的意图只是警告,若是心思更阴毒些,半夜闯入梧桐院,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沈玧之觉着心口处的火星又点燃了起来,灼热烦闷,让他恨不得将贼子抓来好生“整治”一番才算能解了这道闷气。
其实白楚隐隐有猜测是周柏轩,可无凭无据的,也不好靠着猜测就把罪名扔过去,况且安王那边还需要沈玧之。
她眸光流转,眉眼弯弯:“守株待兔未免太过被动,二哥既然能查到安王,想来区区一个白音华在您面前更是无所遁形。不妨您帮我查查是谁要我的命啊?”
沈玧之不可置否:“我会查清楚。”查安王的底牌不容易,查哪些谁与白音华有来往还不容易?
“你身在病中,这些事就别再操心了,”他温和地笑道,刚刚浮现出来的怒火转眼就化作平静,“楚楚,我说了会帮你的,你也要信我,好不好?”
白楚眨了眨眼,笑容真挚:“二哥,我一直都是信你的呀。”
即使知道她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沈玧之还是止不住心底涌上来的汩汩暖流,由表及里,带出些许甜意。
……
白楚经过一夜惊魂,尚能冷静下来。
白音华这厢是真真恍若晴天霹雳,茫然失措来。
张氏望着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女儿,原本就满肚子斥责的话,这会儿也说不出来了,明明只过去了一夜,白音华却好似被抽去的精神气,整个人憔悴而黯然,怔怔然的,目无焦距。
只剩下心疼了。
几个丫鬟连番上手,又是哄又是劝,好不容易给白音华灌下去一碗药,大半都洒在被褥上了,就这样,往日最是爱洁重仪态的白音华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张氏在旁看得心都碎了。
“我的儿,你可千万不要钻进死胡同里,听娘的话,没事的,啊,只要你在府中安稳渡过几月,这事儿也就翻篇了,没人会再提的。”
这道理白音华怎么会不懂?
与其说是在乎自己的名声,白音华这会儿是咬牙纠结在“到底是谁在暗中帮助白楚华”这个问题上走不出来了。她实在不能接受,被她视作垫脚石的白楚华在暗处竟然也有类似安王之于她这样的助力。
这么可能呢?
“娘,”她美眸中掠过几道泛着寒意的锐芒,抬眸看过去,“您之前在白楚华身边有放监视的人对么?你知道她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动作么?”
张氏一怔,疑惑地摇头:“她不过就是个仰人鼻息的庶女,从小这么养大,还能有什么动作?”她想起在寿宴上的惊鸿一瞥,又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也亏得端敏长公主不嫌弃,还愿意教导她,也不知道暗地里使了多少手段,才让根朽木也能勉强出来见人了。”
张氏已经忘了,白楚华幼年也有过被师傅夸天资聪颖的时候。
想起她往年的木讷,安安静静跟在自己女儿身后,说是丫鬟都觉得高攀了,张氏心里更是不服气:“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听你胡言,同意把那丫头嫁去沈府,哪怕便宜了你二叔家的姑娘呢?真是悔!”
白音华沉着脸,她昨日在长平长公主府上悠悠转醒,恍惚间想起自己在昏迷前做了什么事,当即身心俱焚,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再也不见人。
她确实是恨毒了白楚华,哪怕起初给她下毒的是柔嘉郡主,可寿宴上闹出这样的事来,柔嘉郡主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唯有白楚华,清清白白,一点都没掺和进来。
白音华见着许久不见的周柏轩,她是何等的手段,寥寥几句话都看出这位冷傲的周指挥使对她仿佛有些暗藏的情愫。算起来,两人也是自小相识,在长平长公主被迫离京的时候,谁也不敢在接近周柏轩,恰巧那时候白音华和沈瑜之闹别扭,见着周柏轩独自一人,又生得好看,性子疏离冷淡反而激起了她的挑战欲,就起了结交之心。
反正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也不怕传出去给自己惹祸。
大约就是那时候结下的善缘。
若是放在平时,白音华能有更好的法子,循循善诱,徐徐图之,细水长流地从这份爱意中最大限度为自己谋利。
可偏偏她刚逢大劫,即使没造成严重后果,也着实让她惊吓后怕。
又怕又恨,又惊又喜。
复杂的情绪动荡之下,白音华一时意气,又或许想证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张口就鼓动他为自己去寻白楚华复仇。
一夜过去,平复下来、恢复理智的白音华后悔得不行,恨不得时光能够倒转,把她送回昨天早上。
有周柏轩,她何必再跟沈瑜之和白楚华较劲?
第28章 委屈
可话都说出去了,白音华这会儿再后悔都没用。
她沉静的眼底忽而闪过一丝亮光,转身问张氏:“娘,昨夜我回来之后,柔嘉郡主那边是怎么收场的?”
想起来张氏有恨得心肝都牵着疼,她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金尊玉贵养这么大,不知在她身上承载了多少希望,柔嘉郡主这么随随便便一出手,就差点给毁了。
要不是碍于长平长公主的身份,张氏连生吃了她的心都有了,厌恶地皱起眉:“你提她做什么?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就能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迟早得闹出什么辱没门风的丑事!音华,你日后离她远些!”
白音华倒是不恨,柔嘉郡主在她眼中连对手都算不上:“娘,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传到外边去。”
真把柔嘉郡主的所作所为闹大了,白音华即便是受害者,也难免受人诟病。
这道理张氏也明白,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心口又是一疼,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娘心里有数。”
“娘……”白音华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周柏轩的事情告诉张氏,可转念想到张氏的性子,既然知道了安王,可定不会允许她和周柏轩再有牵扯,就把话咽了下去,只说,“长平长公主是不是说了明日会过来我们府上?”
张氏点了点头,冷笑道:“说是要亲自领着柔嘉郡主上门给你致歉。”
“那……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过来么?”
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女儿,白音华稍稍露出一丝不对劲,张氏就捕捉到了:“音华,你老实跟娘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白音华颤巍巍地垂下眼帘:“娘,没有,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闻言,张氏长叹了一声,疼惜地将她揽进怀里:“娘又怎么能甘心呢?只是,音华啊,形势比人强,长平长公主刚刚回京,圣上有意抬举她这一脉,咱们暂时动不得,知道么”
白音华小声道:“娘,您是因为周指挥使才这样忌惮长平长公主么?”
“不然呢?”张氏嗤笑一声,“能将自己女儿教养成那样,可见长平长公主也不是多聪明的人。”
且不说柔嘉郡主的计策没有成功,就是成功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交易。
这会儿长平长公主回京的第一场宴会就这样戛然而止,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以后她要再想在京中满地贵人中树立威信,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白音华沉默而依赖地窝在张氏怀中,眸光微凝,若有所思。
所以,只要有一天,她能让周柏轩站在自己这一边,别说是柔嘉郡主,就是长平长公主也不能拿她如何了。
念头一起,白音华只觉胸腔出冒起一团一团的热意来,烫得她心跳得越发快了,还有比这更好报复柔嘉郡主的法子么?
还有白楚华……
白音华眸底的坚定越积越重,在张氏还以为她受了重大打击回不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在心底暗暗筹谋开来,该怎么才能再见周柏轩一面呢?
他以为他去找过白楚华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再来见她一面让她放心才是。
没想到自那天后,就再没看见他的人影,白音华难免有些不安。
她好不容易盼到长平长公主和柔嘉郡主上门致歉的那一日,让身边的丫鬟出去一打听,果然周柏轩也跟着来了,不过碍于男子身份,为了避嫌,没有进内院。
白音华心焦不已,自上回她不顾张氏阻拦,偷去了菡萏苑,张氏对她身边伺候的下人就更严格起来,在府中一走动,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她就是有心想给周柏轩送一封信去都不能。
就在白音华愁眉不展的时候,白子祺来了,她瞬间雨过天晴,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欣喜和期待:“子祺!”
对向来对她信赖有加的弟弟,白音华一时喜出望外,忽略了他不同以往的暗沉神色。
“幸好你来了,”她笑容温婉,素面动人,看着白子祺的眸光十分亲近,“娘不准我出去,成日闷在屋子里养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见着你才算松一口气。”
白音华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撑着虚弱的身子想站起来去拉白子祺,可直到她坐起来,都没见白子祺有什么动作。
若是以往,她稍稍一动,他早就着急忧心的上来哄劝了。
白音华动作一顿,兴奋的心情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总算察觉到了对方情绪上的不对劲。
她手微微收紧,迟疑着唤了一声:“子祺?”
白子祺仿佛是才回神的样子,俊秀的面容犹透着几分稚气,眼中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复杂思绪,缓缓一步步走进她:“姐,白楚华嫁给沈瑜之的事儿,是你早就知情的么?”
白音华心头一震,暗道不好,面上却是一片茫然,好似听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昨天,我听见了。”白子祺身为幼子,自小受宠,一向张扬恣意,就像是正午最耀眼的阳光,即使容易灼伤人,却仍旧是许多人羡慕而向往的模样。
然而这时候,他紧紧抿着唇,清亮明朗的眼眸暗淡了下去,恍若被乌云遮蔽,雾蒙蒙的天空。
“娘说是因为你相劝,她才同意让白楚华代替你与沈瑜之完成婚约。”
在他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白音华快速地将自己与张氏的对话回忆了一遍,确定没有吐露出更多的秘密,才在心底松了口气。
“是,”她转瞬就已经平静下来,柔声道,“那时候沈府传来消息,说要临时更改婚约。娘很生气,怒极之下甚至要想去跟长公主对峙,我只能劝下了她。”
“子祺,你知道,依着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即使是要取消婚约,咱们家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是祖父生前定下的婚约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取消呢?”
“长公主不喜的是我,所以,我便主动与娘说,将人选换成楚华……我以为,我以为她是喜欢瑜、沈三少爷所以没有拒绝我。我想,这样一来,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
白音华柳眉微蹙,语含哽咽,仿佛是轻描淡写,回味过来又透着无尽的委屈,这时候她唇角淡淡扬起的笑意,浸满了引人心怜的苦涩。
白子祺正是少年不识情滋味的年纪,对白音华呈现出来的柔弱又坚韧的风情没有半点赏识能力,因为他是自己亲姐姐而滋生的同情和保护欲也在这几月中几乎消失殆尽。
对一个自视甚高的少年来说,没有比他因为偏见而犯下大错更难解开的心结了。
所以,不是白楚华费尽心机抢了姐姐的婚事,也不是沈瑜之喜新厌旧做一个负心汉……不,也不一定,沈府突然要说换婚约,说不定就是沈瑜之转头又看上了白楚华才暗地里唆使长公主这么干的呢?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确实冤枉了白楚华就对了。
就这么一个想法,让白子祺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他觉着自己耳清目明,正义凛然,头回发现他意气之下把人给冤枉了,以前小时候,他看不顺眼私下也作弄过白楚华好几回,但细想想,她实际上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白子祺越想越觉得别扭和心虚,挫败地叹了口气:“姐你怎么不早说啊。”
他的情绪哪能逃得过白音华的眼睛,她哑然失语,强按捺下心头的不痛快,莞尔笑道:“子祺,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白子祺有些暴躁,“就算姐姐你是一片好意,也不能就瞒着白楚华定了她的婚事啊,沈瑜之又不是好人,白楚华不喜欢他,结果阴差阳错地代替你成了亲,早知道,还不如像娘说的,把二叔家的女儿嫁过去好了!”
以前他没少听二叔家的几位堂姐在背后嫉恨大姐有个样样完美的未婚夫,恨不得以身替之,也正是有她们在前,在听说白楚华也对沈瑜之有意时,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是故意趁机使手段抢了大姐的婚事。
“我……”白音华愣了,白楚华怎么就不喜欢沈瑜之了?
“子祺,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看楚华和沈三少爷感情挺好的。”
“她傻乎乎的,我以前那么欺负她,看见我不还是笑嘻嘻的?”白子祺烦躁地说,“行了,姐,我先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养病吧。”
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白音华连出声都来不及。
她愣愣地坐在床边,脸色瞬间黑沉了下去。
好个白楚华!
“绿窈!”她淡淡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唤进来,“你帮我传封信,去前门,交给今天来府上的周指挥使。”
绿窈战战兢兢地跪着,小声道:“大小姐,夫人那儿……”
“你放心,母亲那边我稍后会跟她说的,你只管想办法先把信传过去就好。”
白音华改主意了。
她住在白府上,娘是白家后院名副其实的主事夫人,有她的帮助,无论做什么都能便利些。
那是她亲娘,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白音华忍不住生出几分遗憾,要是白楚华的生母还活着该多好,总要有个拿捏她的把柄。
“大小姐,大小姐,”她身边另一名婢女红袖进来禀报,“沈三少爷送礼前来慰问您了,正在前厅和大少爷说着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