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华帝又咳了咳,对杨寻瑾道:“国师今日来得挺晚。”
杨寻瑾道:“有事耽搁。”
熙华帝道:“朕对先皇后思念成疾,四年来,先是靠着前国师调理身子,后是靠着你来续命,如今怕真是时日不多。”
慕瑜闻言,垂眸掩下讽意。
但他说出的话,又是满具孝心的语气:“父皇就做不到不想母后?”
熙华帝叹道:“她大概真是要来带走朕了,最近朕白日不由自主地不停想着她,夜里也时刻梦着她。”
殿内一阵静默后,熙华帝又道:“国师给朕施针后,就先回去,不用再看着朕,朕今日想一个人静静。”
杨寻瑾应下:“微臣遵旨。”
随着杨寻瑾拿出银针,一根根地缓缓插.入熙华帝的脑袋上,慕瑜稍顿后,意味不明地问道:“父皇至今还未查到母后的死因?”
熙华帝未睁眼,身子明显僵了下。
慕瑜道:“儿臣一直在等父皇查出真相。”
熙华帝没说话。
慕瑜冷冷地眯了下眼,又迅速恢复常态,他道:“儿臣这里倒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儿臣查到当初苏皇后派了一批人去蒙川,凶手极有可能是苏皇后,父皇怎么看?”
熙华帝又是沉默良久,才道:“确实是她。”
慕瑜便立即道:“若真是她,那父皇……”
熙华帝道:“四年的后位,不过只是个空欢喜的挂名,她的儿子仍是一无所有,这也算是一种报复,何况这皇位马上便是你的,以后他们母子如何,也都是你说了算。”
话语间,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瞧着慕瑜。
慕瑜低着头,未让其看到自己的神情,他做了做样子,让他看到自己紧握在一起的拳头。
殿外,苏皇后与儿子慕鄞缓缓踏了过来。
慕鄞瞧了瞧陆漪,与苏皇后一道进入殿中,却是还未靠近寝阁,就被商公公匆忙过来拦住。
商公公弯腰道:“皇后娘娘,容王殿下,皇上不见他人。”
苏皇后不悦:“怎还不见?”
都心知肚明,熙华帝是身子有大碍,但这种时候,他所有的儿女中,只有慕瑜能畅通地进入慬宇宫,苏皇后自然有意见。
若熙华帝还能活长些,倒也罢,若是马上……
那她的儿子还哪里有机会?
商公公道:“这是皇上的吩咐。”
苏皇后急得恨不得硬闯,被保存理智的慕鄞拉住,慕鄞脸色沉沉地说道:“我们先回去。”
苏皇后只能依了他,与他各怀着心绪转身离开。
他们离远后,苏皇后压抑不住愤怒,咬牙道:“皇上与慕瑜他们到底是在搞什么?难道皇上……”
慕鄞眯眼道:“我们只能稍安勿躁,慢慢去探索,急不得。”
苏皇后道:“就怕我们没有时间。”
慕鄞又如何不急,却又知道急也没用,他道:“那我们又能如何?若是急了,事情适得其反,事情不一定如我们想得那样,莫因为心急,反而让事情变得更一发不可收拾。”
苏皇后闻言,便催促着:“那你倒是想个法子,好生探究探究。”
慕鄞稍思,便沉声道:“我知道。”
在苏皇后母子俩离开不久后,杨寻瑾与慕瑜也从殿内踏出,他们直接往乾照门的方向行走,陆漪随上。
他们一路无言,直到出了乾照门,慕瑜忽然顿足道:“我可否拜托陆姑娘陪寒云几日?”
陆漪闻言,便问:“太子妃她?”
慕瑜叹道:“她的身子素来是一日不如一日,我希望有你陪她谈谈心后,能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陆漪看向杨寻瑾,此事自然得他说了算。
杨寻瑾淡道:“可以。”
得到他的许可,陆漪便又道:“其他的日子我可以去陪太子妃,但十五这日,我不能陪。”
杨寻瑾问她:“那日你有事?”
“我……”陆漪不知该如何与他说,何况现在还有外人在场。
后来她道:“到时我会告诉你。”
此生无论如何,他们的孩子必须得出生,哪怕他们还未成亲,亦或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和她生孩子。
杨寻瑾瞧了她半晌,未语。
慕瑜看了眼杨寻瑾那令人瞧不出情绪的模样一瞬,道:“当下天色尚早,那陆姑娘跟我过去?”
陆漪用目光请示着杨寻瑾。
杨寻瑾迟迟出声:“去吧,马车给你们。”
陆漪便与慕瑜一道过去上马车,张陆让开后,陆漪自觉坐在前面驾马车。
杨寻瑾负手站在原地,望着渐渐驶远的马车。
他的眸中,透着深思。
马车内,慕瑜大概是有自己的思绪,始终未出声,陆漪心中也有自己的事,更是只专心驾着马车。
马车平稳前行,周遭玩雪的人不少,唯独他们之间气氛寂静。
直到马车从太子府前停下,陆漪跟着慕瑜前往后院时,慕瑜瞧了后头陆漪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默了阵后,他道:“阿寻很在乎陆姑娘。”
陆漪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些,只低头未语,如今的她,并不确定杨寻瑾对她是否还有在乎。
慕瑜又道:“但他的做法,着实让人看不透。”
温家发生的那些事,他想不知道也难,何况杨寻瑾给他留了那么一大笔钱财,温家的家底,即将是他的。
话语间,他有意打量着陆漪的神情。
他认识的杨寻瑾,可不是个会莫名折腾自己心上人,浑身总是透着阴郁的人,他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逼疯了那样一个本该清心寡欲,对这天下一切都满不在乎的人。
而清楚这一切的,除了杨寻瑾本人,就是陆漪。
然而陆漪只低着头,也让人看不透。
慕瑜稍顿,便收回目光作罢。
因着天寒地冻的,素来身子虚弱的萧寒云一直留在屋内,连门窗都是关着,慕瑜领着陆漪过去推门进屋,便看到右侧暖阁中,萧寒云持着手炉坐在那里发呆的一幕。
慕瑜压下心中不愉,对陆漪道了声:“你去吧!”
言罢,他转身出了屋子。
陆漪过去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太子妃。”
萧寒云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后,这才回神,她抬眸见到陆漪,便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陆漪道:“太子让属下来陪陪您。”
萧寒云稍默,便伸手将陆漪拉过去坐在自己身侧,她道:“与我不用拘谨,我们也算是朋友。”
陆漪颔首,打量着萧寒云的状态。
无论是从外表,还是声音,都不难知道对方的身子是越发弱,令她不由又想起对方那所谓的心病。
萧寒云亲手给陆漪倒了杯茶:“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你。”
陆漪接过茶:“太子妃只管问。”
萧寒云执起手炉,似有不安,默了阵后,她才道:“前些日子,银欢来找太子,我无意听他们说起锦夜,但我听力不好,听得模模糊糊的,后来企图让下人去打听,被太子阻止。”
陆漪闻言,便知道她想问什么。
萧寒云道:“你不用怕打击我,我虽听得模糊,也算是能琢磨出门道,我只想确定,锦夜是不是真没了孩子,且失踪了?”
陆漪迟疑了下,便点了头。
提起锦夜姐,亦是她心中的痛。
萧寒云见她点头,便红了眼,脸色也越显苍白:“可以告诉我原因么?我已知道结果,知道原因也无妨。”
对方知道得差不多,陆漪便没隐瞒事情的过程。
从前到后,她都告知了萧寒云。
萧寒云闻言,要极努力才能压下眼底的泪,她叹道:“锦夜还真是傻,到头来一无所有,还不知死活。”
陆漪道:“锦夜姐的性子,不会想不开。”
萧寒云拭了拭泪:“希望如此。”她自己这情况,终是帮不了锦夜任何事,只能躲在这里为其祈福。
陆漪垂眸,被其搞得也红了眼。
萧寒云道:“锦夜总是企图劝我想开些,她自己却从未想开过,就为了一个心里没自己的人,搭上一切。”
陆漪下意识道:“太子妃是因为?”
她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过问了不该过问的,便又低下头。
但萧寒云沉默了一阵,却是道:“你不用觉得逾越,我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好隐瞒,喜欢隐瞒的,只是太子罢了,因为做了不光彩之事的人,是他。”哪怕是轻飘飘的话,也不难听出她语中恨意。
陆漪便看向对方。
萧寒云捧着手炉,暖着自己那总是冰凉的手,道:“众所周知,我曾是先皇后收养的孤女,两年前嫁给比我小两岁的太子。”
这也是陆漪所了解的,她道:“难道有隐情?”
萧寒云目视着前方,眸中透出悠远:“我的故乡是烨州,我的父母逝于十八年前的烨州战乱。”
陆漪闻言诧异,据她所知,杨寻瑾也是烨州人,他的故乡是烨州莲镇,父母也是逝于那场战乱。当时因着战况紧急,前国师张樾被派去相助,途经百姓逃空的莲镇,捡到守着父母尸体的他,并收为徒。
那时他年仅四岁。
萧寒云继续道:“那种时候,多数做父母的,都会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后来我随着好心人几经颠簸,投靠了坞城外祖家,起初我受尽冷眼欺辱,倒也忍着,但未想在我十三岁那年,无意得知他们养着我,是因为看我生得模样不错,欲养大卖给大户人家。”
陆漪心中滋味不好受:“那是你的亲人。”
萧寒云勾起一抹苍白:“据我所知,就算是做父母的,都不见得能好生对自己的孩子,何况只是外祖家的人。”
陆漪闻言,便不由想起自己的生父生母。
萧寒云道:“十三岁,也差不多是可以被卖的时候,我只能逃离,颠簸流离的日子本就不好受,何况还是个长得不错的丫头。”
陆漪可以想象得到,一个美貌小丫头,在外流浪的下场是什么。
萧寒云说着,又面露笑意:“我在外磋磨了近一年,有一次差点被人带走玷污,是澜哥哥救了我。澜哥哥温润又善良,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人,仿若浑身都泛着暖光,将我从残酷的污浊中解救。”
陆漪问她:“是二皇子?”
萧寒云点头:“嗯!”
提起慕澜,她整个人明显更具生气,眼里有着柔情。
她道:“他救了我之后,我就被先皇后收养在身边,我与澜哥哥顺其自然地两情两悦,先皇后性情温和,将我当女儿一般养着,丝毫不嫌弃我的出身,做主给我们定了亲事。”
陆漪又问:“那你为何嫁给了太子?”
提起慕瑜,萧寒云眼底的色彩变得淡漠:“太子自认识我起,就爱逗弄我,本来我并不知原因,直到四年前先皇后与澜哥哥亲自去蒙川灾地为百姓治病时,忽然遭遇一场追杀,先皇后为护澜哥哥死于刺客刀下,太子便怨上了澜哥哥,后来我们才得知,他对我有心思,也不甘于活在澜哥哥的光环下,先皇后的死让他顺理成章地剖析出自己。”
陆漪沉默着,倒是不知道太子是这种人。
萧寒云怀着份落寞,继续道:“澜哥哥本就因为没保护好先皇后而愧疚,何况他极疼爱这个同胞弟弟,他便陷入了两难,我们的亲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两年前,他出游时,太子借着这个机会,在皇上的相助下,一纸赐婚,迅速逼得我与他完婚。”
说着,她就红了眼,眸中透出明显的恨:“澜哥哥再回来时,事情已成定局,之后他就远离,再也未归过。”
陆漪不解:“皇上不可能不知道你是二皇子的未婚妻,为何会选择帮太子做出这种事。”
萧寒云道:“我不知道,大概是从四五年前开始,皇上对澜哥哥与太子,就是两个态度,明明是同母,他却疼爱太子,厌恶澜哥哥。”
陆漪叹息,倒是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执起萧寒云的手,宽慰性抚了抚其手背,道:“你一直想着二皇子,也解不开与太子的这个心结?”
萧寒云垂着头:“你换位,就知道我的感受。”
陆漪道:“我当然知道你的感受。”
被人棒打鸳鸯,还被逼嫁给不喜欢的人,这种感觉,谁也受不住,何况心上的那个人再也不知所踪。
说这么多话,消耗了许多精力,萧寒云忽然咳嗽起来。
陆漪见了,忙给其倒了杯热茶。
因着得到杨寻瑾的许可,陆漪便在这里尽情地陪着萧寒云,不用顾忌其他,二人闲聊谈心,变成知己。
直到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只有不紧不慢的两下。
光是听这敲门声,陆漪就能感觉到是谁,她便起身过去打开门,门外果然是来接她的杨寻瑾。
他看着她道:“该走了。”
陆漪回头看向萧寒云,萧寒云朝她笑了笑:“改日见。”
陆漪瞧得出来,身子不佳的萧寒云也该歇息,便应下踏出屋,她见到站在门侧的慕瑜,下意识多看了眼。
慕瑜忽视她的目光,转身进了屋子。
他看着起身缓缓朝西面里间行去的萧寒云,眸底深处透着压抑的沉意。
萧寒云由床边坐下,难得先开口:“我知道你在偷听。”
慕瑜道:“那你还敢说?”
萧寒云凉凉地笑了下:“我从来没有不敢说,只是懒得对你说。”她连恨都不屑于给他。
慕瑜呼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你已是我的妻子,只要我不放手,你到死也是我的妻子,你再想我哥也没用,就算他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况他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