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西蒙古以准噶尔部为首,位于新疆等地,早些年上任汗王在世时,一直臣服大清。
后来上任汗王被暗杀,噶尔丹从其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手里抢过汗位。先前倒是对大清恭顺有加,但自打三年起,噶尔丹暗中与俄罗斯勾结上,得了火器供应,便态度大变,野心昭然。
噶尔丹先是率部跨过杭爱山,突袭漠北蒙古喀尔喀等地,使得正与北边俄罗斯交战的漠北蒙古喀尔喀等部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后又肆意杀戮漠北蒙古的勇士,抢占领土、牛羊、女眷、奴隶。
彼时,大清正与漠北蒙古联手抑制俄罗斯,俄罗斯不敌。
本是一片大好形式,大清都派了使团到尼布楚去签订停战条约。
可因噶尔丹这招出其不意的釜底抽薪,俄罗斯得以喘息,翻脸不认之前的商议好的退让条约,大清使团不得不中途撤回。
后来,因见噶尔丹占据漠北蒙古后,势力日盛,野心蓬勃。
皇帝衡量再三,知晓大清前些年平三藩收台湾耗费甚巨,所蓄兵力财力有限,如今又少了漠北蒙古这个盟友,实力更是无法一分为二——对外与俄交战,对内遏制噶尔丹。
遂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几番退让,与俄罗斯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割了不少土地。才暂且停止外战,有精力专注内乱。
不过,饶是如此,大清在对噶尔丹上,也没讨到多大便宜。
否则,怎会让噶尔丹率兵打到赤峰口来了。
要知道,这赤峰口,可是漠西蒙古入关的最后一道屏障。
噶尔丹只需再进一步,大清的江山便该易主了。
双方胶着形式,可想而知。
如此微妙时期,噶尔丹把自己的哈敦派到大清来给太后祝寿,必是有所图谋。
容温不动声色的多瞧了噶尔丹哈敦两眼,又问二公主,“我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公主思索片刻,干练总结道,“扯皮。毕竟那三位哈敦之间,除去国仇家恨,还掺杂儿女情长,真是比唱戏还热闹。”
容温闻言,好气又好笑,轻拧了二公主一把,“说正事呢,你正经些。”
“我很正经啊。”二公主委屈噘嘴,“你看呀,噶尔丹凶恶,先是抢了侄儿策妄阿拉布坦的汗位女人;后又偷袭,打得漠北喀尔喀落花流水。逼得这两方人马走投无路,狼狈依附大清。这两方的哈敦,见了噶尔丹的哈敦,可不跟见了仇人一样。”
“姐姐你是没见着,方才外边通传噶尔丹哈敦觐见,那两方的哈敦立时站了起来,上去便要动手,结果……”
二公主咽咽嗓子,心有余悸的模样,“结果还是噶尔丹的哈敦更凶,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打二,甩了那两位哈敦一人一个巴掌,后来才被宫女拉开。”
“然后殿内便静了下来,一没听见皇玛嬷训斥她们无礼,二没听见娘娘们打圆场。姐姐,你说为什么呀?”
“……”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噶尔丹哈敦身份敏感,又来意不明。在皇上未表态之前,对她是既不能轻易得罪,也不可出言结交。
太后避事怕事,后妃明哲保身。
所以,倒不如沉默是金来得稳妥。
至于其他的,涉及朝政问题的,噶尔丹的图谋之类,容温也不清楚了……
先前太皇太后曾在乾清宫外甬道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碑文。不仅后妃,公主也照样不得干政,身边的人根本不敢把政事往公主们的耳朵里传。
容温之所以比二公主懂得多一点,是因为她被指婚和亲科尔沁后,宫中按例曾派过一位通达的老嬷嬷,就大清与蒙古的各方联系,给她讲古谈今。
毕竟是和亲公主,总不能懵懵懂懂,连基本的利弊都理不清。
不过,那位嬷嬷讲的消息有限,且多是围绕容温要和亲的科尔沁部。
噶尔丹这些人,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
容温无法根据那些只言片语,准确推断出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只隐约觉得,太后这万寿节,怕是热闹不起来了。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皇帝领着人来了寿康宫。
欲私下召见噶尔丹哈敦,问她来意。
噶尔丹哈敦断然拒绝,起身,当众用不高不低的嗓音说道,“我为大清而来。”
她一袭红衣,样貌生得很是美艳,眸色凉薄,眉目倨傲犹带讥诮,示意随从把一封信呈给皇帝。
“此为我们大汗给大清的劝降书,只要你肯签字画押,主动跪迎大汗入关,让出皇位。今日荣华,仍握在手,大汗不会亏待于你。反之,大清必亡!”
“放肆!”噶尔丹哈敦当众说出这番话,无异于在搅闹万寿节,故意挑衅皇帝,当众打皇帝的脸。皇帝若不处置他,岂非颜面扫地。
只听皇帝暴呵一声,额上青筋直跳,“来人,把她拖下去!”
噶尔丹哈敦被侍卫拖走,不挣扎不反抗,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平静到,好像她就是来送死的。
-
不出容温所料,今日这万寿节因噶尔丹哈敦这番莫名其妙的搅弄,真的就淡得跟水似的。
不管是文武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唯恐一个不慎触怒皇帝,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连献礼贺寿这种讨乖卖巧说吉祥话的环节,都没什么热闹气。
容温与班第小夫妻二人一齐上前磕头祝寿时,不动声色的偷觑了眼坐在太后边上的皇帝。
皇帝上位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容温自然瞧不出什么。
不过,在容温二人献上寿礼,道完贺词准备退下时。从噶尔丹哈敦被拉下去后,便一直没开过口的皇帝倒是突然叫住了他们。
面无波澜,一如往常。
先是夸了几句贺礼有心,后口风一转,说道,“你们在京留了一个多月,多罗郡王可是没少差人来问候。如今,额驸腿伤既已痊愈,便择个好日子返旗吧,免得多罗郡王总是操心。”
早在班第痊愈后,容温便知晓这一天早晚得来,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从容得体的行礼应喏。
“儿臣回府后便择日子,定下了再遣人来报宫中。”
“嗯。”皇帝微一颔首,视线漫不经心一般,落在与容温并排而站的班第身上。带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微妙示意。
班第沉了一瞬,面无表情的道,“其实大可不必麻烦,过几日,前来贺寿的蒙古王公都要返旗,我们可与之同行。”
“如此也好。”皇帝欣然应允,又朗声对下面一众蒙古王公福晋道,“纯禧公主乃朕的掌上明珠,朕朝务缠身,不便亲自送其去往科尔沁。正好,劳烦诸位,替朕相送公主。也不用耽搁诸位太久,送到科尔沁地界便好。”
大公主自出嫁后,盛宠在身是有目共睹的。
对于皇帝如此偏爱,大张旗鼓遣这许多人相送。蒙古王公们虽显意外,但觉得还算在情理之中。
反正此次他们入关为太后祝寿,各旗只来了一两个代表,旗务自有留在旗中的王公处理。他们就算遵皇帝之命,多绕一段路相送公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于是纷纷领命。
因皇帝这突然一出,容温不自觉成为殿中的焦点,应付了许久,才得空抽出身,往寿康宫后的古树敞轩去。
宜妃果然等在此处。
一见容温,便利落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荷包塞给她,嘴里还在不停数落,“你个没长心眼儿的,把现银和大半铺子给了我,你日后怎么办?喏,这里面是你那些铺子的地契。至于银子,等我日后攒够了,再还给你。”
“宜娘娘,你别和我客气。如果不是你私下照看,我还不知能不能长大。往后我去了蒙古,也不知能否有返京的那日,这些就当我提前孝敬你了。”
容温推拒,“我自己留有一些铺子和庄子,够了。而且我还有胭脂地可以收租。”
“跟我打马虎眼,你还嫩着呐。”宜妃半分不信容温,拆穿道,“你嫁的多罗郡王府是出了名的穷。为此我特地问过元忞嬷嬷,她说此次多罗郡王府献上的那份风光寿礼,是你私下贴补,用金珠购置来的。你若是还有银子,为何会动陪嫁的金珠?”
“……”容温苦笑,宜妃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精了。
“没话说了?没话说了便把东西收好。”宜妃态度强硬,不容拒绝的把东西攥在容温手里,趁着间隙,又低声问起,“上次我说皇上与额驸藏了事,你可有回去仔细想过?”
“嗯。”容温颔首,老实道,“但不得其意。”
“别说你个小丫头,连我跟了皇上快二十年,都从未看明白过他。”
宜妃朝寿康宫正殿扬了扬下巴,心直口快道,“今日噶尔丹哈敦出现在万寿宴上,好好的庆事被搅和了不说,皇上也落了个没脸,这会儿皇上心中指不定多气恼厌烦。
可如此情形,方才在殿中,他还能分出精神捧你一把。你说你这都要去蒙古了,他到底图什么。”
是啊,她马上就去蒙古了,她能有什么价值,值得皇帝另眼相待……
宜妃又与容温提前话别几句,便见远处宫女身影忽闪,意在提醒她们有人来了。遂叹了口气,轻拍了容温肩膀两下,径直走了。
宜妃走后,容温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正欲回去,发现班第突然从敞轩外的古树后,闪身而出。
“……你什么时候来的?”容温面上不显,实则心头有些打鼓,她与宜妃说的那些话,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全听见了。”班第回答得坦坦荡荡。
容温憋气,喉头一哽,一时间竟没找出话来应他。
班第居高临下,看她耳根卷积起来的红云。一双灰眸,如积了水的沉。
倏然转身往正殿去,可没走开两步,又顿住。
“你可愿意去蒙古?”男人低哑的嗓音散在古树苍荫下,有些突兀的厚重。
容温愣了愣,答非所问,“我从小便学蒙语。”
从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因为,这是命。
班第似乎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高大的背影僵滞一刹,头也没回的阔步离开。
晚间,万寿宴结束。
容温坐着金顶轿到宫门,换乘舆车。
见一旁班第那匹黑马边上无人,遂问了乌恩其一句,班第怎么还未出来。
临出宫前,她被太后拉住。太后把自己年轻时,在草原当姑娘那会儿,最爱佩戴的那把金玉小匕首送给了她,说是做个念想。
因班第的品级,不能在宫中乘轿撵之类,只能靠一双腿从寿康宫走到宫门,她便让班第先她一步出宫了。
按理,班第的脚程这会儿应该到宫门了。
莫不是迷路了吧?
容温正打算让人去找找,便见班第一身深衣,阔步迈过紫禁城的青砖红瓦,华灯宝烛,携风而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只个头不小的包袱。
容温知晓他与皇帝有秘密,以为是皇帝把他唤去给了什么东西。轻飘扫了一眼,没有多问。
容温乘车,班第骑马,一同打道回府。
在宫里真真假假言笑一天,容温觉得疲累得很,无精打采地趴在绣花粟玉芯软枕上闭目养神,一不留神,迷糊睡了过去。
隐约被人唤醒,眼前出现的竟是班第那张冷脸。
容温懵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是清醒的,没做梦,正欲问他上来做什么。
班第先开了口,照样的冷声冷气,“我送你那套衣饰,你可喜欢?”
班第把她叫醒,就为了问她喜不喜欢那套茄子装?
当然是——
“喜欢!”容温扯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配合自己的违心话。
班第却像瞎了一般,淡声道,“喜欢便多穿。”
“……哦。”
容温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个梦中梦,不然班第为何坚持要把她变成一根茄子。
-
蒙古王公返旗的日子定在四日后。
因容温随旗离京是突然定下的,时间难免有些赶。
这几日,公主府上下忙做一团,好不容易把随行的物什,奴仆等归置好。
第四日早起,大雨滂沱。
别过前来城门相送的皇帝等人,容温一行冒雨北行,浩浩荡荡往蒙古科尔沁而去。
因此次是为贺太后万寿节,所以蒙古各部落派来贺寿的队伍里,多半有一位地位不低的福晋或哈敦。
这些福晋与哈敦知道容温受宠,所以对她格外热情。一路上,轮流换着人陪她说话。
容温每日见得新面孔,听不一样的事,倒是不觉无聊。
从京城到科尔沁,若是快马,花费不了几日功夫。
但容温这一行人,辎重人员都多,拖拖沓沓的,行进了大半个月,才将将到通榆城。
出得通榆城外的关隘,往东经过一片约摸七、八里大的白榆林,便进科尔沁地界了。
随行相送的王公见天色不过午时,尚且算早。商议后决定,在通榆城用过午膳后,便送容温的仪仗过白榆林,然后便各自分散回旗。
容温自然没意见。
只不过,越是靠近科尔沁,她越觉得茫然不安。
眼看她便要入蒙古科尔沁了,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返京。所以,皇帝这些日子突然对她那么好,到底图什么?
容温本想过皇帝会不会是疑心科尔沁,想让她做内应,监视科尔沁的王公之类。但转念一想,皇帝明显与班第是一伙的。班第又不傻,怎会如此引狼入室。
不是做内应,那她去科尔沁,除了和亲公主本身代表的紧密双方关系作用,还能做什么?
容温这个疑问,在下晌公主仪仗队伍出得通榆城关隘,迈进白榆林大半个时辰后,得到了回答。
彼时,容温正悄悄打起舆车窗纱,看在通榆城外生长了百年的白榆林是如何葱茏高大,万木争荣的。
林间忽然一阵异动,无数支利箭如潮水一般,向仪仗队伍袭来。
容温支着纱帘的手,猛地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