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喊杀声,兵戎相见的铿锵声,以及刀尖刺入皮肉的闷响,回荡在葱郁静寂的白榆林里。
“是噶尔丹的人!”这会儿,在舆车上陪容温闲谈解闷的人,正是跟着喀尔喀汗王经过腥风血雨的喀尔喀哈敦。
她胆子大,部落又曾与噶尔丹血战过,一眼便认出了来人的装扮与兵器。
噶尔丹的人明明驻在距离通榆城百里外的赤峰口,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的此处。
容温全身冰凉,指尖用力攥了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哈敦。”容温大力从舆车的壁柜里抽出一个大匣子,在喀尔喀哈敦面前打开,“你帮我看看,这是蒙古那部的衣饰。”
喀尔喀哈敦被满目的紫红与翠绿晃花了眼,拉着容温的胳膊急切道,“都这时候,那管得上衣饰。公主快些下车逃吧,你如今圣眷在身,噶尔丹肯定是冲你来的!”
容温目色僵滞的摇头,坚持道,“你先帮我看。”
“你这……”喀尔喀哈敦到底拗不过容温,只得飞快提起那套紫茄子衣饰,打量一眼,“这是巴尔虎部的衣饰。”
“巴尔虎?”容温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却还不死心问道,“不是科尔沁多年前的衣饰么?”
“不是。”喀尔喀哈敦肯定道,“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这把年纪了,那能分不清各部的衣饰。巴尔虎部人少势弱,虽惯常在邻近漠西蒙古的草原深处游牧,但我也是见过的。他们的衣饰之所以有几分像几十年前科尔沁部时兴的衣饰,是因为他们鲜少与外面接触,习惯古朴粗简。”
原来如此。
班第是早知道会有今日遇刺之事吧——甚至,这也可能是他与皇帝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亲自设计的。
难怪之前,班第曾稀奇古怪的交代她,让她把这套显眼的紫茄子穿上。
巴尔虎部人少势弱,常年在漠西蒙古的草原游牧,别人也许认不出,但同样出自漠西蒙古的噶尔丹部众肯定认得出。
噶尔丹部众偷偷奔袭百里,潜到通榆城外来劫杀她的仪仗队伍,想必来的人不会太多。
为节省精力,他们肯定是根据衣饰,冲着身份尊贵的人下手,比如她!
如果她舍掉身上这袭公主朝服,换上巴尔虎部显眼的紫茄子衣饰。那些刺客又不知道纯禧公主长什么样,想必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容温干涩的扯了扯唇角,正好听见外面樱晓在极轻声的唤她,应是怕惊动刺客。
这丫头,这时候倒长出了心眼儿。
容温晕血,不敢掀开车帘应她。只按照惯常她唤人进来伺候的习惯,轻敲了两下车壁,示意樱晓自己没事。
“哈敦。”容温唤喀尔喀哈敦,“这舆车不安全,你先随我的宫女走吧。”
喀尔喀哈敦听出了容温的言下之意,焦急道,“公主不走?”
“若是你们围在我身边,刺客肯定知道我是公主。”容温指了指那套紫茄子,“我换上这个独身下去,定能瞒天过海,不必担心我。”
形势比人强,听着耳边喊杀声越来越清晰,八成是那些刺客突破了侍卫的防范,朝舆车逼近了。
眼看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喀尔喀哈敦也无意再劝容温,提着衣袍飞快窜出了舆车。在外与樱晓说了两句,很快,随着脚步声响起,两人的声音便消失了。
容温敛眸,盯着那套紫茄子看了一眼。尔后,毫不犹豫的推开。
再次从壁柜里,取出一样东西。
太后送她的金玉匕首,原来是用在这时候的。
公主殉国,可比被俘受辱的名声好听太多了。
容温嗤笑一声,满目讥诮。她总以为太后避事庸碌,实则她才是最蠢那个。
所有人都猜到了结局,除了她!
容温把匕首塞进袖子里,指尖在小案几上那顶公主品级的薰貂金孔雀宝塔朝冠上划过。
她一直都嫌这个又沉又显眼,压脖颈,所以上车后,便摘了放在一旁。
可是现在……
容温面上挂着笑,双手捧起朝冠,戴上。
第23章
重重白榆林下, 刀光剑影,嘶吼怒咆。
闪着冷光的弯刀攻其不备,从斜里对准乌恩其的脖颈刺来。
班第一记奔跃, 闪身摆脱三人围困,右脚毫不客气踢在乌恩其臀上。
乌恩其受力前倾,堪堪避过敌人的偷袭,可那头乱糟糟的卷发, 还是被削掉一缕。
“狗、日的, 敢偷袭你阿布, 受死吧!”乌恩其大怒,暴吼提刀, 眼都不眨的砍了回去。再抽出刀时,殷红的血溅湿了他大半张脸,他却犹然未觉,毫不避闪, 见鬼似的愣瞪着班第身后。
班第似有所感, 仗着身材魁梧的优势,顺手提起纠缠不休的敌人后领,猛掼出去。
眼角余光, 不自觉往后扫。
一抹金黄, 飒飒展于林间狂风之中, 撕扯一般, 晃疼了他的眼。
容温穿戴好整套的公主朝袍朝冠, 随意找了张帕子把眼睛蒙上。耳听着外边厮杀越发激烈, 捻了捻腕上的佛珠,缓缓起身,凭着直觉摸索出了舆车。
——身姿秀挺,面色安然如佛下信徒,静立于平日车夫赶马的位置,任由一袭显眼的衣饰随风招展。
四五月份的通榆城,天光不算灼烈,透过重重白榆,射到她薰貂朝冠的双层金孔雀宝塔上。
嘴下衔着颗饱满晶莹东珠的金孔雀,造艺精巧,睥睨倨视,姿态傲然,似要展翅入天,耀目惹眼!
只要噶尔丹的人没瞎,便一定识得出纯禧公主在此处。
容温是故意的。
她这辈子,几乎尽数湮没于后宫。
曲意讨好、费心算计、避事不争——都是为了活着,只要能活着,便挺好的。
按说,她本该趁乱乔装逃走。
但她这人,不爱欠人。
为刽子手给予的点滴怜悯,摧眉折腰,忝颜偷生。尔后再因恩怨困束一生,未免太可悲可笑了。
与其如此,不如存留最后一丝骄傲,洒然来回世上一遭。
容温听见兵戈交战中,有狂热的声音叫喊出她的封号,后面一句是,“放箭,杀死她,能得大汗封赏一百金!”
一百金——可真不识货。
她头上金孔雀嘴里这粒东珠,都不止值一百金。
耳畔箭矢流窜的‘咻咻’声倏地密集起来,容温双手叠放在腹前,平静雅礼,安然等着命运给她来个万箭穿心。
料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如期到来。
容温隐约只觉面上有寒光浮掠,似有兵器挥过,替她挡开了夺命箭矢。
紧接着,马蹄声渐近,一只胳膊从后绕过她的细腰,粗鲁的挟了她下车,上马。
然后扬鞭催马,两人同骑,飞驰而去,喊杀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整个过程,容温都未听见劫走自己的人发出任何声音。
自然,更不知道他是谁,所图为何。
这在意料之外,但也不是毫无准备。
容温右手悄然伸进袖子里,摸到太后送的金玉匕首。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自己动手的——她怕疼。
就在容温刚触到匕首,还未抽出来之前,一股力道隔着衣袖,死死的摁下了她的手。
“殿下。”男人的嗓音,带着激战后的紧绷,嘶哑厚重,滚烫的呼吸全洒在容温耳畔了,他说,“是我。”
会叫容温殿下的只有一人。
——班第。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容温愣了一瞬,掩在白帕之下的双眸复杂难辨,抬手便想摘掉白帕,问他个清楚。
手却再次被捉住,只不过这次,没有衣袖阻隔。
容温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厚茧,粗糙至极。
因他这个动作,带起满身的血腥气直往容温鼻尖涌。
“有血。”简洁利落两个字,说完,他也放开了容温的手。
马儿奔驰了至少一个时辰,才停下来。
容温被北风吹得头晕脑胀,全身冰凉。默不作声,任由班第抬柱子似的,竖直提着她的腰,把她杵到地上。
班第见她面色不好,唇色乌白。低头看了眼一身血污的自己,终是没说什么,牵着马去了一旁的河流下游。
容温听见了流水声,也听见了他牵马离开的动静,甚至,还听见了马儿在水里嘶鸣撒欢的声音。
但是,她被冻得有些麻木,并未一时反应过来。
隔了片刻,才怔忡回神,今日种种,历历在目,一腔孤勇早被北风尽数吹散。
劫后余生,双腿一软,摔坐在了地上。
可一点都没摔疼。
容温手撑在身侧,感受茂密柔顺的青草在指尖滑动。
班第是把她带到科尔沁草原来了么?
容温没急着摘掉眼前的白帕子,看一看这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地。而是凭着本能,双膝抵拢,头埋在膝间。
班第洗净一身血污,悄无声息回来时。见容温几乎蜷成一团,脸死死埋在膝上,似乎在哭,孱弱可怜,全然不复之前的舍生忘死。
班第目色发沉,抿唇蹲在容温边上,高壮魁梧的汉子这般,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从未安慰过人,绞尽脑汁也只粗声粗气的憋出一句,“别哭了。”
“没哭。”容温没抬头,只应声答道。嗓音虽有些瓮瓮的,但还算清晰,确实不像哭过的。
“那你?”班第斟酌问道。
“我在想噶尔丹哈敦。”容温轻声,坦然道,“我不如她聪明。”
班第哑然。
若是旁人,肯定听不懂容温在说什么。
但是,作为入局陪同皇帝与噶尔丹博弈的他,一清二楚。
皇帝居上位多年,习惯指掌天下人,那容得下噶尔丹连连挑衅。
但是,因大清国力不足,皇帝忍不了也得忍。
这次大清送大公主与科尔沁联姻,面上瞧着,是为联合科尔沁一同讨伐噶尔丹贼子。
实则,不过是皇帝绕了个大圈,势要把蒙古各部,都牢牢实实圈进自己的阵营里。让他们没有任何中途挣扎倒戈,倾向噶尔丹,反讨大清的可能——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所以,皇帝先是密信传他,让他以腿伤为由,暂留京城。且还借着他腿伤的缘故,肆意‘弥补’纯禧公主,把纯禧公主圣眷正浓的消息传了出去。
紧接着又用大办万寿节的名义,在非‘年班’的时间,不动声色地让蒙古各部派出了几个地位颇高的人进京祝寿。
最后,皇帝顺理成章,让返旗的蒙古各部王公贵妇,顺路相送‘圣眷正浓的掌上明珠’纯禧公主去往科尔沁。
如此环环相扣,缜密自然,不露痕迹的计划,几乎无人怀疑皇帝的用心。
但作为皇帝的同谋,班第心知肚明。
今日,就算噶尔丹无意派人到通榆城外来截杀和亲公主一行,破坏大清与科尔沁联姻,皇帝也自会想办法让他来。
因为,从始至终——公主联姻,公主受宠,都只是棋子与诱饵。
为的,不过是顺理成章把蒙古各部的王公贵妇骗到公主的随行队伍去。
以噶尔丹部众的凶性,截杀公主时,势必会动其他随行人员。
只有噶尔丹杀了蒙古各部身份举重若轻的王公贵妇,双方彻底结仇,完全杜绝倒戈相向,勾连对付大清的可能,皇帝才能彻底安心。
当然,噶尔丹能到今日的地步,自然不是蠢人,不会轻易被皇帝牵着鼻子走。
他并不知晓皇帝真正的计划——但他清楚,大清若是与科尔沁联合出兵,很可能会妨碍自己入主关内。
到底要不要派人截杀和亲公主,破坏大清与科尔沁联姻,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以,他故意派出自己身份敏感的哈敦前去给太后祝寿。
授意哈敦行事不必留情,并当众说出那番要皇帝跪地乞降的妄言。
究其目的,为的不过是试探皇帝联合科尔沁后的实力虚实。
若是皇帝对与他交战有底,肯定会毫不顾忌,直接拿下嚣张跋扈的哈敦。
若是皇帝没底,哈敦自然平安无事。
他便能从中推断,到底该不该费心去截杀和亲公主,破坏联姻。
容温说自己不如噶尔丹哈敦聪明——大概是想起了万寿节当日,噶尔丹哈敦被人拖下去时,那股早已料定生死的平静。
同是女子,同是被亲近之人送出去的棋子。
噶尔丹哈敦聪明,事先猜透了自己的结局。
容温没有。
班第听容温的话,便知这会儿功夫,她已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她也是个聪明姑娘。
只是,防心不够。
或者说,她从未防过。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皇帝。明知他们藏事,却从未往这种龌蹉里想过。
所以,现在才落了一身寥落。
班第保持半蹲姿势,睇着至始至终蜷成一小团,没有抬起过头的容温,灰眸中有淡得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懊悔闪过。
他这角度,能看见她一小截下颚,不似以往所见那般皙白如玉,反倒是绯红一片。
像憋气,也像强忍。
这架势,瞧着像是要把自己憋死。
班第垂在边上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他鲜少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以他和容温的实力差距,他完全可以来硬的,把人后脖颈拎起来。
可他担心,届时映入眼帘的会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就在班第未有决定时,容温忽然抬起头,转向他的方向,认真问道,“你为何要给我那套衣饰?”
皇帝设计这么大一出好戏,乃是为了彻底圈住蒙古各部。如果她这个和亲公主死了,一则皇帝有立场可以与蒙古各部同仇敌忾对付噶尔丹,毕竟都失去了“亲人”。
另则,皇帝也能借由失了‘掌上明珠’的悲痛做掩饰,把自己故意设计的事,摘得更干净。
容温眼睛还蒙着那张白帕,只不过因她方才脸埋膝上,蹭得白帕乱糟糟的散开,把那张本就小巧的脸,遮去大半,也遮住了平日的端庄和婉——看起来很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