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看清察哈尔的口型,毫无征兆的变脸,厉声截断他接下来的话,“怎么,本公主使唤不动你?还不快走,想让本公主落噶尔丹手里?”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察哈尔懵了一瞬,讪讪与容温对视一眼,重新驭马,闷不做声的在前开路。
容温凝向不远处的巍峨归化城门,察哈尔想说的,也正是她所想的。
——那人背影再像,也绝对不是班第。
只是,他们这趟混乱的出城路一波三折,隐在暗处的敌人总能第一时间知晓他们的动向,花样百出阻止他们出城,如同在他们这群人里面安了双眼睛。
如此,便不得不防。
有些话,心知肚明便好,万万不能说出来,打草惊蛇。
三个侍卫,三个姑娘,一行六人,与百姓挤挤踩踩,还算顺利的到了城门口。
再有几步路,便该出城了。
樱晓喉头微动,悄然扯住马缰落后几步,然后又费力往容温几人方向靠拢。只不过,这次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扶雪边上。
三个姑娘变成了扶雪行在正中。
扶雪留意到了樱晓的短暂落后,侧眸关切问道,“樱晓姐姐,你面色好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樱晓话音刚落,便身子一歪,似要朝地下栽去。
扶雪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拉她。
樱晓倒是被捞回来了,但约摸是用力太过,重心不稳,扶雪自己反而一咕噜直坠下马,捂着小腹半蜷在地。
眼看扶雪要被后面涌来的牛羊百姓踩踏,容温面色惊变,大声喊道,“察哈尔,快救人!”
三个侍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已经晕过去的扶雪从无数双人脚马蹄下拉起来。
抬头,却发现容温与樱晓,连人带马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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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见察哈尔几人疾风火燎出城,往科尔沁方向奔去寻人,又见多尔济一行狼狈撤出归化城。
樱晓冷笑一声,讥诮盯着墙角,缩在两匹马脚下晕过去的容温。
公主又能如何,再是尊贵,还不照样得与牲口为伍。
先前,容温低头指挥那三个蠢侍卫下马救扶雪时,她出其不意,劈晕了满心急切,毫无防备的容温。
并顺势,连人带马,给拖进了几步开外,城门口供侍卫轮值歇息的暗间里。
简单一出灯下黑而已,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蠢啊!
樱晓喉咙里溢出一丝古怪的笑声,半蹲下|身,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半缕天光,居高临下望向容温,“公主,主子,你是我见过最眼明心亮的人……你瞧这一路上多少波折,太多人想要你了。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把你卖给谁?”
樱晓目色诡异莫测,似欢喜,又似悲哀,“别怪我公主,我知道你长这般大也不容易,但你好歹做了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而我这小半辈子,都在为奴为婢,命如草菅,是该享几天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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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忍住头脑胀疼,艰难把眼撩开一条缝。
眼前放大的,是魏昇那张溢着玩世不恭的贱笑脸。
“是你——”容温倏地瞪大眼,翻身坐起,又立刻被魏昇饿狼扑食般摁回了床上。
“公主很意外会看见我?是不是如上次般,想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魏昇单手摸上容温的侧脸,一寸寸抚过,淫|邪啧啧道,“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公主这骨相,柔润得玉人儿一般,却不曾想,脾气这般刚烈。不过,这般反差,倒是有趣。比贞洁烈妇柔,比小鸟依人犟……”
“滚!”下流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昇嘴里吐出,容温又怒又怕,满目嫌恶,躲开魏昇,并顺势狠狠甩了魏昇一巴掌。
魏昇吃疼冷嘶,笑脸一收,大力拽住容温满头墨发,把人硬扯回来,咬牙切齿道,“你这什么眼神?我告诉你,女人脾性太刚烈了,也是不讨喜的!我一向不愿对美人动手,怕伤了皮子玩不舒畅,公主是在逼我啊。既然如此,那便也让公主尝尝热汤浇头的滋味,如何?”
魏昇在床事上一向暴戾,毫不犹豫勾过床边滚烫的茶壶,甩开壶盖,扬手便往容温脸上泼。
容温盯着壶口升腾的白烟热气,惊慌之下,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部。
热水泼下来那一瞬,双臂泛起阵阵火辣辣疼意,容温半蜷着,死死咬住双唇,才没痛呼出声。
只不过,衣衫濡湿,墨发散乱,依然狼狈。
魏昇见状,越发得意,大力摔掉茶壶,捡了片碎白瓷片硬抵在容温下颌,一寸寸往脖颈下移动,“不愧是宫里娇养出来的,这张细白皮子,比起这白瓷来也不妨多让,难怪让公主如此爱惜。”
“那日公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便在想,总要找点什么东西‘回报’公主。刀剑太锋利,又太粗犷,配不上公主这般玉雕的美人儿。眼下瞧瞧,这白瓷片倒是合适。待会儿,我便用这白瓷片,慢慢割开公主的喉咙,看公主的血一滴滴流干。”
容温呼吸一窒。
魏昇瞥向脸色大变的容温,满意勾唇,“啧——听起来似有些痛苦,公主不妨求求我,也许我高兴了,会让公主痛痛快快不见血的死。毕竟,我可是答应过那人,不会让公主走得太痛苦。”
容温心头发颤,有些被魏昇勾勒的死法吓住。恍然间,竟隐约真看见了一片灼目猩红。死死咬住下唇,闭目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思绪不经意游走,忽然想起了苏木山附近,那座圣洁巍峨的雪山与灿烂摇曳的野花地,以及那个故意捉弄她后,闭眼放声大笑的男人。
她不想死。
还是这般屈辱的死法。
再睁眼时,容温眸中血色消失殆尽,已是与雪山一般颜色的清明,抬头哑声道,“你说的‘那人’,是指樱晓?”
容温记得,自己是在城门口被偷袭晕过去的,并没有看见是谁动的手。
当时城门口逃难的百姓众多,鱼龙混杂,谁都可能出手伤她。按理,她不该一下子直接怀疑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大宫女。
可是,方才魏昇言语间,故意用流血来恐吓她。
这分明是从熟悉她的人嘴里,知晓了她怕血晕血的事。
难怪,魏昇连她的双手都懒得绑。
——是笃定她这双手,不敢伤人见血。
容温似乎怕极了,垂头缩肩,把疼得几近木然的双臂,抄在一起,右手悄悄探进袖中。
“挺聪明。”对容温是如何猜到叛徒是樱晓的,魏昇表现得兴致缺缺,不屑道,“公主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还是打算由此显摆自己的聪明,说动我放了你?不可能的,别白费力气了。”
魏昇说罢,一个飞扑直接去撕容温的领口,□□道,“上了我魏昇床的女人,还没有那个是穿着衣服下去的。”
“是吗?”应着容温冷漠话音的,是魏昇的惨叫。
守在门外的随扈听见动静,立刻敲门,焦急问道,“二爷,可是出事了?”
过了片刻,在随扈破门而入之前,魏昇暴躁的嗓音响起,“无……无事,你们都先下去,别在……在外面败坏老子的兴致!”
随扈听魏昇‘气喘吁吁’的,话都结巴,还以为他正‘忙’着。互对了个男人间,你懂我懂的眼色,识趣的退到院外。
此时,屋内。
远非随扈自以为是的香艳,而是到处都散着血腥与低嚎。
魏昇双手死死捂住两眼,可那血迹仍从他指间汩汩冒出。
方才他撕扯容温领口时,见容温举起双手反抗,也没当回事。谁知这一不留神,双目便被容温手里一尖锐物什毫不留情划过。
他能感觉源源不断滴落的血,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趁着他哀嚎走神这个空儿,容温用那尖锐物什,抵上了他的脖子。如同方才,他故意耍狠以白瓷片恐吓她那般。
不,他是耍狠,容温是真狠。
魏昇不清楚容温到底用的什么武器,却能由那冰凉尖锐的触感,清楚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公主……公主饶命,是奴才错了,奴才狗胆包天。”魏昇忍痛虚弱道,“奴才已按公主示意,打发走了随扈。公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奴才效劳的,尽管吩咐,只要能留奴才一命!”
容温盯着那些粘稠刺目的血,用力甩了甩晕乎乎的脑子,手上却不敢松懈半分。
死亡可以战胜任何恐惧,却甩不开那股被血腥包裹的恶心腻味。
容温闭目平复片刻,紧咬舌尖逼自己清醒。
她还没逃出去,不能倒。
只是,她要如何以一个随时可能反扑的青年男子为质,逃出去。
容温捏着纯银尖头的手紧了紧,毫无征兆往魏昇脖颈上划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
“啊——”魏昇再次惨叫。
“想死便叫得再大声些。”容温面色狠戾,眼角猩红,那滴无意溅到她眼下的血,被她这幅阴鸷神色,衬得妖异非常。
魏昇刹时收声,喉咙里发出咯咯几道古怪的忍痛急喘。
容温不为所动,如法炮制,飞快在他两只手腕上,各划了一道不深不浅,但挺长的口子。
整个屋内,似被鲜血笼罩,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容温面无表情,任由那些航脏腥臭的血,浸透自己本就鲜艳的裙裳。
再次把尖头抵上魏昇脖颈,冷声道,“把腰带解下来,从你的双膝往小腿绑住。”
魏昇慢吞吞解下腰带,本欲当做武器趁机反抗,可这公主实在狡诈,划伤了他的两只手腕。
鲜血汩汩往外冒,哪怕他只是随意动动手指头,那伤口便钝钝的疼,筋骨撕裂一般。
他根本,无力反抗。
魏昇喘着粗气,按照容温要求,艰难把自己的腿自膝盖往下,绑了起来。
容温仔细看了几眼,确定他没耍花招,这才松开抵着他脖子的手,倒退两步,瘫坐在桌边。
现在的魏昇,犹如一条半死不活的死狗,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容温颤着手,掂住被血染成红色尖头,翻来覆去的看。目中厉色散去,竟浮现了淡淡欣慰笑意。
班第与小白马一起送给她的那根马鞭,是临时从军中找来的,她用着不趁手,便让人另外做了一根。
她本想给班第也另做一根,当做回礼。但是多尔济告诉她,班第那根马鞭是故人所赠,用了七八个年头,怕是不舍得随意更换。
马鞭不能当回礼,容温也不知该送什么好。
后来,无意念起多罗郡王那根包着纯银尖梢,寒光凛冽,总喜欢用来抽班第的马鞭。
一时玩心大起,便让工匠仿做了一个与多罗郡王马鞭上差不多的纯银尖梢,准备让班第配到自己的马鞭上,逗逗他。
先前她抬臂挡热水时,便察觉到班第送给她的那把乌玄短铓不见了,但尖头仍然藏在她袖中。
——谁能想到,一时玩心,竟侥幸救了她一命。
容温告诉自己,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只要她撑住,他肯定会找到她的。
魏昇被屋内沉默到诡异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不断倒吸冷气。
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容温此刻并不在他身边,那个尖锐锋利的物什,也没威胁他。魏昇指头一颤,张口便要呼救。
一道冷漠的腔调突兀插进来,“别逼我再给你补一道口子。”
魏昇高大的身体如臭虫一般,蠕动发抖。
先前他有多轻视容温这个瞧着斯文柔弱的和亲公主,如今便有多惧她。
最毒妇人心——这个女人不仅狠绝,还下得去手。
她说要给他身上再添一道口子,绝不是玩笑。
“我错了公主,你别……”
“噤声。”形容狼狈的容温端坐在木凳上,白净的小脸沾满血污,但那微昂的下颌线,仍无言透出骄傲,“我问你,这是何处。”
“银佛寺后面的客房。”
银佛寺,乃是百年前主持修筑归化城的阿拉坦汗与三娘子夫妻两修筑的,并花费巨额白银铸成一尊有两层楼高的释迦牟尼佛像。
这夫妻两行事慈善公允,受人敬重。对草原百姓来说,他们修筑的银佛寺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皇帝皇太极大败林丹汗,一路追到归化城后纵火烧城,唯独对银佛寺倍加保护。
银佛寺规模宏大,是归化城中最显眼的标志。
容温初到归化城时,也曾在老福晋的陪同下,来过银佛寺上香闲逛。
魏昇把她掳到此处来,必是怕人发觉。如此来说,魏昇带的人手肯定不会太多。
容温轻轻把窗推开了一道缝隙,远目望去,果然瞧见那座大银佛像银光闪闪的后脑勺。
她大概知道,该怎么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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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容温正费尽心思逃出去。另外一边,多尔济与察哈尔刚在归化城外碰上了头,并得知了公主与樱晓忽然连人带马失踪的消息。
少年粗嘎的嗓音沉得发哑,“五嫂会不会是翻大青山,往北寻五哥去了?”
察哈尔丧气摇头,“公主与樱晓失踪后不过片刻,我等便察觉不对了。一路疾驰追出城来,未曾见到两人踪迹。小七爷你知道的,公主的小白马未长成,脚程慢。樱晓那匹也只是普通枣红母马,绝不可能跑过我等百里挑一的战马。再则……”
察哈尔顿住话头,谨慎的把多尔济拉到一旁,小声把他们在城门口遇见一个从穿着打扮到身形都与班第相差无几的人那事告诉多尔济。
“公主肯定知道那人不是台吉,而是有人在给我们设套。但她顾虑我们这群人里,有人包藏祸心,不许属下直接说出来。”察哈尔道,“由此可见,公主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属下认为,她在明知危机四伏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拼着一时任性,与樱晓两个姑娘家往大青山里跑。”
察哈尔这番推论,多尔济是信服的。
他比察哈尔接触容温的时间更多,知道她性情驯良,身上又没有公主的骄纵之气,绝对不可能任性到一声招呼不打,便玩消失。
“那是……”多尔济与察哈尔对视一眼,惊疑道,“有人趁乱,掳走了公主?察哈尔,你给我仔细说说当时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