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伸了手,去接李络手中的布包。两个人的指尖一交,她忽的发觉,自己也好,李络也罢,手背和指腹上都有几个小小的口子,新鲜的,带着痂,还没长好。
朱嫣有些疑惑。
她手上的口子,那是针头戳的。近日里,为了讨好皇后姑姑,她一直在赶制绣活,这才时常在情急之下戳到自己。
可李络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是又有人欺负他了?
朱嫣心底一跳,只觉得有点儿心乱如麻。她不想叫李络察觉自己神情有变,便低下头去,打开装着玉簪的布包。
她的玉簪,完好如初地躺在里头。
当初,她的玉簪摔碎成了几截,如今却已被原原本本地拼凑在了一块儿,那裂痕细得像是几乎不存在似的,已和玉本身的纹路融为了一体。不仅如此,簪尾的位置还被雕出了一朵细小的花。
“这是……”她转了转玉簪,有些疑惑道,“茱萸?”
“嗯。”李络点头,“簪尾摔得裂痕太大,瞧着不好看,我便就着裂痕,雕了一朵茱萸花上去。茱萸喻团圆,可驱厄,算个好兆头。”
朱嫣听罢,忽而觉得自己握着玉簪的手,隐隐有些发烫。
她记得马球赛那日,自己穿的衣服上便绣着茱萸的纹样。
现在,她总算知道李络的手上为何会有那些细小的口子了。
“……还行,修补的不错。”朱嫣捏着发簪,吹了吹上头不存在的细灰,先抽出自己的手帕垫了一层,再将它慢慢地收纳入布包中。
等她终于将发簪收好了,她才放远了目光,语气颇为不以为意,对李络说,“勉勉强强令人满意。这一回就算了,我就不要五殿下再赔我一支新发簪了。”
第24章 生厌
“勉勉强强令你满意?”李络听了,竟然有一丝好笑。
朱嫣觉得这发簪勉勉强强?
那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心翼翼收起发簪、生怕擦着碰着了的少女,又是谁?
李络瞥她一眼,道:“既然这发簪不可令你彻底满意,那还是算了,我想法子再赔你一支新的吧。你将这发簪还我,我送给黄嬷嬷戴。”
朱嫣一愣,恼道:“五殿下怎可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将发簪修好还我,怎么又要拿我的发簪送给黄嬷嬷?”
见她急了,李络的唇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他道:“哦?原来你还是要这发簪的,并不嫌弃。”
李络很少笑,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足叫朱嫣记在心里。平日里细雪冰原似的人,这么浅浅地一笑,轮廓便柔和了不少,像是月光照下来,落在了金樽之中。
朱嫣看着他唇边的笑,心竟跳得有些快了。
她觉得自己怪怪的,心知自己绝不可再胡思乱想。当下,便严肃了面色,说起了和李络划清界限的话:“五殿下,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应当一清二楚才是。”
“一清二楚什么?”
“一清二楚——我只是不喜五殿下你,而非发簪。”
“哦?”李络挑眉,“你厌恶我?”
“是啊。”朱嫣重重地点头,说,“须知人若是有厌烦、欢喜,那是藏不住的。便是将嘴捂住了,眼睛也会说话。五殿下这么聪明,难道看不明白?我不喜殿下您。”
李络听了,唇边的笑竟更深了。他想起方才少女握起玉簪时那双清透的眼眸,道:“你说的对,藏不住的。”
朱嫣撇撇嘴,说:“殿下明白便好。我与殿下,可不是两看生厌着呢?”
她说罢了,恰好听到了外头传来宫女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宫人们,自长定宫门前走过,一片凌乱碎杂之声。
朱嫣想起来自己该走了。不早点儿离开,怕是会被皇后姑姑察觉。
“五殿下,我先告退了。”她说。
待朱嫣要跨出殿门时,却听得李络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朱嫣的步子一凝。
她立即将手背到身后,低声道:“没什么事儿。”
李络蹙眉,道:“给我看看。”
朱嫣却将手背得更深了,说:“五殿下何必关心这个?”
他挑眉,道:“我是主,你是臣。怎么,朱二小姐想违背皇子之令?”
他说话时,眼锋锐利,似氤氲一团澹澹墨云。朱嫣微怔,竟有些被他的气势压住了,竟想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手递出去,让他仔细地瞧。
可他又怎会露出这样的气势来呢?
朱嫣是福昌公主的伴读,她对李络平日里的模样最为清楚不过了。他永远是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如一道影子,更似庭院里的一片叶子。你不主动去瞧,绝不会察觉他在此处。
可她竟又矛盾地觉得,兴许眼前的李络,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手。”他简短地说。
这回,朱嫣当真将手递出去了。
李络似乎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竟径直握住她的指尖,前后一翻。待看清她手上那些被针所戳出的细口儿,便问道:“怎么被扎成这个样子?总不至于,福昌连你也要责罚。”
朱嫣心道:谁能不被福昌责罚呀?想自己刚来宫里做伴读时,也总是触福昌的逆鳞,和如今的秦元君似的。
“与福昌殿下无关,是我自己做针线活伤着的。”她说。
“针线活?堂堂朱家二小姐,还需自己做这些?”他目光高深起来,“莫非,是为了大殿下做荷包?”
朱嫣喉头一哽。
她很想直接清晰明了地反驳——才不是!就算是做绣活,她也不会那么眼巴巴地倒贴上去,显得自己掉了价。她那绣活,是做给皇后姑姑的。
可她看着李络的眸子,却不想告诉他这件事了。
他的眸光很沉,叫人看不透,如隔楚云之端。
就是这双眼,叫她不想说实话;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手并不是为了李淳才伤成这样的。
“是啊,当然是做给大殿下的。”她撇过头,低声说,“他是我的表哥,我不做给他,还能做给谁?五殿下不会当真以为我与齐知扬有什么关系吧!”
李络冷哼一声,松了她的手,问:“你当真喜欢大殿下?”
朱嫣听了,脸色一懵。
他怎敢这么直接地问出这种话?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也是他与她之间能谈起的?更何况,提及的另一人还是皇子,还是陛下的嫡长子!
朱嫣避着他视线,道:“五殿下,此事与你并无关系。”
李络说:“你这样,值得?”
朱嫣见他完全不听自己说的话,有些恼,说:“值不值得,我自己明白便好。”
李络说:“为了点儿权势虚名,你便这样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想法设法嫁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
朱嫣听了,心咚咚地跳起来。她有些气急,只觉得李络不可理喻。当下,便往门槛外跨去,道:“五殿下,时候不早了,嫣儿告退了。”
说完,她也不想再在这里停留片刻,提着灯笼,一路飞奔,离开了长定宫。
宫墙朱红,淹没于茫茫颜色。一瓯月色残挂天际,脚下的青砖被灯笼光火照的明明灭灭。她拢紧了披风,一个人孤零零穿过巷子,耳边听得不知道哪宫的宫人唱起了旧曲。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曲调咿咿呀呀的,颇有些凄苦。这偌大的皇宫中,多的是独守红墙的女子,几时听见这般幽怨的词,都不意外。
朱嫣的脚步走慢了些,她听着这歌声,在心底对自己道:别听李络的。他一点儿也不懂你,不过是想给你添乱罢了。
自小时起,父亲、母亲便希冀她可成皇后姑姑那般的人。母亲也与她说过,若要登上九重凤阙,如皇后姑姑那般风风光光的,便不可再拘泥于小情小爱。
从她入宫成为伴读那刻起,她就没指望过喜欢谁、不喜欢谁了。
李络呀,只是在添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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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嫣回到玉粹斋,推开了门。
在床上侧卧装睡的琴儿连忙起了身,撩起帘子,面色略有惊恐,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采芝姐姐来敲了两回门,要讲明早陪殿下进学的事儿,奴婢都只装作您身子不适,歇下了!下回,您可万万别这么做了。”
朱嫣解开了腰结,说:“好了,下次不会了。我先把衣服还给你吧。”
待她与琴儿交换回了衣服,朱嫣便坐到妆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装着玉簪的布包,轻轻打开了。琴儿瞧见那支修复如初的玉簪,不由赞叹道:“五殿下的手可当真巧!这上头,是不是还多雕了点儿花样?”
朱嫣欢喜起来,暗暗觉得琴儿识货。她转了转玉簪,说:“这是茱萸,就是我骑装上绣的纹样。茱萸喻团圆,还可驱厄,你知不知道?”
琴儿道:“奴婢知道。”
朱嫣拿着修补好的发簪,对着妆镜,在自己鬓发上比了比,慢慢地斜插向发间。她对着镜子一照,托脸又侧身,心底颇为满意。
细小的一枝茱萸花,小巧玲珑二三朵,开在她的髻间,秀气而温润。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耳根竟有一片轻霞似的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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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今日福昌公主要去学堂,两位伴读照例是起了个早,在贤育堂前的花廊上等着公主自皇后处请安出来。
天气微热,宫墙边一株垂丝柳落下了道道绿绦,翠意盎然。贤育堂门嘎吱一开,朱皇后与福昌公主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朱皇后知道前段时日福昌与二皇子李固闹得不大好看,便对两位伴读道:“嫣儿,元君,你们去学堂里,要多多看着福昌些。若是碰上了关雎宫的,万万不要惹出事了。”
“是。”两人连忙屈膝领命。
福昌公主撇撇嘴,道:“母后,我也不胡闹。大皇兄和我说了五六遍了,我绝不会去为难二皇兄。”
朱皇后叹了口气,拿帕子拭了下她的额头,道:“你懂事,那便好了。”
就在此时,谨姑姑自外头回来。她凑到朱皇后身旁耳语几句。朱皇后面色轻变,喃喃道:“拨几个宫人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朱皇后眼底有些不快,但当着女儿的面不可发作,便打发了福昌道:“快去学堂吧,莫要迟到了。”
福昌便与朱皇后作别,向着岐阳宫外的銮舆走去。
偶尔一低头,福昌便瞧见朱嫣的脚步走的好像比她还靠前些,一双眼还止不住地张望去学堂的方向。
想起自家兄长将来会娶朱嫣,福昌撇了撇嘴,有些酸溜溜地说:“嫣儿这么急,是想去学堂见哪个皇子呀?”
朱嫣停了脚步,连忙说:“回禀殿下,嫣儿不敢有此意。”
福昌哼了一声,上了銮舆,撇嘴道:“行了,我也不为难嫣儿。只要你别惦记齐小公子,我以后会好好待你。你要当真想去见哪个皇子,我也不会生气。”
福昌没明说朱嫣想去见谁,但她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大皇兄咯。毕竟母后的意思,便是让嫣儿嫁给大皇兄。
可一旁的朱嫣却郑重地回答:“嫣儿并非急着想去见大殿下。”
她自出岐阳宫门起始,便没想起过大殿下。她想见的,也绝不是大殿下。
“那你怎么走的这么急?”福昌瞥她。
“回殿下的话,”朱嫣深呼一口气,编了个理由,正经八百地说,“嫣儿腹痛,有些内急。”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下一章入v,更新应当在本周五或本周六。
谢谢支持的小天使,爱你们。
第25章 画轴
贤育堂。
谨姑姑立在门口张望一阵, 见左右之外再无人靠近,便将门扇合拢。
回身时, 她瞧见朱皇后面色沉沉地坐着, 手里攥一条佛珠慢慢地拨,想来是静不了心。想起如今入夏, 谨姑姑连忙抽了细纱的团扇出来扇风, 好叫皇后心底清凉些。
“阿谨,你再说说,陛下是怎么说的?”朱皇后道。
谨姑姑低了身子, 手上团扇摇得愈发小心翼翼:“方才陛下跟前的苗公公来捎话,说是陛下觉得长定宫使唤的人手有些少了, 叫娘娘看着再多拨几个过去。”
闻言, 朱皇后的目光越沉。
“这么多年了, 陛下都对李络不闻不问,想来是对当年的洛氏极恼怒。怎么如今又忽然想起他来了?”朱皇后喃喃自语, 道, “莫非是陛下察觉了些什么?”
谨姑姑道:“兴许是五殿下越长越大, 形貌与陛下日渐肖似, 这才令陛下动了恻隐之心,并非是因为纯嘉皇贵妃之故。”
听到“纯嘉皇贵妃”这个称号,皇后的面色陡然不悦。她低声斥责道:“什么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她一介罪人,也配的上这尊贵名号?”说罢了,便是冷哼一声。
谨姑姑连忙改口:“奴婢是说那罪女洛氏。一时口快说岔了嘴, 还请娘娘恕罪。”
朱皇后眯了眼睛道:“怕就怕,李络日后会与陛下长得更相似。难保陛下瞧着他的脸,一个起兴儿,就想要重查当年洛氏的事情。”
谨姑姑闻言,心底微微一咯噔,口中劝慰道:“娘娘放心。当年洛氏被赐死后,长定宫人也都被处置的七七八八了,死人是断断不可能张口乱说的。”
当年娘娘何等果决?纯嘉皇贵妃既死,娘娘立刻着手将长定宫的宫人处死,保准留不下几个活口来。纵使陛下起疑了,也找不到旧人询查。
朱皇后眯着眼儿,凤眸里透出精光来,道:“不是还有个人活着吗?昔日在长定宫伺候的秋荻,如今也当是你这般的年纪了吧。若是未曾记错,她眼下在局中掌籍呢。”
皇后口中的秋荻,谨姑姑是知道的。她蹙了眉,道:“娘娘,秋荻虽说是长定宫旧人,可到底是咱们摆在六局里的棋子。若是处置了,行事难免不便。”况且自家娘娘捏着秋荻视作性命的家人,她是绝无可能出卖娘娘的。若要处置了她,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