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群散尽,篝火也渐熄了;原本热热闹闹的狩猎宴会,早早便结束了。西郊草场上,群帐无言,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朱嫣回到自家女眷的青帐中,便见得母亲万氏端正坐着,拿看冤家的眼光看着她。朱嫣一看到母亲这种神情,就知道母亲是要训话了。
“……母亲。”她很老实地跪了下来。
“怎么回事啊?”万氏挑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嫣儿,你方才在御前说了什么话?母亲不曾听错吧?和五殿下共乘一骑?你倒是厉害得紧呢。”
朱嫣眼珠子一转,干笑道:“嫣儿这不是…不忍看五殿下被污蔑,这才出手作证,好叫五殿下洗脱嫌疑呢。说话是说的夸张了点,但有用就行。”
“夸张?”万氏的眸光上下扫来扫去,“我看根本没夸张吧?嫣儿不是说,你虽不想嫁给五殿下,但为了让父兄在前朝不为难,为了报答朱氏门楣,这才勉为其难地愿意嫁给五殿下了?怎么母亲方才在外头听着,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朱嫣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呵呵干笑起来:“哎呀,母亲,您还不知道女儿嘛……”
万氏竖起眉头,伸手弹了一下朱嫣的额头,斥道:“是!我是知道你这丫头,就是嘴硬!喜欢便喜欢了,还装什么劲头呢?怕母亲生你的气?”
第75章 发誓
这一夜, 朱嫣洗漱收拾,与母亲万氏一道在帷帐中歇下了。西郊草场上, 万籁俱静, 安然无声,无人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只是一觉醒来天光破晓, 放才听闻原本要于西郊驻留三日的陛下, 令众臣子拔营散去,各自归家。而陛下自个儿,也携着妃嫔与数位皇子早早离开了。
这般大的变数, 但凡有些眼睛的,都猜出来是宫里头出事了。保不齐, 便与昨夜那秦家小姐之死有关, 且此事还攀扯上了二殿下。
朱嫣探听得不大清明, 只知晓关雎宫那里变了天;原本尚算悠游无虞的二殿下,忽而就要被打发出京, 去边地儿做个不大不小、手里没权的小王爷了。
离开了这京城, 那便就不容易回来了;恐怕这一辈子, 他都只会是个普普通通的边地领王, 与如今在京中呼风唤雨的模样,有着天差地别。
朱家人不急着走,万氏便将朱嫣叫到自己跟前,和她多说了几句话。
晨光初落,帐外已是一片熙攘热闹之声。万氏搂着女儿在身旁坐下,低声道:“嫣儿, 昨日陛下已算是将你与五殿下的婚事公之于众,从今日起,你便算是和五殿下定了口头亲事的人了。虽知道你大抵是愿意的,但我这个做母亲的,多少得再慎重些,问问你可有犹豫不定,还想着回拒的时候?”
朱嫣闻言,摇了摇头,道:“母亲,不必回拒。五殿下待我情深义重,嫁给他,女儿心甘情愿。”
万氏听了,不由笑起来,揶揄道:“小丫头年纪轻轻,倒是知道‘情深义重’是什么意思了?先时还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如今倒是爽快了。”
朱嫣颇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了头。
万氏瞧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发间,道:“母亲也知道,女儿长大了,总不能一直留在自个儿身旁,迟早得嫁出去。若你能嫁个喜欢的,那便再好不过了。且你父亲来商量时,也说五殿下像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儿。我虽自个儿的眼光不大好,但却还是信你父亲的眼光的。”
朱嫣有些疑惑,问:“母亲怎么觉着自己的眼光不大好呢?”
“要是我眼光好,能挑你父亲嫁了?”万氏险些想翻个白眼,“成日里就知道忙朝上的事,一点都不知冷热!”
话虽埋汰,但却没什么大的怨气,听得朱嫣暗暗想笑。
见朱嫣憋笑,万氏也知道是自己多言了,当即不再提她父亲的事,而是道:“嫣儿,过段时日,咱们便会将定亲的六礼都走了。届时,你便是来日堂堂正正的皇子妃,兴许,还会是…”万氏左右张望一下,将声音压得更低,“兴许还会是太子妃呢。”
朱嫣的心小小一跳,皱着眉说:“母亲可别乱说,这等事情,岂是我们张口就能来的?就李络?……我,我不信。”
万氏勾着嘴角暗笑起来,道:“我家阿嫣,就是当配最好的。”罢了,刮一下朱嫣的鼻子,人站起来说,“快去收拾收拾吧,拔营了,咱们也该回家了。嫣儿还要回宫去太后跟前伺候,我这个做母亲的再不舍,也只能放人了。”
朱嫣起身,与母亲行个礼,撩起青帷出去了。
草场上的人已少了许多,渐渐稀落起来。一阵风拂过,深绿草叶随风翻卷。一道人影站在她对头,像是特意留下来等她。朱嫣眯眼一瞧,有些惊诧,道:“李络?你怎么没跟着陛下一道回宫去?”
那着松烟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是李络。他点了点头,道:“父皇那处用不到我,我便留下来了。想瞧瞧嫣儿这里,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朱嫣轻笑一声,道:“哪敢让五殿下帮忙啊?”
“那嫣儿与我一道走走罢。”李络说。
朱嫣安静片刻,便答应了:“好。”
二人穿过一片草叶,向着南边越走越深。天幕垂垂落下来,晴空碧朗,万里无云。一阵深秋的风吹来,将朱嫣身上的披风吹得翻卷不定。
“二皇兄这回怕是要倒霉了。”李络边走边道,“父皇疑心他是杀害秦元君的人。虽没什么证据,可父皇一旦起了疑,便不大会听人说话了。”
朱嫣闻言,并不意外。皇帝是这样的性子,她早先就听皇后姑母说过了。
“可…我觉得,杀死秦元君的人,并非是二殿下。”朱嫣咬了咬唇,想起先前皇后姑母看向秦元君时的冰冷眼神,“我觉得是另有其人。”
“没错。我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眼下找不到证据罢了。”李络摇头,道,“但总有一天,会让她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朱嫣闻言,抿了抿唇,目光有片刻的茫然。
“皇后姑母……”她喃喃地说,“她这些年,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
她似乎得到了许多——她除掉了危机地位的宠妃,令自己的长子得到了众人拥戴,在六宫之中独掌权势;可仔细一想,这些她得到的东西,其实都在相继失去。不仅如此,她还没了家族的支持,也没了皇帝的心。
朱嫣还曾想过做皇后那样手握权势的人,可如今看来,这条路并不好走。
就算一开始能保持本心,可在这后宫之中浸久了,人也就慢慢生变了。哪个女子能对自己的丈夫相继纳妾熟视无睹?哪个女子能眼睁睁看着枕边人对其他女子倾诉爱慕?哪个女子能看到其他侧室所生的孩子后来居上?
至少朱嫣是做不到的。
“……李络。”她忽然停下脚步,扯住了李络的袖口,头低下来,声音有些沉闷。
“嗯?”李络侧身望向她,“怎么?”
“皇后姑母会变成这样,恐怕也非她一人之过。”朱嫣喃喃道,“我并非是在为姑母开脱,只是觉得,若陛下对姑母再有多几分的珍重,姑母兴许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李络半阖眼睛,没有回答。
“我不想变成皇后姑母那样的人。”她抬起头,语气有些茫然,“我不想如姑母那样,为了权势,为了争宠,不停地设计陷害别人,甚至夺走无辜之人的性命。一辈子都活在算计猜疑和嫉妒不甘之中。……我不想变成这样。”
她的话,轻的如一阵风似的。李络闻言,略有一分诧异;见她耳边的发被风吹乱了,便忍不住伸出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
“你不会变成那样的。”李络低声道,“你从前不是那种人,日后也不会变成那种人。”
“如果哪一天我变坏了,你记得叫醒我啊。”朱嫣嘟嘟囔囔的,小声说,“我性子不好,恐怕哪一天当真气头上来了,就想使坏。那也只有你能把我叫醒了。”
李络被她的话逗的想笑。好半晌后,他说:“好啊。”
“啊,还有!”朱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正儿八经道,“姑母之所以总是嫉妒不甘,那是因为陛下有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要是没有这些妃子和皇子,姑母又岂会生出那么多争宠的心思来?可见,男子三妻四妾,乃是万恶之源!五殿下,如今我两定下了婚约,你日后当怎么做,你明白吧?”
说完,她挤了挤眼睛,给了他一些暗示。
李络若有所思,用手托住了下巴,斟酌道:“嫣儿怕不是忘了,我说过,于娶妻一事上,我从来都挑剔得很。”
“嗯?”朱嫣警觉了起来,“挑剔?意思是,若遇见了符合你挑剔口味的女子,你还是会娶,只不过不会如陛下一样,一口气娶那么多,是吗?”
“非也。”李络淡淡道,“我只想娶一种女子,那便是在我落魄时不曾嫌弃,还多有援手;可等我复了声名之时,却又对我百般疏远的。你说这样的女子,京城里有几个?”
朱嫣心底愣了愣,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京城里能有几个?还不是只有她一个,会不嫌弃坐在轮椅上的李络!
“好啊,李络,我不管京城有几个这样的女子,总之我们可说定了。”朱嫣抬起食指,重重戳了戳李络的胸膛,道,“等日后我们当真成婚了,你不准娶任何一个侧室,不准再碰别的女人!我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差劲,但凡你有让我抓到一次偷腥的,我便立刻回家,此生此世也不会再理你!”
李络听着她的话,表情复杂。不过,还是老实地应了:“好。我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朱嫣很得意,又戳了几下他的胸膛,笑问:“那你敢不敢发誓?”
“要怎么发誓?”
“我想想……不如就发誓,若你娶别的女子,就这辈子都长不出头发,变成大秃瓢,怎么样?”
……
……
李络沉默片刻,双手一搂,将朱嫣整个儿抱了起来,举在空中转了一圈。看着怀中的女子对他戳戳拍拍,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李络心道:他是真的不想变成大秃瓢,也不想长不出头发。
所以,这辈子就只娶这一个妻子。
第76章 气势
朱嫣回到延康宫时, 二殿下的事已闹得满宫风雨。连延康宫里最不爱听嘴碎的老太监,也知悉关雎宫出了大事。
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 宫人们众说纷纭, 说法不一。有说关雎宫里头起出了个失踪许久的小宫女儿尸身的,有说二殿下的屋子里头翻出了厌胜人偶的, 有说二殿下谋害五殿下证据确凿的……种种传闻, 不可细说。
但此事事关皇家脸面,依照陛下的性子,是绝不会将其公之于众的。众人只知皇帝将副都御使、五殿下与关雎宫的裕贵妃都召去了御书房, 几人闷在里头近两个时辰,最后御书房门一敞, 便是一副言笑晏晏、和乐融融的模样了。
其后, 便是二殿下被打发出京的处置派了下来。
大抵是证据确凿, 二殿下连辩都没多辩,贵妃的母家齐氏一族也一道失了声儿, 没一个人敢在朝上多提此事。料想此后, 宫中便会少一位皇子的身影了。
二殿下一倒, 那太子的人选便愈少了, 不过是在大殿下李淳与五殿下李络之中二择其一。朝臣们心底都清明的很——十有八/九,这太子便是由五殿下来坐了,因此几是一边儿地倒向了五殿下李络;但凡在前朝说话做事,都处处都向着李络,令李淳很是束手束脚。
像是嫌李络的风头不够盛,皇帝又派人上了章德门, 为李络颁了婚旨,许的便是朱家的嫡女,右司朱敬观的女儿朱嫣。这道赐亲的旨意一公布,别说是宫中了,便是京中百姓也凑头攒脑地挤过来,想要打听打听其中关节。
比起宫内皇子相争,百姓们更喜听哪家的名门闺秀是个口若幽兰的美女。若这美女艳史不断,那便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朱嫣素来都有美貌之名,又是常常待在宫中的,自然成了百姓津津乐道之谈。更有文人书客,开始拿着她的名号大作文章,专写连朱嫣自个儿都不知道的小道谈消,字字句句,专用抓人眼球的春秋文笔来写。
“朱氏乃广足美人,足阔六寸,五皇子络喜好广足,见之惊为天人,于上前长跪六日六夜不起,终究抱得美人归……”
当朱嫣看到坊间的逸谈之时,差点没把眼睛都惊掉了。
“小姐,足阔…六寸?”琴儿正熏着隔日穿的衣裳,听朱嫣趴在床上念坊间的杂谈,不由露出复杂的表情,“那还是人的脚吗?哪有这么阔的脚呀!”
朱嫣眼皮跳个不停,她强忍着把手中的杂谈书揉成一团的冲动,又翻过一页,只见上头写着“朱氏与五皇子络密会于芙蓉湖畔,月色相照,朱氏女竟背生长尾六条,头变云鬟,自泣乃是山魑野魅,修炼八载化为人形……??哈?”
怎么她连人都不是了?
朱嫣正趴在床上看的起劲,外头忽然传来扣扣的敲门声,瓯姑姑在门外道:“嫣小姐午憩起身了么?太后娘娘想凑局牌,请您上桌呢。”
“这就来了!”朱嫣连忙下了床,脚踩进鞋履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推门而出。太后几个已经在堂屋里支起了牌桌,瓯姑姑上了垫胃的茶水果盏,用朱盘盛着送到太后身边的小圆桌上。太后喜食用羊奶皮卷米糕做的饽饽,这种饽饽的皮馅子上多洒白香芝麻,绵软酥口,叫朱嫣偶尔也很馋。
“朱家的丫头来了?坐下吧。”老太后翻起眼皮,将手上的数珠摘下来,“前两日皇帝给你与络儿颁了赐婚的旨意,你如今也是正正经经要嫁给皇子的人了。平日里没事儿的,离你那姑母远点儿,别学坏了,明白了?”
朱嫣垂头道:“嫣儿明白。”
太后和皇后姑母不大对盘,这她还是知道的。她来了延康宫,那可不得和皇后划清关系了?
老太后见她应得乖巧,心底也满意了。这丫头若是能老老实实些孝敬她们这些长辈,别终日里搅风搅雨,那就足够了。就算都是朱家出来的女人,可听话的和不听话的,那还是不一样的。